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弋回到家时已是七点多,他今天为了参加堂姐的婚礼,一整天没去公司,晚上刚到家就接到助理打来的电话。莫弋进屋便钻进书房处理工作,积压的公务繁重又恼人,直到深夜仍无法全部完成。期间父亲进来过一次,问他是否吃过晚饭,他摇摇头说没有,不一会儿父亲就端了一碗八宝粥给他。
莫弋正在处理邮件,头也不抬的请他将碗放下,父亲却站在书桌前没有离开的意思。
“怎么了爸?”莫弋停下手头的工作,低声问道。
父子二人现在住的房子是莫弋回国后买的,市府大院的房子一直空着。他和父亲相依为命,很多时候因为工作的原因不能尽到为人子女的义务和责任。莫军对儿子的事业十分支持,通常不会打扰他,像现在这样明显是有事要讲,莫弋不得不停下全部的工作,认真的询问父亲。
“儿子,你今天看到安水因了吧?”莫军开门见山的问。
莫弋也没打算隐瞒他:“是,后来还送她回家了。”
“以后的事,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不知道。”莫弋回答的很快:“我什么都不敢想,爸你知道当年的事,那伤口不是时间和空间可以治愈的。那是她父母的性命,我不能对她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忘了吧。也不能对她说,害你家破人亡的人,我的母亲,也已经不在了,我们的恩怨就这么过去吧。”他叹口气:“爸,我说不出口。这些理由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何况是她。”
莫军跟着深深叹口气:“儿子,你给我句准话,你现在还是非她不可吗?”
莫弋点头:“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管我和她之间还有没有可能,我的答案永远不变。”
“好吧。”莫军从沙发上站起来:“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不操心了,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好,早点休息。”
“嗯,爸晚安。”
送走了父亲,他却怎么都无法再集中精神工作。
手机就放在电脑旁边,莫弋拿起它,点开相册,翻到最后一张照片。照片摄于某一年的平安夜,背景是一个挂满彩灯的圣诞树,安水因戴着牛角发卡,做着可爱又搞怪的表情,他被迫戴了一顶圣诞帽,帽子两侧垂下两条金黄色的麻花辫,乍一看,像两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小姑娘。
这是他们唯一的一张合影,因为安水因的手机没电,才拿他的手机拍的。这些年他换过两次手机,这张照片始终不曾删除。其实照的效果并不好,当时光线很暗,他的手机没有闪光灯,两人的脸看不太清楚,可那发自内心的笑意却能感染看照片的人。
莫弋定定看着安水因的脸,记忆中她的五官精致而立体,是那种任何人看了都会称赞美丽的面相。她的脸上找不出缺点,眼睛大而明亮,额头饱满,头发浓密,小小的瓜子脸上搭配着小巧却挺翘的鼻子,以及永远红润的双唇。这些美好的细节刻在莫弋的记忆深处,无论隔着多少年的光阴,都不曾淡忘哪怕一点。
在澳洲留学时,他一个人住在离学校较近的公寓,楼前有一大片草坪,每到周末便有各个年龄层的邻居领着家养的宠物在那里晒太阳。莫弋也很喜欢那片草坪,他的课不多,闲暇时便带上一本书,有时甚至可以在那里躺上一整天。他从不刻意让自己忘记与安水因有关的一切,偶尔正在晒太阳看书,眼前就突然浮现安水因的脸。每当回想起她的面容,莫弋便掏出手机,强迫症般查看照片中的她与自己的记忆是否有出入。这几年他最骄傲的事情就是能够随时精准的回忆出她的样子,久了,甚至可以完美的画出来。
回国两年多,今天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安水因。当年得知她即将出国的消息,他觉得无法独自待在没有爱人的城市。他用最快的速度办理了留学手续,赶在安水因之前离开了B市。
这是他这一生做过的最懦弱的事。
以至于在澳洲的几年,无论他如何软磨硬泡,都无法从阮双那里得知安水因的一点消息。阮双曾经严厉的指责他:“你抢在水因前面逃掉的行为真让我不齿!”
