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怀青此次回国是为了结婚。
安水因接过大红的请柬,毫不意外的看见新娘的名字是莫奈。她出神的看了一会儿请柬上的结婚照,听见对面的邵怀青说:“日子订在下个月五号,希望你能来。”
她笑着合上请柬:“没想到你会请我。”想想又说:“一定去。”
邵怀青替她斟茶:“怎么会不请。”
“我以为……”
他打断她:“那些都过去了,当年……都是我不好,我软弱,才没有勇气面对你。抗日战争八年,而那件事,已经过去九年了。”
九年,连抗战都胜利了不是吗?往事也该随风去了。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一家茶馆,名字叫一天。一天,新的一天。
安水因看向他的眼睛,极真诚极欣慰的笑:“嗯,都过去了。”
话说开了,两人间的气氛就自然了。她指指请柬的日期:“我以为你们早就结婚了,怎么拖了这么多年?”
“是我对不起她。刚回英国时,很多事情想不开,她等的心灰意冷,大学毕业后将研究生考到了法国,我们分开过几年,后来才在一起的。”
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描述了他和莫奈这些年的感情纠葛,期中的辛酸痛苦,又岂是这样几句话能说清的。
安水因拍拍邵怀青的手:“不管怎样,现在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好好珍惜她,用一生的时间去补偿对她曾经的亏欠吧。”
“嗯。”他点点头,转移话题道:“你呢?结婚了没?我记得莫奈的弟弟很喜欢你,叫什么来着?”
“莫弋。”
“哦对,你们没在一起?”
安水因低头喝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莫弋莫弋,从出事到现在,这个名字她时常想起,因为越是刻意忽视,越难以忘记。不如顺其自然一些,没有他的日子过的久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可是她也常常问自己,真的可以过去吗?像今天这样,和曾经的恋人面对面饮茶,聊些家常,说说彼此现在的爱人和生活,像多年不曾联系的老友般,她可以和邵怀青这样自然,和莫弋呢?真的可以吗?
窗外是漆黑的天幕,看不见郊外和秀水那样美丽的星空。茫茫一片黑色,像她在美国时经常做的那个梦,明明知道穿过这片黑就是光明,偏偏眼前只剩浓厚的墨色。那个人远在天边,五年,她就快忘记他的样子了,可是和他一起时做的事说的话,却记得那样牢固。
“我们,在一起过,后来分开了。”
她的表情无波无澜,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邵怀青看着这样的她,一时有些无言。
“是……安叔叔出事之后?”他小心翼翼的问。
安水因愣了一下,随即缓缓笑开:“你远在英国,竟然也听说了我爸的事?”
“嗯。”他点头:“我听说之后立刻联系你,但始终没有成功。”
她看着他:“邵叔叔出事的时候,我曾经信誓旦旦的说要和你一起承担,说自己可以体谅你的心情。直到我爸爸也被送进监狱,我和妈妈孤立无援的时候,才真正明白了你那时的感受。我曾经将自己关在房中,一整天不见人,不吃不喝不睡觉。我告诉自己,等我从这里出去,我爸妈就会活过来,我的爱人会在身边,一切都没有变。可是我出去时,仍然什么都没回来。”
邵怀青拿茶杯的手一抖,洒了几滴在外面:“阿姨……也去世了?”
她抬手擦擦眼角的眼泪:“都过去了,能和你说说这些话,我的心里好受很多。”那些痛苦,她未曾对任何人讲过,包括莫弋。面前的人大概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分隔许多年,他始终是她心中可以依赖倾诉的哥哥。
第二天晚上,安水因将和邵怀青见面的事告诉了阮双。阮双看着请柬,叹了口气:“我知道,莫奈已经告诉我了,我以为邵怀青不会通知你呢。”
安水因笑笑:“我也以为,但他说,都过去了。”
“嗯,都过去了。”阮双握着她的手:“可是,莫弋是莫奈的弟弟,他一定会去参加婚礼的,你确定要去吗?”
她不确定,但她已经答应了邵怀青。答应他的那一刻,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安水因在纠结中过了几日,这天在公司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赶到机场时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这是她最快的速度,那人却极不满的弹了下她的额头:“这么毒的日头,你让我等这么久!”
