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遗忘,一定不是如今的模样。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一天。
费城的气候与B市很像,即便如此,安水因仍觉得无法适应。汗水紧紧黏附在裸/露的皮肤上,空气闷热无风,连路旁树上的叶子都仿佛被晒的毫无生气。
她一个人静静站在街角,目光空洞的望着前方的某一点。擦身而过的行人纷纷惊诧的看向这个暴晒在阳光下的一动不动的女孩,最后都因为忍受不了酷热的焦阳而匆匆离去。一个白人少妇路,疑惑的看着她,轻声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安水因回过神,冲热心的女人摇摇头:“不,谢谢。”
她只是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一时间震惊过度,来不及反应而已。
但,怎么会是他呢。
安水因自嘲的扯起嘴角,那个俊秀寡言的男孩,早在五年前乘坐飞机飞往遥远的南半球,她记忆中只剩下他当年青涩温和的模样,而27岁的莫弋变成了什么样子,她再也没有机会知道。
穿过一条连信号灯都没有的小路,安水因推开一扇厚重的玻璃门,门上悬挂的风铃发出叮铃铃的清脆响声,柜台后的女人应声抬头,看到她,露出舒缓的笑容。
她们并不是很熟,安水因只是这家书吧的常客。没有课的日子里,她喜欢穿越大半个费城,来这里点一杯咖啡,选一本喜欢的书,坐在靠窗的位置静静阅读,消磨掉一整天的时光。她只知道这位华人女老板名叫沈冬,一个人经营着偌大的一间书吧,提供书籍、食物和饮品,环境清雅,价位合理。书吧的装潢中带着浪漫的色彩,沈冬从不请侍者,一个人守着这家店很多年。
端来安水因喜欢的咖啡,沈冬第一次坐下来,坐在这个安静的女孩子对面。安水因自书中抬头,疑惑的望着她。
沈冬轻轻说:“我想问你,有没有兴趣盘下这间书吧。”开门见山的说话方式,很像她给人的感觉,简单、坦诚。
安水因有短暂的惊愕,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做下去了?”她没有问沈冬为什么选择她接手,虽然她们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但她就是能够感觉到她们是一样的人。
沈冬一惯平静的目光露出一些令人看不懂的情绪,她说:“我要回家去了,我等的人,既不会出现在费城,也不会回到我们相爱的城市,我不想再等下去了。”然后又问:“你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好吗?”
安水因有些触动,沈冬放弃了等待,那她自己呢?她爱的人,不会出现在费城,也应该不会回到B市。五年,够不够让她有勇气回归?记忆里的过往与残忍的现实在脑中重合,将已经结痂的伤口撕裂,然后会如何?她能够涅槃重生吗?
不得不承认,在美国的五年,她一直在找一个回去的机会,或是一个让自己回到他身边的道德出口。随着她在这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机会和理由越来越少,她将归期一拖再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听到沈冬的决定,她忽然生出一股勇气,想要回去,哪怕只是看看那座她出生长大、与他相爱又分离的城市也好。
否则总是不能够甘心的。
安水因是个行动派,心动的那一刻就做出了决定。她目光清明的望向沈冬,抱歉的笑道:“对不起,我想,我也应该回家去了。”
全部的不确定,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就已消散。
如果我能遗忘,一定不是如今的模样。既然已经变成现在的安水因,那我从现在开始,不再刻意遗忘与你有关的过往。亲爱的你,遥远的你,可知我深刻的、孤独的、蚀骨的想念?
导师是法国人,他无法理解安水因的选择,再过一年她就可以博士毕业,却在开始准备论文的关键时刻,忽然提出回国。她没有过多解释,她一向知道自己要什么。博士学位,美好前途,此刻在她心中都不重要,又有什么能够阻拦她回国的脚步。
飞机落地,安水因拉着行李箱站在航站楼门口,拨了阮双的电话。
电话那头有婴儿的哭声,和阮双手忙脚乱又气急败坏的叹息:“许浩初,我说的是纸尿裤,你拿奶瓶给我干什么?”