他不敢想,安水因是否有恨他。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心脏一阵阵刺痛。
今天的相遇本在他的预料中,真正和她单独相处时,他却紧张的无法直视她的脸,导致现在根本无法说出,如今的安水因与记忆中的有什么不同。
莫弋修长的手指一直摩挲着照片中她的脸,这是他最常做的动作。他使用手机没有贴膜的习惯,这几年他的手机屏幕磨损最严重的就是照片中,安水因的脸那一部分。
隔了一周,安水因终于找时间给那位叶思行先生打了电话,约定见面的时间地点。这一周她都很忙,公司有处理不完的工作,忙到无暇思考与莫弋有关的任何事情。
到了约定的那日,叶思行派了司机来接她。叶家住在郊区的高档别墅区,环境清幽,是个适宜居住的好地方。安水因下了车,被管家引到大门前,叶思行穿着家居服,亲自在门口迎接她。
叶家很大,但她没有细看,一进到客厅就注意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小女孩。瘦瘦小小的身体,一头浓密黑亮的长发,剪着可爱的齐刘海,穿一条雪纺的小裙子,一个人在茶几边玩拼图。
叶思行招呼外孙女:“悠悠,过来。”
小女孩乖巧的跑到外公身边,抱着他的大腿。
“悠悠,这是外公给你找的钢琴老师,叫安老师好。”
“安老师好。”女孩子软软糯糯的声音将安水因的心都融化了。
“你好悠悠。”她上前一步,拉起女孩的手:“悠悠喜欢弹钢琴吗?”
女孩点点头:“喜欢。”
这么听话的孩子,安水因当然没有意见。小姑娘似乎也喜欢她,不一会儿就粘着她玩拼图了。
叶思行很开心看见这样的情况,留了安水因吃晚饭。席间大致讲了一下叶家的家庭情况,唐悠的母亲是叶思行和夫人的独生女儿,和丈夫在国外工作。叶夫人外出旅游,顺便到女儿那里住些日子,所以最近家中只有唐悠和照顾她的保姆、管家等人。
叶思行大部分时间不在家,他和安水因约定了周末如果不加班就来家里上课。安水因辞了咖啡厅的工作,专程到书店买了几本乐谱,从中挑一些适合初学者练习的曲子,又打开文档,细细的制定了教学计划。虽然叶思行并不指望唐悠在钢琴方面有什么发展,找她当家庭教师,大概也是让她带着小朋友玩,但她既然收了人家的课时费,自然会认真对待这份工作。
唐悠是那种偶尔活泼,大部分时间十分乖巧的女孩子,乖巧到不像一个五岁的小孩。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爱动爱闹,使些小性子,如果出身良好,则更加无法无天。可是唐悠不是,安水因教她弹琴时,她会认真的听,瞪大一双像黑葡萄一样的眼睛,记牢老师每一句话。轮到她弹的时候,她会仔细着尽量不出错。安水因留下的任务,比如这首曲子一天练几遍,她都会认真完成,因为安水因下次来上课检查练习情况的时候,通常都会发现她的进步。
另外她还发现,这孩子十分喜欢听赞扬的话。只要安水因夸奖她弹的好,她就会开心的笑,抿着薄薄的嘴唇,一双大眼睛笑成月牙形。有时候学累了,安水因问她想玩点什么,她都会拉着她玩拼图,或央着安水因给她讲故事。
大概是不在父母身边长大的缘故,唐悠身边只有照顾她的保姆,她的性格实在太内向。安水因看着她,总会想起秀水小学的孩子们,淳朴善良,有强烈的求知欲。她离开这么久,当年还在念一年级的孩子都已经毕业了,还有那个叫慕海的男孩子,与留守的奶奶相依为命,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安水因当了一个月的家庭教师,一次都没遇到过叶思行。这段日子虽然忙碌,却因为有了唐悠这个小女孩的陪伴而不那么难熬,她也没有遇见过莫弋,甚至没怎么想起他。
周三的时候,安水因随组长和项目经理出差,周五才回到B市,第二天要去叶家上课,所以早早上次睡觉了。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回到她这二十多年最后那段平淡温馨的日子,那是大四那年冬天在s市,她陪莫弋过情人节和生日。在那个他长大的城市里,她见了他的祖父母,他高中时期的朋友,还参观了他的母校。在他舅舅送的公寓中,她把自己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莫弋。
