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水因这种不想与莫弋有牵扯的想法,其实十分不公平。参加邵怀青婚礼那日,为了暂时躲避邵母口中残酷的真相,她抓着莫弋请他带自己离开。现在不愿和他深谈,就摆出冷漠拒绝的姿态。安水因心中知晓,自己这般实在不够落落大方,可她忘不了那时的痛苦与恨意,她穿着华美的演出服饰,满心欢喜的为莫弋准备最后一支舞,却得到他同周思一起出国的消息。
车子停在安水因家楼下,她下车前低声说:“麻烦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他们的谈话因她的冷淡而无法继续,莫弋一路沉默,唯有希望车速再慢一点,前路再长一点,才能与她待在一处久一点。
安水因上楼取了那把黑色的伞还给他,“怀青结婚那天谢谢你,今天也谢谢你送我回来。”
莫弋的目光定在她抓着伞柄的纤细手指上,好一会儿才接过来:“别客气。”
他们之间仿佛除去这样客套的话语,再无任何多余的可说。她的冷漠疏离让他却步,莫弋认识的安水因从不会这样客气而遥远的对他说着谢谢。曾经她也愿意道谢,但那是发自内心的感动与爱,现在两人就像陌生人一般,也许连陌生人都不如。
安水因周末加班,没有给叶思行的外孙女上课。中午同事们去吃午饭,她一个人坐在茶水间泡了一碗方便面。以前明明最讨厌被剥削休息时间,自从在叶家见了莫弋,她便希望工作更加忙碌,减少去叶家的次数,也就减少了和他碰面的机会。
阮双在电话中劝她:“既然这样就辞掉吧,原本教小朋友弹琴只是你的兴趣,现在这样每次都担心会不会见到莫弋,反倒成了没法开心的工作。”
明知阮双说的有理,她却始终下不了决心。那种既不想见到莫弋,又渴望每次上课能够见到他的心情,折磨的她食不下咽。
安水因捧着泡面的盒子发呆,忽然接到杨姿的电话。
还有几天就是十一假期,她和孙铭的婚礼即将举行。这大概是最近唯一能够让安水因开心的事情了。
孙铭家是书香门第,父母是大学教授,他们无法接受杨姿的家庭情况,更无法认同她结过一次婚的经历。两人能够结合是孙铭坚持的结果,虽然说服了孙家父母,在婚礼的安排上却无法达成一致。最后杨姿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在B市某酒店内,两家人吃一顿团圆饭,她和孙铭的朋友则另请。
安水因他们参加的婚宴便是杨姿和孙铭另外办的,地点是B市郊区的一座温泉山庄,坐落在半山腰,所有参加婚宴的宾客均在山庄留宿一夜。
许浩初被留在家中照顾儿子,阮双开车载着安水因一起上了山。
安水因看着一圈一圈的盘山公路,有些不可置信的说:“这种地方会有温泉吗?”
