我敷衍她:“你先回去吧。我想去校园里散散步,马上就回来。”
“哎呀,那你可别回来晚了。厉总最恨有人迟到。”
“好的好的。”我随口应答,一边往外走。
可林雪儿并没有回教室,不知为何,她居然和我攀谈起来。她跟在我后面,甜甜地说个不停:“说起来好搞笑呢——我第一次跟厉总开会就迟到,当时吓死了,以为肯定要遭殃。没想到他不但没有和我计较,还让人事部帮我解决了很多生活上的麻烦。他说,迟到肯定是有苦衷的。苏小姐,你说,厉总是不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我急着甩脱她,灵机一动,说:“是啊,所以盯着他的女人好多呀。我看刚才就下课的一会儿工夫,有几个女生就围着他打转。哎呀,好像都挺漂亮的。算了,我也是眼不见心不烦,没办法呀没办法。”
林雪儿果然马上止住了脚步,说:“我先回去了。你也快点回来啊。”
“放心吧。忙你的!”我心花怒放,与她友好道别。
出了教学楼,就看到不远处的小径上停着一辆模样古怪的小巴士。这辆车圆头圆脑的,由红白两色拼合而成。车身的上半部分是白色,以对称的鱼纹式弧线插入到下半部橘红色的车身中,形如燕尾服的领口,让车子的“脸”看起来就像动画片里的老派绅士。
车灯、后视镜、防撞条、车顶行李架、把手等配件全都圆圆的,连车窗也都是圆角的,一望而知是来自几十年前的优雅审美。
车门打开了,穆荣站在那里,璐璐从旁边的车窗里探出头。他们兴奋地对我挥手:“耶!茜茜来啦!”
我高兴极了,向他们跑过去。微风吹过我的头发。我嗅到淡淡的不知名的花香,混合着青草的味道。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某个下午。在那昏昏欲睡的课堂上,老师的嘴一张一合地讲着一些“象征着开端……标志着奠基……奠定了基础……进入了转折……”
我听不进去,可还是努力地听着。我让自己脊背挺直,不要睡着。在老师背过身讲课时,偷偷看一眼窗外。为了振奋一下精神,也因为我记得妈妈说:多往远处看,对眼睛好。
我看到远处的高楼,看到学校的围墙。围墙边上有几株桃花,是我们学校最美的角落。桃花树的旁边有一些单双杠。再近一点,便是跑道。我们学校很穷,跑道上没有塑胶,是黄土铺就。天干物燥之际,跑起来尘满面,鬓如霜。黄土操场上,有几个男生在跑步。大概这是一种惩罚。但他们很开心,一边跑一边打闹。一个男生抬起头,对着我挥手。我想他其实并非看到了我。因为我与他并不熟。而且教学楼很大,很长,里面有很多间教室,很多扇窗子,每扇窗边,都坐着一个同学。
但那一刻,我觉得他就是在对我挥手。我很羡慕他。在这样的一个下午,我宁可去楼下跑步,也不想听老师讲这些乏味的内容。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我不敢。小时候总觉得眼前的规矩大得可怕,一旦违背就很糟糕。我记得小时候的老师总吓唬我们说:“处分是要写进档案,背一辈子的!”
真正工作了以后才知道,小学生根本就没有档案。最早也要从高中开始。
等到上了班更是发现,其实校园里的人生根本就是玩闹。犯了错也不打紧。真正到了社会,犯错才会付出惨重的代价。可那时候就那么规矩,那么老实,以为一个校园就是我的全世界。
此时此刻,奔跑在梦中的校园里,逃离了厉烨可怕的课堂,我突然意识到,哪怕包括在梦里,这居然都是我生平第一次逃课。以前的我,就连在梦里都不敢越雷池半步。
如果可以再活一次,我一定要在学生时代逃一次学。
我跑上车子,璐璐和穆荣兴奋地喊:“出发!”
司机的驾驶位上, 坐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他头发略长,凌乱但是飘逸,像旧时代的某位日本巨星。他的面孔略带棱角,但一双眼睛明亮而温和。我知道他就是小伦了。
他对我笑笑:“真难得,茜茜也和我们出来玩。”
璐璐抢着说:“茜茜本来就爱玩,她就是跟厉烨在一起后才退出我们板栗联盟的!”
我好奇地打量着这辆车。它有点像老式火车的卧铺车厢,下面的座位长长的,窄窄的,可以躺人,也可以坐。若站起来时起身太急,就有可能被碰到头——头上还有上铺,由一架小巧的金属梯子爬上去。在两个铺位中间,可以翻起一块木板,当做桌子。而不需要时,这块木板又可以收起来。
整个车厢内的颜色都是暖色调,奶黄色的铁皮,淡淡的松木。因为空间紧凑,所有的器具都如玩具一般小巧精致,但是仍然在墙上挂了一副笔触简单,色彩明快的插画:在玫红色的夕阳下,一辆房车停在野外,前面摆着一对桌椅,地上燃着篝火。
我说:“这幅画真好看。”
小伦说:“咦?茜茜真的变得识货了。这是美国著名插画家Russ Gray的作品,我这副是原版。”
穆荣在一边说:“好看吧?小伦最擅长做这些事了!”
我大力点头:“特别好看。这辆车,这幅画,一切就像童话里的东西那样好看!”