安水因这些年极少梦到他,有时思念的狠了,想找张照片睹物思人一下,却怎么都找不到。她和他有那么多回忆,随便挑一件两件事在梦里回忆回忆,都够支撑她很久。偏偏一次都不曾梦到有关他的事,一次都不曾。
安水因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一种梦境,她坐在莫弋那间复式公寓的客厅飘窗上,穿着他的大T恤,看清晨时分驶过的车辆和辛勤的清洁工人。不一会儿,莫弋从楼上下来,只穿着一条家居服裤子,上身赤裸着,自身后拥抱她。一切都仿佛那年那日,莫弋生日那天的情景。安水因记得,他们在他家楼下堆了个雪人,说是两人的女儿,还取了名字叫莫雪辰,从窗口看去,正好能够清清楚楚的看见。她在梦中瞪大了双眼,趴在窗户上使劲往下看,眼前却始终都是模糊一片,于是急的哭了出来。
醒来时天已大亮,梦中那般焦急心碎,现实中只是颊边的一滴泪水,连枕头都没有洇湿。
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梦,安水因起的比平时晚了。她匆忙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出门,叶家的司机已经等在楼下。安水因每周去上课都有叶家司机接送,她一直想推辞了,无奈司机不能做主,给叶思行打电话,他说是为了确保她准时上课,态度强硬不容拒绝。
安水因到了叶家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个梦。
今天叶思行在家,而且他有客人。那人端坐在沙发上,穿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和婚礼那日的轻松休闲不同,今天的打扮尤其沉稳严谨。安水因深吸口气,走上前打招呼:“叶先生。”
叶思行冲她招手:“安老师,过来坐吧。”然后转身对莫弋说:“这位是我给悠悠请的钢琴老师安水因。”又对安水因说:“这是我的朋友莫弋,说起来,我们两个算忘年交了吧?”
莫弋看见她,显得有些惊讶。不过那惊讶一闪而逝,他礼貌的和安水因打了招呼,又转头去和叶思行说话。
安水因逃到楼上唐悠的房间,小女孩正趴在桌面上画画,见她匆匆忙忙跑进来,忍不住问:“老师,你跑什么?”
安水因摆摆手,开始检查上周留的练习任务。叶思行和莫弋在楼下客厅一直没上来过,安水因也没下去,午饭是保姆送到房间吃的,一直到晚上,今天的教学任务才结束。不知道莫弋有没有离开,安水因有些无奈的坐在琴凳上,磨蹭着不愿意下楼。
“安老师,我饿了。”小姑娘怯生生的拉着她的手。
因为通常叶家的主人都不在,唐悠很寂寞,每周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安老师来陪她,所以上完课一定要留安水因在家里吃晚饭。
正巧这时保姆敲门:“悠悠啊,外公叫你和安老师下去吃饭哦。”
安水因一抚额头,看来今天是逃不掉了,只能祈祷莫弋已经离开。
上帝显然很忙,听不见她的祷告,因为莫弋正悠闲慵懒的坐在餐桌前。叶思行坐主位,安水因被安排在莫弋对面,唐悠坐在安水因的下首。莫弋装着不认识她,她也乐的低头吃菜,叶思行始终在和他聊公司的事情,偶尔问两句唐悠的学习进度。安水因如坐针毡,味同嚼蜡,面前摆着她最爱吃的菜,都吃不下多少。她的视线低垂,只定格在她吃的米饭和几道菜上,偶尔夹些松软可口的食物到唐悠的碗里,就是不看对面的人。
这样的举动,任谁都看的出别扭,安水因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泄漏了她的心情,可是她没有办法,她控制不住自己。
晚饭后,安水因起身告辞,莫弋也拎着西装外套站起身:“叶大哥,我也该回去了。”
叶思行看了他们二人一眼:“那正好,麻烦你把安老师送回家吧。”
没等莫弋表态,安水因就抢先一步拒绝道:“不用了叶先生,我打车就好。”
“这里怎么可能打到车,让莫弋送,别跟他客气。”
“安小姐。”莫弋站到她面前:“你家在什么地方?我顺路送你吧。”
“不顺路!”安水因脱口而出。
叶思行奇怪的看着她,莫弋却饶有兴致的笑了一下。在两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安水因无奈的报上了家里的地址。
“顺路,我家在你家对面的住宅区。”
还有这种事?
