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水因生病了。
起初只是有点咳嗽,夜里却忽然高烧起来。夜正浓,室友们酣然入梦,她不想打扰大家,摸索着起床找退烧药,就着凉水服下,又重新回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
阮双睡的正香,忽然隐隐约约的听见微弱的呻吟声,仔细辨认方向,发现是安水因。她心下一惊,穿了拖鞋去查看。借着幽暗的月色,仍能看清安水因皱紧了眉头,呼吸急促,像是遭遇了梦魇,一会儿喃喃的叫妈妈,一会儿又叫邵怀青,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
阮双伸出手去想要推醒她,却在触到她皮肤的一瞬间被超高的温度吓了一跳,试着唤了两声,但她好像已经陷入昏睡。阮双赶忙开灯,叫醒其他室友,大家一边手忙脚乱的穿衣服,一边找钱和证件。阮双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拨通了莫弋的电话。安水因烧的无知无觉,她们三个女生背不动抱不动,感冒打救护车又太夸张,想来想去只能找莫弋帮忙。
电话响了十多声才被接起,莫弋的声音里带着迷茫的睡意:“阮双?”
“莫弋,水因生病了,我们没法送她去医院,你能帮个忙吗?”
莫弋愣了一下,随即下床边穿衣服边交待:“你们一个人看着她,一个人去校门口打车,另一个到女寝楼下接应我,我怕管理员不让男生进。记得给她多穿点,夜里凉。”最后又说:“我马上到。”
他井然有序的安排,让阮双慌乱的情绪镇定下来。她应了一声,立刻和室友们分头行动。
莫弋只用了十分钟就赶到,一眼便看见躺在床上,呼吸急促,面色潮红的安水因。他叹了口气,抚抚她的额发,手指在滑腻的皮肤上一再流连。直到杨姿打电话来,说车已经叫好了,才在阮双的帮助下抱起她出门。
安水因高烧不退,到第二天早上体温已经升至三十九度八,室友们和莫弋陪了一夜,杨姿和王亚琪早困的打盹。
阮双和莫弋对视一眼,在都对方眼中读到了焦急的神色。
最后没有办法,阮双用安水因的手机拨通了孟伊楠的电话。
安水因作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五岁大小,参加幼儿园的毕业典礼。老师找到她,希望她代表班级上台表演,刚开始学习舞蹈的孩子哪有勇气站上舞台。她胆怯的向后退了一小步,不小心踩到邵怀青的脚。他从小就是干干净净的,其他男孩子一天下来脏的像小泥球,唯有他,清爽的仿佛一滴汗都没流。乌黑锃亮的小皮鞋被安水因踩了一个灰白色的印子,可是他丝毫不恼,笑着拉起她的手:“我陪你。”
他那么小就会说,我陪你。比我爱你,我想你,更能让人心跳加速。
以至于多年后的今天,她仍然最爱这三个字。
后来她和邵怀青一起表演了舞蹈,赢的满堂彩。自此后,邵怀青加入了学习舞蹈的队伍,他们得以相依相伴很多年。
梦里的安水因看着五岁的自己,拉着邵怀青胖胖的小手,笨拙的蹦蹦跳跳,完成那一场拙劣却不失可爱的《洋娃娃和小熊跳舞》。她仿佛灵魂出窍,就那样看着,看来看去,画面忽然一转,变成了不久前,机场的离别。
梦里他依然不肯回头看,走的坚定且毫无留恋。她有时在想,他是不是根本不敢回头,怕自己回头了,便再也舍不得离开。只有这样想着,她才能稍微好受一点点。
醒来时刺眼的阳光晃的她下意识用手臂遮挡,手背上异样的疼痛让她意识到自己正在挂点滴。随后听到推门声,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孟伊楠去买午餐,回来就看见女儿愣愣的瞪着天花板,虽然看起来还是那么虚弱,但精神很好。
“宝贝,你终于醒了,吓死妈妈了。”孟伊楠放下手里的东西,柔软温暖的手覆上女儿饱满的额头。
“妈?我怎么了?”她刚醒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得了重度肺炎,已经昏睡快一周了,昨天才退烧。”
安水因盯着母亲憔悴的脸,终于记起自己在寝室睡觉的时候发烧了,随后的事便全无印象。
她眨眨眼睛,记忆慢慢复苏。
印象中,她好像一直靠在一个温暖舒适的胸膛,是一双有力的手臂抱着她问诊扎点滴。
“是谁送我来医院的?”
孟伊楠将买的稀饭的打开,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是你的室友。哦,还有一个男孩子,叫什么来着……”
她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莫弋?”