“谁知道呢。”阮双小心翼翼的打着方向盘:“现在随便开发个山庄就说有温泉,到底是温泉还是热水,我们哪分的清,都是噱头罢了。”
入秋后,山中的气温较城市低很多,好在空气清新,减少了寒意带来的不适感。安水因降下车窗,深深吸口气,笑道:“这里空气真好,不知道晚上能不能看见星星。”
“能吧,郊区污染少。”阮双说着看了她一眼,见她满面笑容,忍不住说了一句:“很久没见你笑的这么放松了,看来人到了辽阔的地方,心境都会不一样。”
阮双开车是新手,盘上公路的路况不好,她开的又慢又仔细,等两人到了温泉山庄,宾客们已经到齐了。
说是婚宴,其实不过是打着婚宴的名义,由杨姿和孙铭做东请朋友们洗温泉罢了。这个时间大家都在房间中整理行李,阮双和安水因也去开了一间房,收拾差不多的时候,杨姿打来电话请她们到大厅吃饭。
孙铭包下了整间山庄,没有外人在,朋友可以玩的更淋漓尽致。
大厅中摆了五桌,杨姿和孙铭的同事各两桌,大学时期关系较亲密的朋友一桌,这样安水因就不可避免的,再次见到了莫弋。
见面的次数多了,她已经可以平静无事的与他待在同一个空间,至少面上看不出异样。
王亚琪和赵齐夫妻二人在冷战,据说已经两个月没见面了,有人和他们中的一人说话时,另一人都会冷嘲热讽几句,久了,桌上的气氛就变的十分尴尬。
安水因有心劝几句,又觉得自己的感情问题都处理不好,有什么资格去对别人的感情发表见解,最后只能悻悻的低头吃东西。
她从小就不大会用筷子,伸手去夹肉丸子,夹了几次都滑跑了。若是在家里,她就直接用筷子一插,可这是公共场合,虽然周围都是大学时期的好朋友,可也不能这么不顾形象。
安水因恋恋不舍的看了肉丸子一眼,转了方向去夹其他的菜。左侧却突然伸出一只手,夹了肉丸子到她碗里。那只手是莫弋的,她不用抬头看也知道。她熟悉他的每件事,每个表情,身体的每个部位,就像熟悉自己一样。
安水因左边坐着赵齐,再左边就是莫弋。
赵齐这些年混外企,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中早学会了察言观色和掩藏情绪,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喝点酒就吐真言的傻小子。他们这些老同学一直不清楚安水因和莫弋分手的原因,但也知道两人都放不下彼此,今天一见面,果然气氛不同。他们俩故意不看彼此,吃饭的时候分开坐,明显心里有鬼。
当年,安水因和莫弋是大家公认的感情最好,最般配的情侣。他们都以为两人毕业后会立刻结婚,谁都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唯一没有归宿的竟是他们。
赵齐想起自己的情况,实在有些无奈。他和王亚琪之间的隔阂,不知什么时候能够解开,莫弋是他的朋友,他不希望朋友走自己的老路,能帮就帮一把吧。
这样想着,他便低头问莫弋:“我跟你换个座?”
安水因并没有吃那个肉丸子,莫弋余光看见,正有些失落的微微愣神,听见赵齐的话,又向那边看了一眼,“不了,这样挺好。”
赵齐恨铁不成钢的瞪他:“能不能有点出息!”
莫弋无奈的扯扯嘴角:“这事要是换座那么简单就好了。”
“不简单也要勇敢的迈出第一步,你俩都27了,打算磨蹭到什么时候!”赵齐说话声音有点大,安水因听了个大概,不禁侧头看了他们一眼。
“赵齐又在给莫弋出馊主意吧?”说话的是坐在安水因右手边的王亚琪,他们夫妻要分开坐,才形成了这样的局面。
安水因看着王亚琪满脸不屑的样子,哭笑不得:“你要和赵齐置气到什么时候?”
“拖着吧,反正我不急。”
“这样拖着对谁都没好处,有心结要解开。”安水因劝道。
王亚琪冷笑一声:“解开的唯一方式是离婚,我才不离呢,白白便宜了那个董事长的女儿。耗着吧,反正我现在最多的就是时间。”
安水因不知怎样劝她,最后只能无奈的叹口气。
饭后一行人去泡温泉,安水因和三位室友一起,靠在沿壁,闭着眼睛享受热水的滋润。
杨姿感慨:“我们四个有多少年没这么放松的在一起了。”
上次四人聚会是安水因回国后不久,说了些近些年的情况,有好有坏,每个人的身上都发生了变化,气氛实在不算轻松。此刻这般泡在温泉中,才像是回到了她们无忧无虑的大学时代。
“是啊,毕业之后五年,我们才得以重聚。”阮双温柔的笑笑。
王亚琪揉揉太阳穴,“还是姐妹们好,和你们在一起我就开心,男人都是不能信的,统统靠边站吧。”
“说什么呢你!”安水因推了她一记:“今天是杨姿结婚的日子,少发表这种消极言论。”
“没事。”杨姿不在意的挥挥手:“我们王亚琪对男人的失望我已经习惯了,这几年从她嘴里就听不到一句夸男人的话。”她冲王亚琪抬抬下巴:“不是我说你,平时多少注意一下形象吧,没事的时候去美美容、健健身,学习一下服装搭配,这样破罐子破摔哪成。你看人家双双,还跟十八岁的似的,嫩的出水,哪像生过孩子的人。”
王亚琪撇嘴:“阮双是有爱情的滋润,人家老公多知道心疼她。”
“没人心疼,你就不知道心疼自己?水因和莫弋也分手五六年了,没见她像你一样把自己搞的像四十岁。”
杨姿话说一半就知道不好,安水因和莫弋的事是最不能拿来提的,可她也想试探一下安水因的反应,看看她和莫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见其他三人都看着自己,安水因笑道:“你们看着我做什么?”