最后还是坐上了莫弋的车子。
安水因有些负气的看着窗外,她不明白他为何一定要与她扯上关系。他们曾经那么亲密,说过许多甜蜜的情话,信誓旦旦的许下永不分开的誓言,现在要如何面对形同陌路的彼此?莫弋似乎知道她心情不佳,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直到将车停在她家小区门口。安水因解开安全带,发现车门被锁了。她叹口气,回头看着莫弋的脸:“你想干什么?”
“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谈?谈什么?”
莫弋望着她的眼睛:“谈未来。”
“谁的未来?”
“我们的。”
安水因冷笑:“你别开玩笑了,我们哪有未来可谈?而且你不觉得这谈话来的有点晚吗?”
莫弋低叹一声:“对不起,那时候我,很怕被你留在这里……”
“所以你就先跑了?”她挑眉,似乎觉得他的话不可思议:“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我很开心能够再见你,真的,这句话发自肺腑。我觉得我们继续保持这样的状态就很好,其他的,我不想谈。”
这一次,他认认真真的看了她的脸。上大学时她素面朝天,五年后的她画着淡淡的眼线和唇彩,五官看上去更加精致夺目。莫弋见过她很多种样子,使坏挑衅他时的调皮活泼,成为朋友后的和蔼亲切,失恋时的难过无助,成为恋人后的娇俏温柔,家破人亡时的痛苦绝望,每一种都印在他的脑海,但是没有一种是今天这样,疏离冷漠甚至带了淡淡的嘲讽与不耐。
她在生气,气他当年抢先一步不告而别。虽然那时他们分手了,可是能够在校园中远远看对方一眼,便是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因为父母的关系,他们不能再在一起,可是心中的爱意是不会改变的。安水因虽然收到了MIT的offer,也将出国的手续办的差不多了,可是她始终在犹豫,直到莫弋离开前,她都没有下最后的决定。其实发生这样的事,她离开B市,换个环境重新开始是最好的,可是她心里舍不得。
安水因瞒了莫弋很多事情,比如她曾经以舞蹈为生,比如她和邵怀青分手的细枝末节,她曾经答应莫弋,会选适当的时机向他坦诚这些往事。毕业前夕,她排练了一支舞蹈,打算代表计算机学院参加毕业生晚会。这支舞是送给莫弋的,她想用这种方式将那些事告诉她,可是在登台的前一刻,阮双跑来告诉她,莫弋和周思一起去了澳大利亚,现在已经在飞机上了。
安水因说不清当时心中是何感觉,她看见母亲胸前的那把刀时,曾经恨不得拉着莫家三口陪葬。可是冷静下来,她又明白,莫弋是无辜的。他们分手后,偶尔会在学校遇到,那种感觉就像他从不曾离她而去。所以当他听说莫弋和周思双双出国时,她是真的恨他。
那恨痛彻心扉,折磨的她生生食不安寝、夜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