“对对,挺奇怪的名字。不过那男孩真不错,长的好,性格也好,当天晚上是他垫付了医药费,挂号取药亲力亲为,需要挪动你的时候,都是他抱着。如果没有他,她们三个女孩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安水因喝了一口粥,心里被一种叫做感动的情绪涨的满满的。
母亲还在絮絮的说着:“第二天我来的时候,那孩子和阮双熬的眼睛通红。你昏迷的这些天,他天天来看你,比你室友来的都勤。等病好了,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安水因默默点头。
苏醒后,她的体力恢复的很快。下午阳光不是很灼热,孟伊楠要上班,安水因就一个人下楼散步。
这家医院的生态环境好的超乎想像,在葱郁的草坪上安安静静的坐一会儿,竟然有鸟儿落在膝头。最常见的小麻雀,小心翼翼的站着,小脑袋不安分的歪来歪去。安水因心中欢喜,悄然抬起一只手臂,想要抚摸它的羽毛,又怕惊着了小东西,连呼吸都谨慎起来。她的手终于渐渐落于麻雀的脊背,小家伙扭头与她对视,一双漆黑灵动的眸子,深的看不出情绪。安水因自嘲的笑,她病傻了吗?竟然企图看出一只麻雀的情绪。
小麻雀终于对这个人类的膝盖失去了兴趣,拍拍翅膀飞走了。
“你怎么连麻雀都欺负?”一道清冽却略带笑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安水因回头,见莫弋手上拎一袋水果,忍不住弯弯嘴角:“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莫弋自她身旁坐下:“我不知道啊,这水果是给阿姨带的。”
她薄怒:“你到底是看我还是看我妈妈呀?我才是病人!”
他笑的更开怀:“病人哪会像你这样,大着嗓门跟人吵架。”
“莫弋!”
“好好好,我不说。”低头翻翻袋子,拿出一个苹果递给她:“喏,祝你早日康复。”
苹果的寓意很好,可是哪有他这样的,早日康复,说的真是生份。
她神色不满,却不客气的接过来,拿在手里把玩。
早上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潮湿的雾气未退尽,草坪上湿漉漉的,坐了一会儿便觉得凉,头顶的太阳却炙热无比,烤的脸颊微微发烫。
莫弋拉她起来:“别着凉了,坐椅子上。”
长椅摆放在一棵柳树下,柳条长长的垂下来,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偶尔拂过她的发顶。
他忽然开口,声音像浸在水里一般,隐隐的听不真切:“我说真的,祝你早日康复。”
还在纠结这个?她不回答,他还说上瘾了?
安水因无奈的去看他,目光却落入那双带着认真和严肃的眸中,一瞬间就明白了他所谓的康复。
原来,不是只有自己知道这场病的原因。
她没有说话,生理上的病痛痊愈了,心理上呢?没有把握的事,她不想随意答应,因为对方是莫弋。
随后几天,室友们结伴来看安水因。阮双特别夸张的带了个桃罐头,说是她家乡的风俗,取谐音“逃”,寓意是祝她早日逃离病痛和苦难。
杨姿则带了课堂笔记,选她精神好的时候为她补课,甚至从认识师兄师姐处复印了计算机学院的笔记送给她。
王亚琪是和赵齐一起来的,他们围着她,说了好多学校发生的趣事,却满口不提忽然消失的邵怀青。
他们真好。也幸好,她有他们。
这样想着的时候,安水因便能安然入睡。
周是是某一天的傍晚来的,孟依楠和安波都不在,安水因正靠在床头看杨姿带来的笔记。脖子酸了一抬头,正好看见周是微笑的脸。他带了一个包装精美的果篮和一束百合花。
“怎么没好好休息?”他在床边坐下。
安水因将笔记收起来:“已经快出院了,闲着无聊嘛。”
周是点点头:“我代表自己和学生会全体成员来看你,学姐说快期末了,学生会很忙,她不能亲自过来,请你谅解。”
她有些惊讶,于歆瑶竟然派周是来。她曾经那么怕他跟安水因扯上关系,甚至不惜做出伤害她们友情的事,如今是怎么了?
