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参加两个专业的考试,安水因比室友们晚放假一周。最后一科考完,她拉着箱子在校园里慢慢的走,不久前,就在这所曾经百般不愿就读的校园里,她实现了和邵怀青做一对普通校园情侣的梦想,虽然短暂,但足已。
盛夏悄然来临,墨绿色的大片叶子被风吹的哗哗作响,正值午后高温,安水因头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苦于拉着硕大的箱子,实在腾不出手来擦一下。忽然觉得手上一松,回头,箱子已经落入莫弋手中。
很久没见他,似乎每次忙起来,他就会瘦一圈。他迎着太阳光冲她淡淡的笑,一双漆黑的眼睛眯起来,竟给人一种调皮可爱之感。
“你怎么没回家?数学系不是早就考完了吗?”
“留下来帮老师的忙,明天开始放假。”他替安水因拉着行李箱,引她走在阴凉处。想想又问:“你考的怎么样?”
安水因撇撇嘴:“我讨厌数学……”
莫弋侧首看她:“我这个假期不回s市。”
“嗯?”
“几乎每天都会待在家里。”
“所以?”他到底想说什么?
他无奈叹气:“所以有关计算机专业不懂的,你都可以来问我。”
她这才反应过来,笑着道谢:“啊,好的好的,谢谢啦!”
莫弋嘴角挂着浅淡的笑容,欢愉的情绪却直入骨髓。
两周之后,成绩单寄到了家里,另附一张转系通知单,她的努力没有白费,一直以来的想法正在一步一步实现,可惜没有了能够与她比肩的人。
坐在开往秀水的大巴上,安水因忍不住暗暗佩服自己,昨晚才有的想法,今天竟然真的坐上了车。她想起曾经看过的旅游杂志,那一期的标题是:人生要有说走就走的勇气。
这么说,她还挺有勇气的。
她喜欢秀水小学孩子们那清澈纯真的目光,心疼慕海的早熟懂事和慕家奶奶的辛劳;她喜欢那里贫瘠却有人情味,更喜欢那里的星空和朝阳。最重要的是,上次她从秀水回学校就见到了邵怀青,这次她想以此为结束。为了这段爱情,病过痛过,是时候告别了。
中午时分到了秀水镇上的车站,安水因没有提前联系秀水小学的校长,一个人随意在镇上走走,又仔细打听了上山的位置。
站在山脚下,她有些哭笑不得。她怎么忘了,上次和社团成员一起来爬的是野路,这次没有莫弋的带领,她怎么知道哪里能走人?
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忽然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人迎面走来。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衣着朴素无华,但身姿挺拔,尤其一双眼,深邃又极具灵气。安水因终于记起,此人正是上次在秀水小学见到的那位老师。
年轻男人也注意到她,愣愣的看了一会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是上次来支教的大学生?”
安水因点点头:“这位老师好眼力,竟然记得我。”
“我叫季永斌,你好。”他伸出手与她相握。
“你好,我叫安水因。”
季永斌上下打量她的装束,见她一身运动服,手里拎着两个大塑料袋,背上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诧异道:“你这是要去秀水小学?”
“是啊,不过,好像有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安水因自嘲的笑。
季永斌笑起来,一张脸立刻变的生动而立体:“学校已经放假了,你来之前怎么没先联系我们?”
“临时决定的。放假也没事,学生那么少,我挨家走一遍,把东西送给他们就行。”
“我刚才看你在这转来转去,是不知道怎么上山?”
安水因有点不好意思:“是啊,户外经验太少。”
季永斌接过她的两个袋子:“跟我走吧。”
他也背着一个大包,安水因不好意思麻烦陌生人,推辞道:“你刚才去镇上购物了吧?还是我自己拎吧,太沉了。”
季永斌微一侧身,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率先向山上走:“是啊,下山一次不容易,多买点。不过这点东西对我们常年爬山的人来说不算什么,你就别跟我客气了。”
安水因抿抿唇,也没坚持,安安静静的走在后面。
“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们。上次你们来过之后,原本因为家里条件不好,准备退学的孩子,又坚持了下来。听他们说,是你们劝说了各位家长。以前我家访的时候也劝过,但是效果不太好,还得是城里来的大学生,说话比较有威慑力。”
安水因笑笑:“季老师您妄自菲薄呢?看您这气质,绝对不是一位乡村教师那么简单。”
前面的季永斌回头看了她一眼,却没再接话。
为了照顾安水因的速度,两人傍晚才到秀水小学。学校放假了,季永斌依然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安水因左右看看,这间破败的小学与一个多月前相比,并无变化。这里是闭塞的山区,或许几十年都不会有多大的改变,他们生活在这里,虽然清贫,却也安逸,除了温饱问题,不会有其他的烦恼,却不知,一个月的时间,外面会发生多少翻天覆地的变化。
季永斌把安水因迎进宿舍,指着唯一的土炕说:“你今晚住这里吧,我回家去住。”
安水因借着窗外的夕阳看他:“你家远吗?”