“我真不敢相信这是茜茜说出来的话。”小伦惊讶地笑道:“说真的,我还怕你上来就说:哎呀,这是什么儿童画?怎么不挂我爸上次在苏富比拍到的那副莫奈的睡莲?”
我有点不好意思:“我说过这种话吗?”
他们三个人一起点头:“是的,你说过。不止一次。”
“我以前可真讨厌啊。不过,以后不会啦!”
小伦开始播放音乐,是一段极为熟悉的简单旋律。我正在冥思苦想这段熟悉的旋律是什么,他们同时很有默契地同时大声唱起来:
The wheels on the bus go round and round
巴士上的轮子转呀转
Round and round
转呀转
Round and round
转呀转
The wheels on the bus go round and round
巴士上的轮子转呀转
All through the town
穿街过巷
The wipers on the bus go Swish, swish, swish
车上的雨刷器刷呀刷
Swish, swish, swish
刷呀刷
Swish, swish, swish
刷呀刷
The wipers on the bus go Swish, swish, swish
车上的雨刷器刷呀刷
All through the town
穿街过巷
……
原来是这首儿歌,小时候我家附近的公园里,有个小小的儿童乐园。那里有一种骑上去会摇摇晃晃的玩具坐骑,有小马,火箭,汽车,甚至奥托曼。每个坐骑都花里胡哨,唱的歌也都不一样。放进去一枚硬币,它就一边唱歌一边摇晃一分钟。我记得有一只小马就总唱这首歌。我特别喜欢那匹小马,因为我觉得这首歌最洋气,最好听。
后来,我在无数个场合都听到这首歌,才知道这本来就是全世界最流行的儿歌之一。歌词简单到只要你学过英文,就能迅速轻松地跟着唱。
我也跟着高兴地唱起来。我们一边唱,一边比划各种动作。当唱到“雨刷器刷呀刷”时,小伦就会打开雨刷器,而我们三个就把手挥来挥去,做雨刷器状。唱到“车灯闪啊闪”,小伦就会闪几下车灯,我们就一起眨眼。唱到“娃娃在车上哭呀哭”,我们就一起举着双手在眼前做抹眼泪状。
我快乐极了。就像是小时候学校组织去春游。虽然去的地方也不过就是本市的某个角落,甚至有时候还是有个庄严肃穆的地方,比如陵园。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大家不过是带着些家长准备的自制食物。
但是小孩子就是只要上了路,就会变得异常兴奋。破破烂烂的公交大巴里,总是充满了欢乐的歌声。每次春游回来,很多人的嗓子都唱哑了。
我们唱完了“巴士上的轮子”,又唱了“黑猫警长”,然后是“小蜘蛛呀爬呀爬”,“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伦敦大桥要塌了”……每一首我们都手舞足蹈,倾情演出。
一片欢乐中,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我看了一眼,是“老公”。厉烨居然打电话给我。我皱眉:“啊,是厉烨。”
小伦立刻把音乐关掉。穆荣也紧张地看着我,璐璐连忙说:“没事,你接吧,表哥问起来,你就说和我在一起。”
我笑道:“你们干嘛一副教导主任进来了的样子?他有那么可怕吗?”
璐璐催促我:“快点接电话啦。晚了表哥会生气的!”
我也有点好奇厉烨找我干嘛,就接了电话。不等我问候,就听到了厉烨冷冷的质问:“你在哪里?”
“我和璐璐在一起。”
“我没有问你和谁在一起,我问你在什么位置。”
“我……”我是真的不知道,只好求助地看着璐璐。她把手机伸给我,上面打了四个字:“西郊野餐。”
我就说:“我和璐璐在西郊,我们要去野餐。”
“为什么没有听后半节课?而且,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你的课确实太高级了,我听不懂。就趁着课间走了。”我赔笑道:“本来想打招呼的,看同学们在找你答疑,就没敢打扰。”
本以为已经给足了他面子。可他毫不领情,声音依旧很不悦:“你改变计划要告诉我。林小姐说,你告诉她你只是出去散散步,马上就回来。”
“我改主意了。我临时想去野餐,不可以吗?”我觉得他太咄咄逼人,也开始不客气了:“我又不是正式的学生,听不听课很重要吗?再说,我也有人身自由吧?”
“但是我本来安排了晚上让你和我父母一起吃饭。”
“啊?那你怎么不早说?”我言若有憾,心实喜之:“但是现在来不及了,我已经在西郊了……”
璐璐和穆荣对我竖起大拇指。
厉烨沉默片刻,说:“可是我父母已经准备好今晚的家宴了。”
隔着电话,厉烨的美貌根本不起作用。我玩得正开心,才不要回去跟他的爹妈吃饭。听璐璐讲,厉烨的爹就是他的翻版,他妈妈听起来就是个中年版的林雪儿,这种女人天生与我气场不和。我虚情假意地说:“哎呀,那就对不起了,改天我再请他们来我家吃饭好啦。你们喝过我们家老王煮的粥没有?海鲜粥,料很足,上好的东北大米,熬足八个小时,里面有龙虾、鲍鱼、带子、帝王蟹、花蛤,还有各种过口的小菜,榨菜丝、咸菜丝、螺丝菜、八宝菜、酱瓜、糖蒜……”
“够了!”他冷冷地打断我:“茜茜,我说过,我不喜欢任性的女人。以后你去哪里,都要告诉我。这次我不和你计较。我要求你现在就回来,改天再和璐璐野餐。你把电话给璐璐,我会向她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