“没关系,我这是小病,学生会的工作更重要。师兄,麻烦你替我谢谢学姐。”
周是沉默了一会儿,气氛就尴尬起来。
夕阳斜照进来,融合进周是英挺的五官,他们离的近,她甚至能够看清他脸颊上细小的绒毛。不得不说,周是很帅气,拥有足够让女孩们怦然心动的资本。她拿他当朋友以及值得尊敬的师兄,只是真的没办法对他的感情做出回应。
安水因和周是接触不多,她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她,当别人的爱慕变成你的困扰时,真的没办法令人愉悦。
“安水因,把邵怀青忘了吧,前面风景更美。”他看着她的眼睛,说的无比真诚。
这么多天,无论是亲人还是朋友,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邵怀青,她便能心安理得的告诉自己,我只是得了肺炎,等病好了,又可以变回活力四射的安水因。周是偏偏来揭她伤疤,让她连自欺欺人都不行。
明知道溃烂的伤口应该狠心忍痛挖掉,视而不见只会让情况恶化,如今真的有人把那伤口翻出来给她看,她又无法面对。
安水因出院回到学校,已经快进入期末考试周。虽然转系的原因里已经没有邵怀青,但她依然要同时应付两个专业的考试,于是不得不马不停蹄的加入自习大军。
幸亏住院期间杨姿帮她补课,复印笔记,此时复习才不至于手忙脚乱。计算机是理科专业,对于没有基础的她来说,任何涉及理科公共基础课的考试都是她的软肋。考概率的头天晚上,她打算通宵学习。
怕在寝室影响室友休息,安水因八点多的时候背着书包来到校外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多亏是夏天,夜里不算冷,麦当劳内中央空调恒温二十五度,安水因美滋滋的在心里夸奖自己,真是有先见之明,竟然找了这么一个好去处。
学了大概两小时,原本安静的店忽然喧哗起来。安水因探头看向声源处,十几个同龄人正围坐在一起,其中一个身影看起来很眼熟,赫然是隔壁寝室的周思,声情并茂,笑颜如花。她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站在中间指挥一场游戏。
安水因皱眉,这样的话,恐怕没法专心学习了。
周思感应到有人注视她,转头便看见认真学习的安水因。她心里不是很痛快,再过两个小时就是她的生日,几个高中好友约好了陪她一起通宵庆祝,有无数精彩刺激的节目等着她,偏偏遇见一直不对盘的安水因。
周思本来想视而不见,但看安水因一直不受干扰似的,学的浑然忘我,她就忍不住去找她的麻烦。
周思让大家先玩,自己走到安水因面前坐下,看一眼她的书:“概率?听说你要转系?”
安水因也不太想理周思,念在今天语气还好,才肯抬头回一句:“是啊。”
“那祝你成功。”她拖着下巴,凉凉的说。
她有这么好心?安水因狐疑的看着周思。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巴不得你离开中文系,眼不见为净。”
安水因笑笑,没说话。
周思见她又不理人,伸手在她面前晃晃,企图引起她的注意力:“哎,听说你前阵子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的?”
安水因唰的一下抬起头,一双眼睛怒瞪着她:“你听谁胡说八道的?!”
她的反应令周思非常满意:“还真是啊?那天于歆瑶让我代表学生会去看你,我看我哥渴望的不得了,就把机会让给他了。”
就知道于歆瑶没那么大度。
“所以,是于歆瑶跟你说的?”
“说什么?”周思正全神贯注的研究自己的指甲,听了她的问话,愣了一下,旋即轻蔑的笑起来:“是啊,就是她在背后编排你的。谁让你之前和前男友那么高调,现在那男人失踪了,你又大病一场,消息放出去,说是造谣都没人信。”
安水因觉得丝丝凉意正包裹着她,本以为她明确表示了自己心有所属后,于歆瑶不会再找麻烦,未曾想,她这样不依不饶。
周思哧了一声:“你别摆出那么受伤的眼神,于歆瑶可没拿你当过朋友,她喜欢我哥,而且一开始就知道我哥喜欢你,能忍这么久已经算极限了。哪个女人在爱情面前不是自私的?她讨厌你,我也讨厌你,但我才不屑她这种做法。不过这倒符合她的作风,不这样怎么能坐稳学生会主席呢。说到底是你识人不清,怨不得别人!”周思语气中满是不屑一顾。
安水因却渐渐冷静下来,最初的惊怒伤心都已消散。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诋毁她,根本不能对她造成伤害。倒是周思,虽然听起来语气凉薄,但话里话外都在提醒她远离于歆瑶。
安水因笑笑:“周思,谢谢。”
周思惊恐的瞪着她,脸上有被人识破的窘迫,安水因眼中分明写着“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她不自在的咳了一声,扭头不看她:“谢什么谢,有病!”
安水因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周思立刻拔腿离开,头也不回。
学到深夜,安水因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是早上六点,周思和朋友们早已离开。她伸个懒腰准备起身,一件衣服顺着她的脊背滑落到地上。她低头去看,是周思昨晚穿的外套。
安水因弯腰捡起来,心情很好的回学校参加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