“不远,翻过那个山头就到了。”
“这叫不远?!”她瞪大双眼:“这都六点多了,等你到家,都半夜了吧?”
季永斌好笑的看着她:“对于我们山里人,这点距离根本不算什么。”
“你是秀水人?”她更惊讶。
“是啊,你不信?”
安水因摇头:“太不像了。”
季永斌没说话,从大包里翻出面包香肠递给她:“今晚凑合吃吧,我没做饭。”
她很想问,既然是秀水人,学校放假了为什么不回家?又怕他有难言之隐,冒然问出来不礼貌。张张嘴,最后只说:“要不你别折腾了,就睡这吧,我没那么多忌讳的。”
他似是思考了一下,随后点头应允:“行,你要是放心,我就住这儿。把中间帘子一拉,咱俩谁也看不见谁,平时我和学生就是这么住的。”
两人一起对付着吃完晚餐,天色已经暗下来。季永斌把被褥铺好,转头对安水因说:“山里睡的早,我先睡了,你随意。”
安水因点头:“好,我去外面逛逛。”
“你不熟悉地形,千万别走太远,山间夜晚还是有危险的。”
“嗯,我知道了。”
终于,又看见那样满天繁星的盛况了。
这里天黑的本就晚,又是盛夏时节,此刻并未完全入夜,却已经拥有如此美丽的天幕。浩瀚星海的远处甚至能看见银河,是否那里真的有牛郎织女隔着银河苦苦相望。
他们一年尚且能见一面,她和邵怀青想重逢,却是如此难。
她惆怅的叹了口气,在这样的夜晚,尤其想念他。
牛仔短裤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两下,安水因瞬间全身僵硬。会是邵怀青吗?上次就是在秀水接到他的电话,由于信号不好,电话只响了几声就被迫挂断。她拿着电话,想拨回去,又怕听见他说分手的话,那种矛盾的心情现在都记得。等终于鼓起勇气回拨,又一格信号都没有。那时候多恨祖国大地竟然有这种连手机信号都没有覆盖的地方,可至少那时,邵怀青打电话给她了,现在,恐怕他绝不会再联系她吧。
她颤抖着拿出手机,按亮屏幕。手机上静静躺着一条短信,发件人不是她期待的那一个。
你在哪里?电话怎么不通?——莫弋
安水因试着拨回去,原本没抱什么期望,结果竟然通了。
“你在什么地方?”莫弋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
安水因起身走了两步,到更广阔的地方站着:“我在秀水。”
“秀什么?”
“秀水!秀水小学!”她唯恐他听不清,大声的吼回去。
那边沉默了几秒钟:“如果这能让你早日康复,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只有她听得懂。她只说自己在秀水,莫弋就明白了前因后果,知道她是为了告别过去才独自前往。
“你有事吗?”
“没事,想看看你有没有不会的题,给你讲讲。”
安水因握着手机,莫弋清冽的声音隔着时空,被不连贯电波送到耳边,有一种叫做温暖和安心的感觉,在周围的空气中弥散。她笑笑:“我明天回去。”
“嗯,我去客运站接你。”
“好。”
挂下电话,坐在操场上,她突然夸张的叹了口气。
“年轻轻的,叹什么气?”身后一个声音带着笑意问。
安水因一惊,扭头看是季永斌,不禁恼怒的瞪他:“季老师!你不是睡觉了吗?!”
季永斌在她身旁坐下,也学她的样子仰头望着星空:“我是睡了,却被某人秀水秀水的给喊起来了。”
想起刚才自己为了让莫弋听清,刻意加大音量,安水因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到这里来,不只是为了给孩子们送礼物吧?”见她不说话,他继续道:“让我来猜猜,你是来散心的?治疗情伤?”
安水因又瞪他:“有没有人说过,洞察人心是很可恶的能力?”
季永斌认真想了想:“还真有。”
“英雄所见果真略同!是谁这么英明?”