杨姿耸耸肩:“没什么,我就是想起来那年的平安夜,我刚和老家的男朋友分手,你和莫弋不放心我一个人待着,拉着我参加暖风社团的活动。当时是去外地的一个温泉度假村吧?”
“嗯。”安水因点点头:“多少年前的事了,难为你还记着。”
“你忘了吗?”杨姿盯着她的眼睛:“你忘得了吗?”
安水因没说话。
她忘得了吗?如果可以,又为何不能坦然的面对莫弋呢?
泡好温泉回到大厅,已经有人支起几桌麻将,赵齐和孙铭公司的一位同事坐在一起,向安水因她们招手:“美女们过来打牌吧,这儿缺人。”
杨姿笑:“我们这里有四位闲人呢,你随便挑两个吧。”
赵齐也笑眯眯的和她打趣:“新娘子肯定手气旺,我不挑你。王亚琪也不行,人家该说我们俩打夫妻牌了,阮双水因,你俩来。”
安水因是新手,但她坚信,最好的赌徒都是数学家,她数学一直不错,所以有点跃跃欲试。杨姿和王亚琪在一旁围观,安水因今天似乎运气不佳,连输好多把。孙铭的同事看她有点垂头丧气,不禁安慰道:“安小姐要不跟我换换位置?”
他一晚上都很照顾安水因,明目张胆的喂牌,即使这样,安水因还是输个精光。赵齐不满的瞪了男同事一眼:“你献殷勤献的太明显了吧?”
“你看出来了?”男同事微微笑:“我就是在献殷勤啊。”引得周围人不怀好意的大笑。
安水因尴尬的咳了一声,下意识抬头寻找莫弋,却发现他整个晚上都呆在角落那桌打牌,丝毫没有关注过这边的情况。
她忽然觉得索然无味,站起来说:“我今天手气太差,不能再玩了,你们玩吧。”
男同事站起阻拦:“我们玩的这么小,输不了几个钱,大家就图个高兴,安小姐再玩两把吧。”
“算了。”安水因冲他礼貌的点点头:“我有点累,先回房间休息了。”
阮双随着她站起来:“网球比赛要开始了,我和你一起回去。”
阮双网球打的十分好,上班之外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打球,逢比赛必看,雷打不动。
两人结伴回了房间,阮双打开电视,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安水因是真有些累了,到卫生间冲了澡,出来之后躺在床上,原本脑中都是刚才在大厅,莫弋一脸漠然的模样,她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一会儿竟然也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突然从梦中惊醒。房间中的灯关了,卫生间开了一盏镜前灯,微弱的光只照到门前。安水因趴在黑暗中听了一会儿,发现房间内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伸手打开壁灯,果然阮双不在。
安水因从床上坐起来,摸出手机看时间,发现自己只睡了一个小时,大厅中兴致高昂的众人大概还没休息。阮双的手机不在,可能是去和老公孩子打电话了。
安水因又呆坐了几分钟,披上一件外衣出了门。
已经入了秋,山中的夜晚渗着无法忽视的凉意,安水因紧紧衣服,顺着回廊向山庄外围走。远处传来大厅中人们的欢笑声,她想起那年和暖风社团的社员们一起去泡温泉,平安夜是她和邵怀青的生日,她趁着大家不注意,一个人躲到温泉水中,可怜兮兮的对自己和邵怀青说生日快乐,然而一个转弯,就看见了等在那里的莫弋。
安水因想到这里停住脚步,她又偷跑出来,会不会再次遇见莫弋?如果遇见了,她要说些什么?如果没有呢?那时是因为他时刻注意着她,才会在她独自离开后跟出来,现在也许不会了吧?