安水因冲他瞪眼睛:“我在上班啊,而且B市这么堵,放下电话就过来,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谁叫你回国也不提前告诉我。”
刘宸睿作势掐她:“是你突然回国没告诉我,你还有理了啊?”
安水因向旁边侧身躲开,又来拉他的手:“好好好,都是我错,请你吃饭好吧?算我赔罪。”
“这还差不多。”
当年因为刘宸睿,她和莫弋闹了矛盾。为了顾及莫弋的感受,她与他断了联系。直到坐在飞往美国的飞机上,才发现身旁的人他。他们申请的是同一所学校,理所当然的,初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他们成了彼此唯一的依靠。那些语言不通,水土不服的日子,安水因和刘宸睿互相扶持鼓励,才得以走过来。在国内时,他就喜欢她。那时候她爱莫弋爱的容不得别人,后来发生那样的事,她心中知道与莫弋已经没有可能,便试着敞开心胸接受别人。
她在美国的第一个生日那天生了病,一个人躺在床上。她以前从不过生日,是莫弋,他告诉她,以后的每个生日,都是全新的开始。那时的开始有他,现在的开始却再也没有他。安水因发着高烧,蒙着被子默默流泪。那段时间都是刘宸睿在照顾她,陪她去医院挂水,给她做饭,替她整理课堂笔记。他一直是个体贴且执着的男孩,从不问她和莫弋分手的原因,也绝口不提安家那场灾难。
因为阮双的不放心,她初到美国时住在阮双的母亲家里。可是阮母很忙,在家的日子非常少,更方便了刘宸睿照顾她。后来病好了,她和他就在一起了。既然不能和莫弋在一起,那么以后是谁,都没有区别。虽然开始时是这样想,但与他相处的过程中,她也努力过,努力试着爱他。
半年后,刘宸睿提出分手。
安水因还记得那天艳阳高照,是个十分晴朗的日子。街上的行人面容安逸,神清气爽,刘宸睿却在这样美丽的日子里对着她流泪。他说:“我们在一起半年,你的心没有一天在我身上。我刘宸睿不至于如此窝囊,算我对不起你吧,这种等待根本没有希望。”
说也奇怪,他说出这句话时,她的心竟然出奇的平静。
后来他们分手,再次断了联系。正巧安水因的导师转到费城一家研究所工作,她便跟着导师离开了麻省理工。之后的某一天,她忽然在和刘宸睿共同的朋友那里知道了他的消息。他打球时不甚骨折,正在医院接受治疗。安水因打了电话过去,慰问他的病情,两人聊些家常,渐渐恢复了联系。
分后能做朋友,说到底,她没有爱过,而他,爱的不够深。
这次安水因忽然回国,是因为在那家常去的咖啡吧里有感而发。她和刘宸睿本就在不同的城市,因此未能及时告诉他。他突然出现,她很意外,却也不会自作多情的认为他是追着她而来。
果然去酒店的路上,刘宸睿说是打算回国工作,已经联系好了单位,就在B市。他没有读博,硕士毕业后在美国攒了两年工作经验,之前已经在打算回来工作,骤然听说安水因回国的消息,只是加快了他回来的步伐而已。
给刘宸睿接风洗尘是件挺费神的事,他叫来了当年一起准备编程比赛的同学,有人出国,有人回家乡,但来的还算全。一行人只有安水因一位女士,男人们喝酒,她就在旁边一口一口抿饮料。席间有人说起周是,安水因才恍然,这又是一位许久不曾联系的故人。那人说前阵子去美国出差,在会议上遇到周是,他已经结婚,孩子刚满月,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生活过的很顺遂。
安水因喝一口橙汁,隔着一屋子缭绕的烟雾看向旧友们。人与人之间不过缘分二字,她在美国那些年,一次都不曾见过周是。当年那般执着于她的人,如今也得到了独一无二的幸福。她也曾以为莫弋是自己的归宿,结果却渐行渐远,多年后孑然一身的反而是她。
S市的风俗,婚前一周,新郎新娘不能见面。莫弋将莫奈接来家里,陪父亲作伴。自从堂姐住进家里,他便开始准时下班,尽量多拿出时间陪伴家人。邵怀青和莫奈的婚礼需要在三个地方办,国外那次请的是朋友和同事,半年前已经办过了。这次在邵怀青的家乡B市办一次最隆重的,过几天再回S市答谢。莫奈对此表示无奈:“太麻烦了啊。”