“我女朋友。”他说这四个字的时候,整个人都散发着动人的光芒,眼中的温柔缱绻暴露无疑。安水因心中惊讶,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面前这位即使衣着朴素,隐居深山仍然无法掩盖其风华的男人所爱?
季永斌看她的惊异之色,忍不住笑了一下:“你不是总说我不止乡村教师那么简单吗?反正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讲给你听,你就当听故事了。”
季永斌是当年秀水村唯一的大学生,以省理科状元的光荣身份,考上Q大的金融专业。
“传说中的凤凰男?你的父母一定很骄傲。”
他笑笑:“是啊,当年很轰动。”
季永斌毕业后成功保送本校研究生,研二时作为交换生,去了美国。
“在那里,我遇见了我的女朋友。”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
安水因静静的等着,直到他调整好情绪:“其实是很普通的爱情故事。我们作为partner,共同完成导师的安排的任务,一个月的时间,朝夕相处,情愫渐生。我们在一起两年,感情稳定,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毕业就会结婚。”他停了停,又说:“研三毕业,我必须回国,她是美国华侨,亲人都不在国内,但是她的家人支持她陪我回中国。可是当她听说我是要回到秀水这样的穷乡僻壤做一名乡村教师时,毅然决然与我分手。她说她支持我的决定,也不在乎陪我吃苦,可是她有父母亲人,她肩上担负着他们的期望,她不能惘顾他们的心情。”
“所以你们就分手了?”
“是啊,我毕业后回了秀水小学,我的父母很生气,所以我一般都住在学校。”
他说的风轻云淡,安水因却听的莫名其妙。
“你以状元的成绩考上Q大,又从美国学成归来,还有那样优秀的女朋友,我不相信你没有更远大的理想,为什么甘心一辈子待在这里?”
季永斌忽然轻轻笑起来,那样的笑容让他整个人瞬间鲜活起来:“回到出生的地方,为家乡的教育事业贡献一份力量,就是我最伟大的理想。当年上大学的学费和路费是乡亲们帮我凑的,我理应报答,让他们的孩子走出大山,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安水因震惊的呆坐着,这样一个男人,见识过最繁盛的世界,生活过最发达的国家,最终却愿意回到这里,将他的所学所经历,还给他的家乡和亲人。他放弃一切回来这里,只为还当年的恩情。安水因无法评价他的对错,也没有资格评价,只是觉得,该有怎样广阔的胸襟,怎样丰富的内心世界和淡泊名利的性格才做的到?
“你这样做很伟大,可是,真的能够放下父母的期望,以及远在美国的女友吗?”
季永斌侧头看她,笑容里有一丝苦涩:“父母总有一天会理解我的,至于女友……这世上的恋人有千万种相处方式和结局,我们不肯为对方妥协,导致今天的结局,但我从不后悔。我们分隔在世界两端,不代表爱情消失了,哪怕我娶妻她嫁人,心里都永远会为对方留一个角落,那里有我们曾经的爱和快乐,这已经足够。”
“哪怕分隔在世界两端,也不代表爱情消失吗?”安水因喃喃的重复着。
季永斌看她迷茫的神色,拍拍她的肩膀:“好了,我已经揭开伤疤只为开导你了,剩下的要你自己想通才行。我回去睡觉了,你也早点休息。”
“哎!”她叫住已经走出老远的他:“你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沈冬。沈阳的沈,冬天的冬。”
季永斌说,他和沈冬不肯为对方妥协,导致今天的结局。那她和邵怀青呢?想到那天邵怀青说放手时,她愤怒的言语和情绪,偶尔也会问自己,如果当时她抛弃自尊,放低姿态去哀求挽留,她和他的结局会不会不同?
没有答案,因为她永远都不会那样做。从邵一林出事开始,她和邵怀青就再也回不去曾经那种温馨甜蜜的状态,她仍然爱他,只是中间如同隔了层水雾,虚虚实实看不真切。
安水因曾经最害怕邵怀青选择莫奈,可当她终于亲耳听到时,心中竟然没有自己以为的愤怒难过。
或许这只是邵怀青和她分手的借口,他们这么多年的默契,足以让她了解,他并不是会刚结束一段感情,就立刻开始新感情的人。爱情不是买菜,容不得择优。
他们的分离有太多人力不可抗拒的因素,但归根结底,是他们的性格使然。邵怀青不愿面对困难,而她不愿抛弃尊严。
他和她重新变成相隔一万多公里的状态,彼此的心,却离的从未如此远过。她试过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缅怀她和邵怀青逝去的爱情,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即使分隔在世界的两端,也不代表爱情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