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弋家只有两个房间,安水因不能当着莫家爷爷奶奶的面和他住在一起,虽然两人已经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所以晚上还是回四季花城,不过那里东西不齐全,莫弋带着她又去超市扫荡了一番,才拉着手慢悠悠的晃回去。
和莫弋走在一起,安水因也不觉得冷,脱掉左手的手套,被他握着揣在衣服兜里。有一次被杨姿看到,还笑话她有毛病,放着手套不戴,偏要这样取暖。那时候王亚琪煞有介事的摇摇头说杨姿不懂浪漫,一点情趣都没有。
想到这里,安水因忍不住笑出声。莫弋歪着头看她:“笑什么呢?”
“没有,我渴了。”
他们的塑料袋里有刚买的饮料。
安水因伸手去抓,被莫弋微一侧身躲开:“马上到家了,回去喝温水。”
零下二十多度的低温,饮料即使不结冰,也和放在冰箱里一个温度了,怎么可能让她喝这么凉的东西。安水因撇撇嘴,趁他不注意,突然从他身后伸手过去,一把扯开袋子。莫弋被她吓一跳,想阻止的时候,她的手已经伸进去翻饮料了。
他好笑的摇头,这丫头有时候就喜欢跟他对着干,不让做什么就偏做什么,他总是拿她没有办法。那边安水因正偷笑着翻水喝,突然发现一样不太和谐的东西,倏的抬头,满面羞红的瞪着莫弋:“你买的?”
“什么?”莫弋被她弄的一愣,这是什么表情,愤怒中带着……娇羞?
顺着她手指的放向看过去,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装盒,上面某个英文单词让莫弋清俊的面孔染上一抹红晕。他尴尬的嗑了一声,状似淡定的将她的手拎出袋子,牵住,一边朝前走一边说:“你不是说我之前没做措施?”
所以就买……安全套?!
安水因无语的吸了两口气,捏着他握着她的手,恶狠狠的低吼:“大色狼!”
莫弋一脸玩味的腻着她:“或者,你想帮我生个女儿?”
哦,以前那个沉默寡言的莫弋去哪里了!
又走了一会儿,到四季花城小区门口的时候,安水因的手机响起系统提示的嘀嘀声。
“怎么了?”莫弋见她没反应,忍不住问。
安水因边掏出手机确认边回答:“大概没电了吧。”
真的是提示电量低,刚想把手机收回去,却见屏幕左下角的短信快捷方式上有一个红色的数字1,一条未读短信。
手指被莫弋捂的特别暖和,活动起来毫不费力。安水因拉了他一下,示意他停下来,然后点开那封未读短信,上面只有四个字和四个标点符号:急事,速归!!!
发件人是妈妈。
安水因被那三个感叹号刺的睁不开眼睛。孟伊楠是那种特别温柔随和的人,这样的人大部分都是慢性子,孟伊楠也不例外,在她那里,没有事是急事,也从不会用三个感叹号表达语气,可见事情的紧急程度已经超出了她能够承受的范围。
莫弋一低头就看见了短信的内容,见安水因还愣愣的反应不过来,伸手抚了下她冻的冰凉的脸颊:“发什么呆?快给阿姨回个电话,我来订机票。”
自从到了S市,安水因和母亲就没联系上。先是母亲打电话她没听见,后是她回电话没人接听,于是发了条短信说自己已经平安到达,现在一句交待都没有,就这四个字和三个叹号,却让她惊出了一身冷汗,一种不好的预感渐渐弥漫心头。
那边莫弋已经在打电话订机票,安水因刚要拨母亲的电话,手机忽然嘀嘀两声,然后彻底黯了下去。
自动关机了。
莫弋挂下电话,看她一脸苍白,有些担心的握了握她的手:“别急,不会有事的。我订了今晚的最后一班飞机,还有三个多小时。你先拿我手机给阿姨打电话,实在打不通就别打了,我们立刻收拾行李回S市。”
“你别跟着我回去了,爷爷奶奶还在这呢。”
莫弋拉着她往公寓走:“没关系,我会跟他们说,你一个人这样回去我不放心。”
安水因也不是忸怩的主,点点头表示同意,便开始一遍一遍的拨电话。孟伊楠的手机不是占线就是无法接通,连着拨了二十多通,莫弋的手机都快没电了,最后那端竟然变成了关机。安水因挫败的瞪着手机屏幕,发了会呆,那边莫弋已经收拾好了两人的东西。莫弋本来就是临时来这里住的,没什么要拿,而安水因的东西还来不及整理,只是把送给莫家爷爷奶奶的礼物拿了出来。
去机场的路上,他提醒她可以给安波打电话。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慌乱到这种程度,母亲电话打不通时找父亲,这么简单的事情,居然需要提醒。孟伊楠的一句“急事,速归”叫她彻底乱了方寸,现在还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如果真的是不好的情况,她岂不是没有一点承受能力?