安水因听见他们夫妻琐碎的争吵,站在九月的烈日下笑的没心没肺。电话那端年轻的父母终于将哭闹不止的婴儿哄好,安水因一直很有耐心的等着,等阮双的声音再次响起:“水因?对不起,刚才在给宝宝换尿不湿。”
大学好友阮双,中科院化学研究所的女博士,她的丈夫许浩初,是某著名上市公司的负责人,这么完美的一对组合,竟然搞不定他们的儿子。
“没关系,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我回国了。”安水因的心情出奇的好。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瞬。
这就是阮双与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消息,她的反应永远是沉默而非惊叫。过了很久,阮双悦耳的声音才再次传来:“莫弋也回国了。”
心还是不可避免的疼了一下,她忍不住问:“什么时候?”
“两年前。”
又一架飞机升空,飞过头上的那一片天际。她曾经多么憎恨飞机这种交通工具,将她心爱的人带走,也将她带去一个完全陌生的,没有他的国度,如今是不是要感谢它,将他们都带了回来,即便未来仍然一片渺茫。
与阮双约了见面时间,安水因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一路上细细打量沿途的风景。五年的时间,B市已经变成她完全不认识的样子。不过,拥堵的交通、夏季闷热的气候、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倒是与记忆中的首都没有区别。路人永远行色匆匆,每个人脸上都是漠然的神色,安水因突然失去了欣赏的兴致,靠在出租车后座的玻璃上闭目养神。
印象中四十分钟的车程,足足用了一小时二十分钟,安水因忍痛付了高昂的车费,拎着旅行箱,站在那栋陌生灰败的居民楼前。
她歪着头认真的想了许久,终于记起自己那套小房子在三楼。
这套房子是在父亲入狱后,她用自己微博的积蓄的。母亲人生的最后半年,与她一起在这套破旧的公寓里度过。安水因很少想起那段日子,甚至即便如今刻意的回忆,也已经记不清那段生活是如何的艰辛与绝望。只记得那年夏天,窗外的梧桐树上没完没了的知了声,没有空调的房间中燥热的空气,母亲痛苦的呻/吟和她面无表情的脸。
楼梯的破败可想而知,斑驳的墙上到处张贴着开锁、搬家的小广告,这些城市牛皮癣在中国的首都,依然是无法治愈的顽疾,隐藏在每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门上积了厚厚的灰尘,隔壁两户的门上贴着颜色鲜艳的对联和福字,反观她家的门上只有灰尘和小广告。
屋内的一切都用雪白的布盖着,她一路走一路掀开,露出盖在下方的家具,灰尘迫不及待的冲入鼻腔。老旧的木头地板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阳光冲进房间,光柱的尽头是卧室的那张大床。那个绝望的夜晚,她蜷缩在莫弋的怀里,边哭边说。说父亲的死刑,说母亲的自杀,说拥有过又失去的痛苦,他将她搂的越发紧,像对待稀世珍宝。
安水因再不敢将目光放在那张床上,转过身席地而坐,对着沙发角落的一个瓷罐轻声说:“妈,我回来了。”
泪水盈满眼眶,滴在遍布灰尘的暗红色地板上。那时候她买不起墓地,甚至连买骨灰盒的钱都拿不出。整整五年,她让母亲一个人孤独的躺在小瓷罐中,守着这间破败的房子,守着一个残破的连躯壳都没有的家。
安水因抱着那瓷罐,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在美国时,她住在阮双的母亲家,五年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安眠药的剂量越加越大,有一次吓的阮双的母亲将她送去医院洗胃,即便这样也无法让她安心入睡。如今捧着母亲的骨灰,她终于能够沉沉睡去,平静的、愉悦的,再也不想醒来。
梦里,永远是那年的九月,新生入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