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烨面对大家,风度翩翩,好整以暇,就像天下所有的名教授那样,把那几个字念了一遍:“什么,是天体物理?”
真没想到,林雪儿给我的复习资料是有用的,那上面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她居然没有捉弄我。我有点盼着厉烨提问,然后我就要举手回答。我将面带微笑,侃侃而谈:“天体物理学是物理学和天文学的一个分支。它研究天空物体的性质及它们的相互作用。天空物体包括星,星系,行星,外部行星,宇宙的整体……”
我倒也不是要讨厉烨的欢心,至少,我想让他知道我可不是什么学渣!
“什么是天体物理?”厉烨并没有提问,他只是重复了一遍,然后顿了顿,目光炯炯地看着大家。很显然,这是强调的停顿,为的是让人知道他后面的话更重要。
十六年寒窗苦读的经验告诉我:他接下来就要正式开讲了。我摩拳擦掌,赶紧在本子上写下这几个大字。我可是笔记高手,不仅写字速度快,还能兼顾排版。我相信下课之后厉烨见了我的笔记,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
我摒心静气,握笔待写,犹如战士在黎明前的薄雾中等待冲锋的号角。大概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厉烨的一举一动都变成了慢动作,连张嘴说话的动作都特别优雅,简直就是书里说的“轻启朱唇”。
他终于继续讲了,声音不徐不疾,优雅镇定:“天体物理,听起来只有四个字。但是这四个字组合在一起,却形成了一个浩大的宇宙。这四个字,会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浮想联翩,甚至有可能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歌德曾经说过:读一本好书,就像和一个高尚的人说话。学问也是同样。天体物理就是这样一门学问。这似乎解答了我们的一些疑惑。天体物理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存在,我们必须了解清楚,才能彻底地解决问题。莎士比亚曾经说过:世间的很多事物,追求时的兴趣,总比享用时的情趣来得浓烈。这不仅让我们陷入了一个复杂的、需要深思的境地。显然,怎样去学习天体物理,就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罗素曾经说过:日常生活中的知识有三种缺陷:自以为是:cocksure,含混:vague;和自相矛盾:self-contradiction……”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听得我满心烦躁——这些话根本没有什么可记的,都是些没有意义的套话废话。当然很多老师在第一节课都会掉几句书袋做引言,但他这节课的引言也太长了吧!
可身后的几个女生听得津津有味。当厉烨引用罗素语录时,她们适时发出惊呼:“厉教授的词汇量好大啊!学问好渊博啊!”
厉烨并没有被这些花痴的赞美打扰到,继续口若悬河:“当然,如同世上万物一样,抓住问题的关键,是一切重要问题的基石。那么天体物理到底是什么呢?这就是我们这节课要解决的问题。霍金曾经说过:懂与不懂,都是一种收获。而牛顿说过:没有大胆的猜测,就做不出伟大的发现。这样看来,天体物理里,就充满着伟大的发现了。听起来我们离正确答案很近了,这不禁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然而,维特根斯坦说过:世界上的事物是怎样存在的这一点并不神秘,神秘的是它是那样存在的。这么看来,天体物理的很多现象是不是还值得深思呢?我们不能轻易地得出结论。海森堡的名言告诉我们:提出正确的问题,往往等于解决了问题的大半。所以,很高兴我们今天就在这里提出了天体物理是什么的问题。我想大家都听过法拉第的那句话:在知识领域,不思进取的人只配受到谴责和鄙视……”
十分钟后,二十分钟后,三十分钟……厉烨都维持着这样的“讲课”方式。我已经彻底傻掉了。这也太荒唐了!我是谁?我在哪儿?!
厉烨的声音很好听,他讲课的样子也很好看,但这一切都不能改变他说的全都是废话的事实。这些废话就像是一种难闻的气味,让厉烨的美貌打了折,再也引不起我的兴趣。
我想起我有个女朋友特别喜欢一个年轻的偶像,说她的偶像直播随便做什么,哪怕是坐着不动,或者胡乱闲聊,她都可以看好几个小时。
我十分怀疑如果她的偶像也像厉烨这样“讲课”,她还能不能坚持对着视频看几个小时。
诡异的是教室里其他人都反响热烈,大家都认认真真地记笔记,间或发出几声无法抑制的赞美。
我数次看向身边的林雪儿,我希望她其实也在走神,或者脸上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勉强的神态。总之,我只希望有一点点的暗示,至少可以让我知道,我是正常的。其实别人也不爱听这些废话。我希望看到她坐在这下面不过是职位使然,或者是心机使然。
可是,一次又一次,无论我什么时候偷看她,都只见她运笔如飞,一边听课一边点头,并时不时托腮凝视厉烨,眼中闪动着无比崇拜的光芒。
渐渐地我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我觉得也许厉烨说的是一种特殊的语言,这种语言听起来是中文,但其实不是中文,它有另外的意思。这间教室里,每个人都懂这种语言,只有我不懂。所以别人都听得甘之如饴,只有我一头雾水。
就像是当年,我第一天实习报到,一切都小心翼翼,时刻都想跟那些熟练的老同事套近乎。到了下午,听几个同事抱怨说:“哎呀,一会儿又该下午茶了。你准备了吗?”
