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弋一动不动的坐在车里看着安水因,她挂下电话后就一直站在那里,他从侧面看过去,看不清她的目光定在什么地方。雨越下越大,莫弋早关了空调,车内的温度比室外高很多,空气在车窗上形成一层薄薄的白色雾气,加上逐渐密集的雨珠,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抽出车后座的雨伞,推开车门走下去。
安水因在街角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感觉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才恍然抬起头,雨已经下的这么大了。未几,一把黑色的雨伞罩在了她头顶。
“雨下大了,我送你回家吧。”莫弋站在她面前,姿态沉默却不容拒绝。
“莫弋。”安水因张张口,却只叫出他的名字。
莫弋将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别感冒了,走吧。”
她固执的站在原地不动:“我自己回去就好,我家就在附近。”
莫弋紧抿着唇,深吸了口气:“好吧,伞你拿着。”
安水因到家的时候才想起今晚在咖啡厅有演奏,她匆忙洗澡换衣服,出门前看一眼窗外,发现外面还在下雨。那把黑色的伞立在玄关的伞架里面,像他的主人一样沉默安静。安水因的手在伞柄上摩挲了一会儿,转而拿起另一把浅色的折叠伞出了门。
咖啡厅离家很近,安水因撑着伞步行,尽量捡干燥的地方走,但雨势太大,到咖啡厅的时候,她的鞋子和裤脚已经彻底湿了。一位服务生路过门口,看她狼狈的样子忍不住惊呼:“水因姐,怎么湿成这样,快进来擦擦。”
另一位服务生递给她一条毛巾:“去休息室换衣服吧,穿着湿衣服会感冒的。”
安水因郁闷的看着自己的一身狼狈,她才在家里洗干净啊,回家要再洗一遍了。
“不用了。”她低头看手表:“我已经迟到了。”
安水因这一身湿答答的休闲装显然和高贵的艺术不沾边,除了第一次为了争取兼职机会而弹琴之外,正式开始工作后,安水因在着装上都是十分讲究的。她在网上买了便宜却漂亮的小礼服,收在休息室柜子里,每周来弹琴前都化着精致的妆,换上符合钢琴演奏的衣服,力争在听觉和视觉上都给顾客留下美的感受。
今天这样邋遢的坐在这里,收到的小费也受了影响,但安水因不在乎。她来这里工作不是为钱,只是找一种谁都猜不到的方式怀念过去而已。三小时很快过去了,她将小费收一收,放在口袋里,正打算离开,忽然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她面前。
男人保养得宜的脸上微微噙着笑,极礼貌的问:“您好,可以请您去那边坐一下吗?”
安水因下意识就想拒绝,她是来弹琴的,又不是卖笑,为什么要招呼客人?
男人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双手递上一张卡片:“小姐别误会,我只是有事想请你帮忙,这是我的名片。”
安水因粗略的看了一眼,是个某某公司的董事长。她警惕的皱眉:“有事就在这里说吧,我赶着回家。”
男人并不因为她抗拒的态度而生气,点点头道:“是这样,我外孙女今年五岁,我想为她请一位钢琴老师,请问安小姐有没有兴趣?”
她刚想问你怎么知道我姓安,后来一想,这样的人,做事前一定已经将她的背景打探清楚了。可是他的提议怎么那么荒谬啊?钢琴老师?
“叶先生,相信以您的情况,完全可以为您的外孙女找一位专业的钢琴老师。”
叶思行说:“我并不希望我的外孙女将来在艺术的道路上走太远,让她学钢琴是期望她有一个端庄文静的性格。我需要的老师要年轻且耐心,既能吸引我外孙女的注意,又愿意陪伴她在学习中找到快乐。”他顿一下,又说:“我偶尔路过这里听见安小姐的琴声,觉得感情丰富又有感染力。课时费我会给的十分丰厚,安小姐愿意试试吗?”
第一次听说有人这样找钢琴老师的,安水因目瞪口呆了半饷才说:“课时费无所谓,我并不缺钱,但是我白天有工作,周末晚上在这里兼职,我的时间并不宽裕。”拒绝之意已经十分明显。
叶思行极淡的笑了一下:“既然都是弹琴,在哪里不一样呢?我家平时只有孩子和保姆,安小姐可以和我外孙女边玩边弹琴,不是比这里更快乐吗?”
竟然有这种家长?!让老师和学生边玩边学?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竟然想起了多年前参加社团活动时,在秀水小学遇到的那些可爱的孩子们。
安水因点点头:“这样吧,我们约个时间去您家看看孩子,我和她能够彼此接受认可的话,我就辞了这里的工作,专心教她弹琴。”
“可以。”叶思行指一下名片:“安小姐哪天有时间请打名片背面的号码,是我的私人手机号。”说完又冲她礼貌的微笑,然后携着等在远处的助理离开了咖啡厅。
这人明明有助理却亲自来请她,倒是诚意十足。
安水因将名片翻到背面,是一串手写的电话号码。
晚上回家和阮双打电话说起这件事,阮双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去弹琴,是因为莫弋吗?”