不能这样。
安水因深吸口气,感觉莫弋紧紧攥着她的右手,那温度顺着手掌和手臂,穿过身体,流到心口,暖融融的,平复了她焦躁的心。抬头和他对视,她在他眼中看见毫不掩饰的担心和安抚。安水因微笑着轻吻下他的嘴角,然后继续打电话。
安波的手机没那么多情况,就俩字,关机。
出租车里很安静,莫弋离她近,清晰的听见手机里冰冷的女声。见她还是不死心的拨着同一个号码,他叹口气,将手机夺过来:“别打了,我们马上回去。”
安水因也知道不可能一直打到安波开机,再打下去,连莫弋的手机都没电了,可是心头的焦躁无论如何都不能消去。孟伊楠从来不是这样不淡定的性格,能让她如此焦急的事情一定是非常大非常糟糕的事,安水因甚至不敢深想,只希望是自己太悲观,把未知的情况想的太坏。
飞机到达s市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为了节省时间,他们没有托运行李,出了机场大门,直接打车回大院。市府大院的人睡的都早,出租车进不去,莫弋和安水因在门口下了车,两人拎着行李几乎一路小跑,穿过漆黑安静的甬路。站在楼下能看见安家灭着灯,好像没有人。
安水因无助的拽着莫弋的袖子,得到他安抚的轻拍:“先上去看看。”
用钥匙打开门,屋内一片漆黑。莫弋牵着她的手,向客厅走了几步。落地阳台的窗帘没有拉上,借着外面的月光和灯光,两人看清沙发上有一个侧躺的人影,仔细辨认,应该是孟伊楠。安水因松了口气,顺手按了开关,客厅内瞬间亮如白昼。
孟伊楠并没有被晃眼的灯光吓醒,依旧侧着身子沉沉睡着。安水因将手从莫弋手里抽出来,赤着脚走过去,看见茶几上杂乱的散落着一堆资料,都是她不太能看懂的东西,孟伊楠的手机放在资料上面,已经没电了。安水因坐在沙发边缘,抬头看看莫弋,又低头轻拍母亲的肩膀:“妈,我回来了。”
没反应。
她加了点力道:“妈妈,醒醒,我回来了。”
还是没反应。
狐疑的推了孟伊楠一下,安水因加大声音:“妈,快醒醒。”
还想再叫,莫弋阻止了她。他俯低身子,伸手探向孟伊楠的额头。
“发烧了。”
“发烧?!”安水因这才发现母亲脸色红的不自然,屋子里没开空调,只有热度不太强劲的暖气发挥着作用。
莫弋弯身抱起孟伊楠,不忘嘱咐她:“去找阿姨的医保卡,我们先送她去医院,其他的晚点再说。”
点滴打到一半的时候,孟伊楠醒了。先是愣愣的看着安水因,又将目光转向莫弋,最后放空的看着白色的墙壁,在安水因问到第五遍“妈妈,出什么事了”时,终于嘤嘤的哭了出来。
安波被警察逮捕了。
安水因离开海南之后,安波和孟伊楠说B市有急事,需要立刻回去,却不准她跟着,留了足够的钱,让她在海南玩够了再回来。孟伊楠虽然觉得奇怪,却没有多想,结婚这些年,安波突然出差的次数多的数不过来。
孟伊楠得到消息赶到安波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晚了,除了沉默着抽烟的安波副手,也就是莫弋的父亲莫军以外,根本没见到安波的面。
安水因一直知道自己的父亲不算是清官,官场上那些尔虞我诈,她不是很清楚,但她清楚安波的性格,那样的强硬霸道,说一不二,几乎是个完美诠释大男子主义的人。这样的人,是绝对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安波,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这个手段究竟是什么,安水因不敢想。
安波是以贪污的罪名被逮捕的,和当年的邵一林一样。那时虽然为邵怀青的遭遇心痛,却无法感同身受到如今的地步。安波身居高位,落马后遭到无数人痛踩。事情发生的太突然,突然到安水因和孟伊楠还没做好任何准备,就被赶出了住了很多年的市府大院。
母女二人都被请到公安局协助调查,审讯结束时已经凌晨一点,平日安家有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亲戚,如今迎接她们的,只有莫弋一人。从大院搬出来后,两人一直暂住在莫弋的公寓,孟伊楠情绪很不稳定,时而恍惚的发呆,时而偷偷流泪,有时见到莫弋在厨房做饭,又会冲进去抓着他的手,请求他不要嫌弃安家,尽快和安水因结婚。
安水因心中压力很大,可她连难过痛苦的时间都没有,一方面像当年的邵怀青母子一样到处求人,到处碰壁,一方面还要和莫弋替她找的律师商量父亲的案情,晚上回到家又要照顾情绪不稳定的母亲。好不容易将孟伊楠哄睡着,安水因揉着酸痛的脖子坐在沙发上,将头靠在莫弋的肩膀上。
感受到他温暖干燥的手掌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听见他那总是令人安心的声音说:“休息一下。”
“阿弋。”
“嗯?”
