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礼结束后,新人走下舞台敬酒。莫奈换了一身鲜红的晚礼服,邵怀青还穿着开始时的西装,两个人款款的走向娘家主宾的席位,身后跟着伴郎伴娘。安水因的视线随着婚礼的焦点们移动,便再次看见了莫弋。他是新娘的堂弟,坐在主宾席位,身边是多年不见的莫军。如此,安水因才得以仔细的观察他。
莫弋穿着一身浅色的休闲西装,看上去比多年前壮实一些,不像学生时代那样瘦削,莫军则苍老许多,背有点弯曲,仿佛曾被千斤重的事情压倒过。莫家父子端着酒杯,豪爽的喝下新郎新娘敬的酒,没有过多的交流,就让他们去了下一桌。
一场典礼的时间,安水因已经将激动的情绪平复,即便此时莫弋站到她面前,她也可以微笑着说好久不见。她不太有食欲,周围又没有认识的人,想等着新人敬酒到她这一桌之后就回家。同桌的人要么聊天要么对饮,气氛热烈又和谐,安水因百无聊赖的抬头,看见新人已经靠近这里了,便整理衣角准备起身。忽然觉得有人盯着自己,她顺着那道灼热的视线望去,正对上邵母的目光。
那目光中有惊讶、愤怒、怨恨、厌恶等等负面的情绪,看的安水因脊背发凉。她很多年没有见过邵母了,听说邵家的风波结束后,邵怀青回伦敦继续学业,邵母却留在了B市。出事以来,安水因始终没有机会再见她,也知道她因着还在监狱中受罪的邵一林和当年不肯帮忙的安波,断然不会给自己好脸色,所以今天的婚礼,她尽量回避着她,躲在她不能发现的地方,未曾想还是被看见了。安水因有些莫名,若说因为她是安波的女儿而不受到邵家的欢迎,她可以理解,可是邵母对她这般怨恨,究竟为什么?邵一林的灾难,归根结底是他本身出了问题,安波的明哲保身虽可恶,却不至于叫邵家人恨到如此地步吧?邵母的眼神好像安家人是她的仇人一样。
安水因正琢磨着,邵怀青和莫奈已经走了过来。她微笑着递上礼金,说些白头偕老的话,时间紧迫,根本来不及多谈,新人就被引着走向下一桌。
她看着那两人的背影,有些百感交集。邵怀青曾是她青梅竹马的恋人,十年前,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以朋友的身份来参加他的婚礼。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与他最般配的人,他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曾经梦想着与他一起站在世界的舞台上翩翩起舞。然而那到底是十几岁时天真美好的梦,一朝梦碎,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今天。今天,邵怀青的身边有了别人,而继续她梦想的,却不是她自己。她幼时学舞,曾将它当作此生的事业,再看现在的自己,在电脑公司做一名普通的程序员,晚上到咖啡厅弹几小时的钢琴,这就是她一天的生活,甚至是未来的每一天。
她感谢邵怀青继续着他们的理想,总要有一个人去坚持,梦碎的才不会那么彻底。
某一年的冬日,决定和莫弋在一起的那个春节,她独自去了伦敦,那时看见邵怀青和莫奈相依偎的身影,她曾想着有朝一日,会心无芥蒂的和莫弋一起参加他们的婚礼。今天她来了,莫弋也在不远处,却再也不是当初那般美好简单的愿望。
安水因拎起皮包走出礼堂,外面阳光甚好,是个难得晴朗却不灼热的夏日。亲自参加了邵怀青的婚礼,她忽然觉得自己放下了一桩心事,于是心情愉悦的准备开溜。她边走边给阮双打电话,告知她自己提前离开,挂下电话却差点撞到一个人的身上。
安水因抬头,看见邵母正站在自己面前,脊背挺直,目光已经不像刚才那般怨毒,只是平静中带些厌恶的看着她。安水因微微退后一步,礼貌的微笑着:“阿姨您好,好久不见。”
邵母上挑的凤眼让她整个人夹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声音不是记忆中的温和轻柔,而是一种接近极限的冷漠:“你来干什么?”
安水因不动声色的又退后一步,“我来参加怀青的婚礼,您这些年身体好吗?”