安水因不知道如何对好友倾诉自己的心情,她和莫弋之间是一笔烂账,烂到没法说清楚的地步。
见她不说话,阮双叹口气:“你们一直对分手的原因守口如瓶,当年你爸妈去世后,究竟怎么了?”
阮双是十分体贴的人,即使面对她最最亲密的爱人,也不会说些越过底线的敏感话题。当年安家的事情闹的那么大,她都不曾明确的问一句,她对安水因的安慰是无声的陪伴和支持。安水因远遁美国的五年里,她亦不曾对他们分手的事情有过好奇和质疑,今天竟然就这样随意的问出口了。
安水因沉默一下,缓缓讲述了当年的事情。
那时安波的案情已经基本稳定,不会判死刑,但要吃很多年牢饭。安水因知道父亲犯下如何多的罪孽,她是出于私心才将结果努力到如今的程度,可是对于那许许多多被安波害过的人来说,死刑恐怕都不能减轻他们的痛苦。安水因收到肯定消息,安波顶多判个死缓。那天她和莫弋在一起,两人从给她消息的人那里出来后,发现此刻的位置距离市府大院十分近。莫弋看看毒辣的日头,心疼的摸摸她被晒的通红的脸说:“到我家休息一下吧,日头下去再回家。”
孟伊楠这个时间在睡觉,安水因出门前,莫弋派去照顾她的护工已经到了公寓。安水因犹豫了一下,同意了莫弋的建议。她原是想着,在安波的事情上,莫家父母帮了不少忙,如果他们在家就好好谢谢人家,如果不在家,等到审判结束她也要正式等门拜访。
她随着莫弋进了大门,在玄关处看见莫家父母的鞋子,那时候她清楚的记得自己调整了一个甜美微笑的表情,打算热情而感激的对两位长辈道谢。她还没来得及提出请求,就听见了来自书房的争吵声。
莫弋的母亲辛媛和父亲莫军激烈的争执着,竟然没有听见玄关处的开门声。
安水因和莫弋对视一眼,莫名其妙的向书房走。刚想敲门,就听到一声哗啦的破碎声,大概是有人打碎了一个茶杯,随后是莫军愤怒的咆哮:“你这么做难道不怕遭天谴吗?!”
印象中的莫军是个宽厚温和的人,和莫弋的性格十分像,安水因从不知道那位和蔼的长辈也会这样声嘶力竭的喊叫。
反观一向强势霸道的辛媛却隔了很久才说话,语气中充满了冷淡和讽刺:“天谴?我这算为民除害了,遭什么天谴!真正该遭天谴的是安波!”
听到父亲的名字,安水因惊的浑身一僵。安波身居高位的时候,一直被所有人敬仰甚至惧怕,包括未来亲家母辛媛。她还记得两家父母聚在一起商量她和莫弋的婚事时,辛媛是如何低微讨好的替自己的丈夫在安波面前谋求一个更高的职位。
这真是一个捧高踩低的社会啊,一直以为在背后帮忙的莫家父母,竟然是用这样的语气提起她的父亲。安水因想生气,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愤怒的力气。莫弋在身侧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想去敲门。安水因侧头看他,他的表情紧绷僵硬,夹杂着难堪和恼怒。她制止了他敲门的动作,轻声说:“让我听完。”
多年后,当她在美国,他在澳大利亚的时候,有无数个他们辗转反侧无法成眠的夜晚,都曾后悔当初的那个瞬间。安水因后悔自己说的那句“让我听完”,而莫弋后悔自己没有阻止她听下去。
“什么为民除害!你少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你在安先生的案子后面搞的那些动作,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吗!”莫军已经气到极致,话中带着急促的喘息。
莫弋感到被自己握着的安水因的手,狠狠的颤抖了一下,然后便僵住了。
辛媛冷笑一声:“我为了什么?我还不是为了你!安波比你年轻,比你有背景,比你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如果他不死,你什么时候有出头之日。”
“放屁!”莫军愤怒的破口大骂:“安先生的案子就算再怎么帮忙,他也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了,安家已经彻底倒了,你为什么要落井下石!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不会良心不安吗?你让我们儿子怎么面对水因!少借着我的名义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伤天害理?我和安波比起来,谁更伤天害理啊?我只不过在他落马后踩一脚顺便把你扶上马而已,别说的像我杀了他似的。至于咱儿子,天下好姑娘多的是!”
门外的安水因和莫弋,犹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许久回不了神。房内的莫军还在拼命的谴责妻子,屋外莫弋已经抬手敲了门。
争吵声戛然而止,莫军呼啦一下打开门,看见安水因和莫弋的时候,辛媛和莫弋都狠狠的愣住了。
安水因盯着辛媛,那目光如果是一把刀子,辛媛早就被凌迟了。她沉着声音,一字一句的问:“是真的吗?”