另一个同事摇头:“没准备。烦。爱咋咋地。”
我很疑惑地问:“下午茶不好吗?为什么还需要准备?”
全体同事哄堂大笑,好像我说了什么可笑的话。我窘迫极了。
半晌,才有一个好心的女同事私下对我说:“老板总是下午两三点把大家叫到会议室里开会,其实就是找茬。所以我们说这是下午茬。”
后来我工作了几年,在这种情况发生时,学会了开玩笑似的追问,学会了自己化解。可我仍然觉得那样的哄堂大笑是令人不快的。那是一种排挤。
而我此刻就被这满教室的人排挤在外。
周围的人都在赞美,厉烨神采飞扬地“讲课”。我慌张得如同一个误闯妖界的人类。你可知道那种感觉?本来你在一个热闹的市镇玩耍。随着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方才满街的人类渐渐变成了直立行走的飞禽走兽。原来,白天他们只是化成人形,此刻才露了真容。他们熟稔地彼此欢乐交谈,自得其乐。虽然他们并没有任何要伤害你的兆头,可是你却感到万分紧张,只想赶紧逃走,或者藏起来。
因为,满街站着的,没有一个你的同类。你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
这时我的手机轻轻震了一下,是一条短信。我把手机藏在桌面下,偷偷看短信。
是穆荣:“是不是很无聊?我没有骗你吧?”后面还有个笑脸。
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穆荣对厉烨讲课的评价:
“根本就不知所云,莫名其妙。下面的人还一副崇拜的样子,简直见了鬼。”
“也没觉得很难。就是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
“我听得懂,我只是听不进去。”
当时我还暗笑一定是穆荣不学无术,听不懂这种高级课程。这下子我明白了。穆荣是对的。厉烨这些长篇大论引经据典,中英文并茂,可全都是不知所云的废话。
我偷偷给他回复:“你说得对。”
“那你一会儿提前出来吧,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去帝国大学接你。”
“好。你知道教室在哪里吧?”
“当然知道。全地球的人都知道,厉烨永远只用那一间教室。”
“那一会儿见。”
“好的,我们已经在路上啦。”
放下手机,我心里轻松了很多。而厉烨仍然在那里滔滔不绝,说一些“不明觉厉”的华丽的废话。虽然他之前说过,不需要我懂天体物理。但真的听了一半就走,他肯定会有点不高兴。上班时,我们常常开玩笑说:老板的会议发言再无聊,拿牙签支着眼睛,也得装出一副爱听的样子。否则就会有杀身之祸。
我决定先斩后奏,直接偷偷开溜。如果他问起来,我就说闹肚子,身体不舒服之类。
下课铃响了,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了看厉烨,他已经被一群向他请教的女学生包围,正是我溜走的大好时机。可是我刚站起来,林雪儿就问我:“苏小姐,你去哪里?”
我敷衍地说:“我去趟洗手间。”
她说:“太好了,我也要去呢,我们一起吧。”
等从洗手间出来,我就要往外面走。林雪儿叫住我:“苏小姐,你走错了,教室在这边。”
我虚伪地笑道:“啊,我出去透透气。你先回去吧。”
林雪儿理解地微笑:“是呀,听厉总裁的课,确实很费脑子。而且记笔记也要飞快。可是,内容实在太精彩了,我一句也不舍得漏掉!”
我忍不住问:“你真的很喜欢听?”
她惊讶地看着我:“当然了!在帝国大学,每个学期厉总裁的课一开课,马上就会被选光。有的学生为了能抢到他的课,还做了抢课程序呢!”
她压低声音说:“其实我们这样旁听,按帝国大学的规矩是不允许的。但是帝国大学好容易才请到厉总来讲课,他的课堂,当然他做主了!”
她脸上的快乐真不像是装的。可我又实在无法相信有人可以从那样的“讲课”中获得快乐。我试探地问:“那你听完有什么收获?”
她看了看我,笑了:“每个人的收获,要每个人自己总结。”
我楞了一下,这才明白她是怕我听了她的心得去讨好厉烨。其实她想多了。我只是想确定一下,到底她是不是“妖怪”。结论是,她果然是个“妖怪”。
她似乎怕我继续追问,故作亲热地说:“好啦,快要上课了,咱们赶紧回教室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