“托福。”邵母似乎多一句都不想跟她说,却挡着路不肯走。
安水因抿抿唇,完全不知道如何继续话题。邵母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翻,露出一抹讥诮的笑:“安波不愧是个大贪官,死了这么多年,仍然能让女儿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阿姨!”安水因皱眉:“我父亲已经去世多年,您何必对一位已故的人不敬。”
“不敬?”邵母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若是真对他不敬,早就去掘了你家的祖坟!”
安水因火气上涌,紧紧盯着她的双眼:“阿姨,我尊敬您,也为我父亲当年不肯帮忙的事感到抱歉,但归根结底,邵叔叔的事不是我爸爸的错,您迁怒了将近十年,实在没这个道理。”
邵母不可思议的看着她:“不肯帮忙?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怎么可以呢,我得都告诉你,哪能容你一个人快活!”
“您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一林的牢狱之灾,根本就是安波那个畜生自导自演的一场好戏!”
安水因瞪大眼睛,震惊又迷茫的与她对视。邵母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当年父亲不只是明哲保身?他做了什么?
“您说这话要有证据。”安水因镇定下来。
“要找证据,就去地下找你死鬼爹要去吧!我告诉你安水因,安波他死有余辜,当年一林挡了他的财路,他早几年就想毁了邵家。你高三时为什么他不让你和怀青交往?而且明明两家已经说好让你们一同留学,他又为什么把你送去了B大!那是因为他早就开始设圈套,就等着送一林进监狱的那一天。”邵母咬牙切齿的说着。
“不可能,我爸阻挠我和怀青,是因为他预见了邵家的风波,怕我受到牵连!我爸已经不在了,你说什么是什么,我凭什么相信你?”安水因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邵母却悠然的笑了起来:“你嘴上说着不可能,心里已经相信了吧?阿姨是看着你长大的,通常这种时候,你都会以大声说话来掩饰自己的心虚。不然你以为怀青为什么和你分手?他当年那么爱你,会因为你爸爸明哲保身而放弃你吗?如果不是深切的仇恨,怀青早带着你远走高飞了!安波是什么样的人,从他出事那天起你就知道了。他为了钱和权,任何伤天害理的事都做的出来!你家破人亡,你妈连命都搭进去,怪只怪你们命不好,和安波那个王八蛋是一家人!”邵母面目狰狞的逼近安水因:“我听到安波被枪毙的消息时,乐的一整晚睡不着觉!他真是死的太快了,简直便宜了他!你和你妈跪在别人家门口被践踏尊严的感受怎么样?一定很永生难忘吧?因果循环,这就是报应!”
安水因的耳朵嗡嗡响,她眼见着邵母表情扭曲,眼神恶毒的说着什么,那嘴中仿佛有一颗喷着毒液的獠牙,将她烧的体无完肤。她听不见邵母的话,满脑子都是那些尖酸刻薄的指责和所谓的事情的真相。
莫弋赶过来时,正好听见邵母最后那段几乎丧心病狂的话。安水因已经目光空洞,一步步后退着,躲避邵母的靠近。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挡在了两人中间。
“阿姨,请自重。”他沉了语气,听不出喜怒。
莫弋的声音拉回了安水因的神智,她轻轻唤他:“莫弋。”待他转身,又问:“能麻烦你,送我回家吗?”
她曾经一心一意的躲着与这个人相见,现在却不得不借助他,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恐怖的事实。
车内很安静,车窗紧闭,莫弋将空调开到中档,凉爽的风吹的安水因十分惬意。她干脆放松自己,仰靠在椅背上,半阖着双目。
五年的分离,再次见面,他们竟然能如此心平气和的待在这狭小的车厢中,安水因和莫弋都觉得神奇。
“你家住哪?”莫弋问。
安水因坐直身体,睁开双眼,余光看见他左腕上戴的手表,那是他舅舅送的成年礼。他们刚认识时,她曾经调侃他,父母从政,却能买的起这样昂贵的手表,那时他神色浅淡的说,是经商的舅舅送的,似乎任何挑衅都不能激起他的怒气。安水因一直都知道他是个长情的人,他舅舅视他如己出,送的成年礼自然被他珍而重之的保护着。这块表对当年的他来说或许是奢侈品,但对现在的莫弋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却一戴就是这些年,而且保存完好如初。
安水因将注意力撤离,看着前方的街角说:“在那家书店门口停吧。”
莫弋侧头看她一眼,神色莫名,良久才说:“到底在哪?”