“什么?”辛媛被她的目光吓到,一时有些反应不及。
“今天有人告诉我,我爸爸的案子已经基本定下来了,明天开庭只是走个形式。那个人说他不会被判死刑,最多死缓,表现好的话,熬个几十年我还能等到他出来。”她顿了顿,似乎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一直以为您和莫叔叔从中帮了很多忙,因为我和莫弋快结婚了,我们是一家人。其实,是我一厢情愿了吧?如果不是你从中作梗,救我爸爸的事情根本不用这么费劲。”
辛媛张张口,最终冷笑一声:“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事,千万别乱讲。”
安水因转身就走,冲出市府大院时被莫弋一把拉住,紧紧抱在怀里。
“你说过我们要一起坚持,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你说过的。”他的声音听起微微颤抖,似乎情绪已经害怕到了极点。
安水因在他温暖宽厚的怀抱中渐渐冷静下来,有邵怀青的先例,她不会因为长辈的事情再次葬送自己的爱情。这段难熬的日子一直是莫弋陪着她,如果没有他的支撑,她大概早和孟伊楠一样疯了。他是和他母亲不同的人,安水因抬起手,回抱了他:“嗯,我不会放弃。”
那时候他们拥抱着彼此,庆幸在知道了那样丑陋的真相和人性后,在两个家庭产生了纠葛仇恨后,他们依然坚持着最初的信念和爱情。安水因那时候多么佩服自己的勇气,她没有像邵怀青那样懦弱的逃跑,她信誓旦旦的想,只要他们都不放手,家族恩怨根本不会成为他们的阻碍,她甚至敢和莫弋私奔。
可是仅仅一天,就打破了她的美好幼稚的幻想。
安波被当庭宣判死刑,那天在莫家,她已经有了预感,庭审的结果不会如预期的好,然而最出乎她意料的是,安波放弃了上诉的机会,接受了审判结果。安水因从法院出来,莫弋一直紧紧搀扶着她,他们那时候仍然没有分手的想法,甚至商量好在未来的几十年内,不将这个结果告诉孟伊楠。因为安波其实死有余辜,虽然安水因不愿意承认,且接受的十分痛苦,但这是事实,她即使隔着父亲的死亡,也没法因为辛媛的心狠手辣而对莫弋说不。
可是当他们到达安水因的家,推开那扇破旧的,布满灰尘的防盗门时,原本应该在护工的照顾下吃了药睡着的孟伊楠,却以一个惨烈的方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辛媛让儿子请来的护工把安波被判死刑的消息透漏给孟伊楠,然后扔下病人偷偷离开。对于一个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精神病患者来说,被刺激到心中最大的症结时,往往会发生无法预料和控制的事情。护工告诉她这个消息时她是清醒的,护工离开后,她将厨房里锋利的水果刀插进了自己的心脏,甚至连一句话都没留给可怜的女儿。
安水因以为自己再提起往事时会如何悲痛欲绝,没想到最后,她是用平淡的语气讲完了全部事情,连一滴眼泪都没流。
人说痛到极致是无法流出眼泪的。
阮双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她只知道安父判死刑,安母自杀跟随,没想到中间还有这样的渊源。
“水因。”她哽咽了一下:“我很庆幸这些年,我都不曾在你面前提起莫弋,直到你有勇气回到这里。”
安水因靠着冰冷的玻璃窗,这是她最喜欢的动作:“如果紧紧是我罪孽深重的父亲,哪怕辛媛是为了让莫叔叔上位而踩着我爸的尸体往上爬,我都不会和莫弋分开。邵怀青和莫奈当年的事情,你知道的,我不会重蹈覆辙。”
“嗯,我知道。”
“可是我妈不行。”
她妈妈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辛媛为什么要让护工将审判结果告诉她?她从来不参与政治上的事情,况且她已经病了,病的神志不清,能对莫军的位置造成什么威胁?辛媛这样对安家赶尽杀绝,安水因当年恨不得去扒了她的皮!
有多少个夜晚,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杀人的冲动了。她想不管不顾的拎起厨房的刀子,像她母亲自杀时那样,插进辛媛的心口!那是生养她的父母啊,她如何能够隔着父母的生死,心安理得的和莫弋结婚,叫那对杀人凶手爸妈!
她曾经跪在母亲的遗体前,一遍遍流着泪说对不起,如果她不曾遇到莫弋,安波被检举后也不会落得判死刑的下场,母亲也不会自杀。她的家人都会好好活在这个世上,她什么都不会失去。可是她那一声声道歉再也无法得到回应,哪怕她现在自杀谢罪都换不回他们的生命。
同样,她和莫弋那平静温馨的日子,也永远都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