安水因越想越纠结,低头踢着地上的石子向前走,然后她看到前方地上的阴影。顺着阴影向上看,真的是那人的背影,一如多年前那般挺拔清隽的背影。
这次不是他跟着她了,倒像是她尾随他而来。
安水因抿唇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猛的转身往回走。
“水因。”莫弋叫住了她,这是他今天和她说的第一句话,声音略显低沉。
安水因回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他向她招招手,笑的一如既往的温柔:“这里风景比较好。”
她心里五味杂陈,忽然很想哭。他们中间隔了五年的光阴,隔着她父母的性命,他的落荒而逃,还隔着她刚才在杂志上看到的那个人。
山庄的房间中提供不同种类的杂志,她睡前随手翻翻,发现大多已经过期。她也不介意,随便捡了本财经杂志,却发现那期的封面人物是莫弋和周思。杂志是两年前的,内容大概是说莫弋这位地产界新秀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成为这座城市中的业内翘楚,而他的优秀与成功又是如何与他的未婚妻周思分不开。文章用不小的篇幅介绍了周思强大的身家背景,又用华丽的辞藻描述了他们那场轰动的订婚宴,最后得出结论,莫弋周思学生时代便是公认的金童玉女,一起出国留学,毕业后回国打拼事业,伉俪情深,堪称楷模之类。
安水因捧着杂志,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可悲。
现在那篇文章中和别人伉俪情深的男人就站在她面前,明明她和他才是学生时代的情侣,那样一场变故之后,连他们相爱的痕迹都不曾留下,而他竟然还能用五年前那般温柔疼惜的目光凝视她。
安水因抬头看一眼天空,黑沉沉一片,一颗星星都没有。
她有些抗拒的后退一步:“你自己看吧,我回去了。”
“水因!”莫弋快走两步抓住她:“你现在连见到我都不愿意?”
安水因心生怒气,他一边带着别人出国,和别人订了婚约,成为人人羡慕的未婚夫妻,一边与她纠缠不休。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抓着她不准她走?
安水因使劲挣扎,想把手抽出来,他却抓的更紧。
莫弋奋力将她带进怀里,紧紧抱住:“水因,别走,别走……”他按住不断挣扎的安水因,侧头在她耳边细细的安抚:“我没办法每次都看着你在我面前走远,我不敢,我害怕……”
“所以你就先走了?你就抛下我先走了?!”安水因剧烈的挣扎,双手推拒着他的胸膛。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叠声的道歉,可是那么深的伤害,岂是道歉能够抹平。
当年他一走了之,留她一个人面对父母的死亡。他的妈妈害死她的父母,他又带着别的女孩背叛了她,如果不是她足够坚强,早就从顶楼纵身跃下了。
“王八蛋!”安水因不停的挥手打她,自己却泪流满面:“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我就是不想看见你!不愿意和你待在同一个地方!说对不起能把伤痕抚平吗?能让我父母活过来吗?!”她声嘶力竭的大喊。
莫弋什么都不说,只抱着她不松手。
这样的场景,他无数次在梦中梦到。每次即将拥抱住她,梦就会结束。明明触手可及,却从来不曾如愿。他想念她柔软的身体,她的气息和声音,想的恨不得用刀子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