莫弋停下手头的工作,瞥她一眼:“没办法,谁叫你们辗转三个地方。”
莫奈刚要反驳,被莫军打断:“结婚是幸福的事,不要嫌麻烦。”
莫奈撇撇嘴,揽着莫军的手臂撒娇:“二叔,您现在是参加婚礼,不觉得辛劳,以后轮到莫弋结婚,有您累的。”
莫军笑笑:“我倒是愿意受这累,就怕他不肯给我机会。”
莫弋低着头看电脑,莫奈和莫军便也不再说话,气氛变的十分古怪。
婚礼那日,阮双将儿子交给保姆照顾,和许浩初以及安水因一起去了酒店。新郎新娘在门口迎客,邵怀青西装笔挺,头发经过精心打理,整个人看上去更加英挺,是平日很少见到的模样。身旁高挑纤细的莫奈,穿着洁白的抹胸婚纱,不过膝的款式,露出一双修长的美腿。安水因多年不见她,当年也只有匆匆几瞥的缘分,从不曾细看,但今天见到,她心中却笃定她没有多少变化。
阮双、安水因和许浩初的组合十分养眼,邵怀青和莫奈一眼就见到了他们,迎上来握手,说着欢迎之类的话。安水因随着阮双夫妻一起说了恭喜,没有时间与他们细谈就被服务员引到了里面。阮双和许浩初是娘家客人,坐在右侧,安水因却是以新郎朋友的身份来的,理所当然坐在婆家客人席位。他们去的早,除了不能坐的主宾席位,还有很多视野极佳的位置。安水因和阮双摆摆手,挑了一桌没人的位置坐了下来。
婚礼即将开始,空着的席位渐渐坐满,安水因身边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男人,相貌身材皆中等,偏偏乐于交际,短短十分钟的时间,安水因已经知道了他是邵怀青母亲的工作伙伴,家乡所在,甚至月薪多少。她不奈与陌生人攀谈,目光略向舞台的方向,在婆家主宾的席位上看见了多年不见的邵母。
邵母穿一身宝蓝色的旗袍,虽然年逾五十,依旧窈窕纤细,气质温和知性,多年前的劫难,仿佛从不曾在她身上发生。她似乎一直是那个受人尊敬的局长夫人,而不是在丈夫出事后,与儿子一起在别人家门口长跪不起的落魄样子。安水因垂下目光,身旁的男人还在絮絮说着什么,她全然听不进去。安波是众人眼中的贪官污吏,一个为了个人安危而不顾好友死活的人,他当年明哲保身的做法害的邵一林现在还在监狱中吃苦。如今看见邵母和邵怀青过的好,相信天堂中的安波也能放下一些良心的谴责。
那位陌生男人不知说了什么,见安水因没理他,竟伸出手来拉扯她的手臂。安水因反感的扬手,挣脱了他的钳制,却不小心挥手打翻了一个玻璃杯。幸好婚礼现场正放着欢快的歌曲,音响开的很大,极少有人注意这里。服务生来打扫玻璃碎片,又为她换了新的杯子,那男人却不依不饶的纠缠。安水因烦闷的皱眉道:“请你注意影响,不要在别人的婚礼上闹事。”
这时音乐声停,主持人走上舞台,说些惯常开场的句子,随后宣布婚礼开始。伴随着热烈的掌声,男人还想说话,被身侧的人拦住,终于悻悻的闭了嘴。安水因的位置离右侧的娘家客人席位很近,骚动引了几个人向这边看。她面色微红,分外丢人的坐着,一面假装看舞台,一面用余光瞥向那边看热闹的人。
一个身影进入她的视线。
那人在分开的五年中从不曾入她的梦,来参加婚礼前,她想过会遇见他,甚至在心中想好了对策,也对着镜子反复练习,希望能够做到处变不惊。然而准备的再充分,也抵不过亲自见到的震撼。
安水因看见他正侧头望着她,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他是否也像自己一般手足无措。她只知道,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已被主持人生动幽默的语言吸引,唯有莫弋,看着与舞台相反的方向,一直不曾转动目光。
她始终在躲,将与他见面的日期一拖再拖。可是同样生活在这座城市,又怎么可能真的从此再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