“就在附近,你靠边停吧。”
“附近也有个具体位置。”他似乎和她杠上了,一定要问出她家的地址。
安水因头痛欲裂,今天实在发生太多的事情,先是参加初恋男友的婚礼,让她唏嘘着想起许多少年时期的事,随后又在邵母那里听到那么匪夷所思的真相,现在竟然和五年前痛苦分手的前男友坐在一起,讨论他到底要不要送她回家的问题。
安水因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超负荷运转,再动一下就会爆炸。
她其实很满意自己今天的表现,面对邵怀青时豁达,面对邵母时冷静,面对莫弋时淡然处之。可是她好累,累到不想和任何人说任何一个字。
不知何时,莫弋已经将车停在路边。他的右手搭在方向盘上,衬衫袖口处别着一只浅色的袖扣,与今天明朗的休闲西装十分搭调。他看起来完全没有了五年前学生的青涩,俨然一位将近而立之年的成功人士。这几年无论是在澳大利亚还是在B市,他始终鞭策自己不断前行,逼迫自己努力和改变。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如果停下来,他就无法思考除了安水因之外的任何事情。
他用余光打量副驾驶上的她,几乎没在她的身上发现被时光打磨过的痕迹。就像将时间凝固一般,他已走的太远,而她从不曾向前。
莫弋终于极轻却无奈的叹一口气:“在美国待了那么久,回国后还习惯吗?”
听到他的话后,安水因低垂的睫毛轻轻颤动两下,随后就见她抬起头,认真的看着他微笑:“挺习惯的,你呢?”
“我也挺好。”顿了顿又说:“我回来两年多了。”
“嗯,听阮双说过。”
莫弋心里在叫嚣,既然知道他在B市,为什么不来找他?他从阮双那里得不到一点她的消息,好不容易从校友录上知道了她回国的事情,却没有勇气出现在她面前。也是,连他都没有勇气,她又怎么可能主动找他。当年那般无奈又惨烈的分手,隔着生养她父母的性命,叫她如何放的下心中的芥蒂。
莫弋忽然无言,他坚持送她回家,又这样将车停在路边,纠缠着与她说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究竟有什么意义?可他是真的想和她多待一会儿,哪怕一分钟都好。来参加婚礼之前,周思问他愿不愿见安水因,他说还不是时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多么期待这场婚礼。终于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可以见到她,不用背负良心的谴责,不用不敢面对她哀伤绝望的目光。他可以将这一切都解释为偶遇,然后像现在这样,送她回家,聊些近几年的变化。
车内只有空调吹出的呼呼的风声,安水因看着路面来往的人群,终于鼓起勇气说:“今天谢谢你,我先走了。”
她话音刚落,手机便响了。上面显示着她刚存不久的名字,邵怀青。于是顺理成章的下了车,站在路边打电话。
邵怀青的声音听上去好像一个月前他们第一次联系时那般犹豫,又带了些愧疚。安水因发誓自己听见了他的叹气声:“你怎么先走了?”
“嗯,看你和莫奈那么忙,我也没什么认识的人,就先走了。”
邵怀青沉默了一下,说:“我……我妈妈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从来不是你们,是我爸爸。”她停顿一下,感觉脸上凉凉的一片湿濡。安水因以为自己哭了,抬头却看见渐大的雨滴从空中落下。于是她告诉自己,你看,现在再震惊的消息我都能接受,眼泪这种东西,早在五年前就流光了吧?
“水因,事情过去那么久了,我和莫奈都觉得既然一开始就没让你知道,现在也不应该再拿陈年往事去烦你。没想到……我妈妈……总之,真的对不起。你……别想太多了。”
安水因笑起来:“你怕我想不开?怎么会,五年前我知道爸爸无恶不作的时候,就没什么事情是不能接受的了。”就好像一张被泼了墨的白纸,你拿着墨水再泼一遍,又有什么关系?
邵怀青听的心惊胆战,却又说不出更多的话。她的父亲迫害他的父亲,真相被揭开,他该怎么去安慰仇人的女儿?当年他承受了无数的痛苦和压力,才从那段浑浑噩噩的日子中走过来,可是最起码他的父母还健在,只要再多等几年,他的家就能够团圆。
而安水因,她什么都没有了。
邵怀青最后什么都没说,沉默着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