“我觉得自己快要挺不住了。”
当莫军将安波做的事情完完整整的告诉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这些天的努力奔波,看尽人间冷暖,世态炎凉,都是笑话。安波名下有16处房产,存款过亿,为了掩人耳目,一直假装清廉,住在市府大院很多年。除了贪污一条罪名,也包括了渎职、包庇等等足以判他无数次死刑的罪过。他暗中支持黑社会、违规经营的夜总会、洗浴中心无数,简直是现实版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莫军说,这次是上面有人要整他,所有人都无能为力了。
她的父亲,即便再专制独裁,也是爱她宠她,给予她生命的父亲。无论他在世人眼中多么应该千刀万剐,无论有多少人对他恨之入骨,她都希望他活着,哪怕终生被囚禁在高墙之内。安波被捕后认罪态度良好,主动交待了许多事情,律师说可以争取轻判。那些天,新闻一直在关注这个案子,举国震惊。
室友们纷纷打来电话询问,可是她完全没有回应她们的力气。
安水因用自己名下的钱买了一间公寓,带着孟伊楠从莫弋家搬出来。孟伊楠的病已经十分严重,她自小生活在优越的环境中,嫁给安波后也不曾吃苦,她的心理承受力已经到达极限。随着案情的进展,她也一步一步将自己逼到了悬崖。
有时将孟伊楠哄睡着后,安水因会站在窗前,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她总是陷入一种恍惚的状态,似乎前一刻她还在和莫弋商量见家长的事,后一刻就家道中落,前一刻她还和他在床上耳鬓厮磨,后一刻她的父亲就锒铛入狱,前一刻母亲还温暖的对她笑,后一刻就歇斯底里,疯狂起来连身在何处都分辨不清。
她来不及心痛,来不及崩溃,来不及让自己在莫弋的陪伴和安慰下休息片刻,事态的发展鞭策她不停的向前走,即使看不清方向和未来,也要不停的走。
天气越来越热,母亲的病情也越来越严重,时常陷入莫名其妙的昏睡,醒来时常常一整天不理人,目光呆滞,不哭不闹,唯一会说的就是:“你爸爸呢?”
那时候父亲的案子已经进行到关键步骤,一个接一个的罪名被曝出,真应了莫军的话,上面有人要整他,所有人都无能为力。对于在别人家门口一跪一整天的情况,安水因已经习惯且漠然,其实去与不去都不会改变什么,可她还是要做。她去求被父亲害的很惨的一家人,请他们高抬贵手,那家的男主人随手丢了一把椅子在她身上,大骂她为安波那种大魔头求情的人也该下地狱。
安波在世人眼中是十恶不赦之人,于她而言,却只是一位父亲,她要救他,拼着所有人的不理解,她也要救他。
那天是B市二十年来最热的一天,说可以轻判的“安波案”,历经半年,还是判了死刑,没收全部个人财产,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安水因从法院走出来,只迈了一步,就晕倒在莫弋的怀里。
她只晕了几秒钟就醒过来,回家的路上,莫弋紧紧握着她的手。他在害怕,她也是,但他们都在坚持。
他拉着她,一步步走上楼梯,推开那间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公寓的大门,看见孟伊楠插在心口的那把水果刀,以及满房间的鲜血。
莫弋不敢去看她的双眼,他怕在那里看见放弃和绝望,可是此刻,他自己也已经绝望。他听见她温柔的唤他:“阿弋。”
那是他们记忆中的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