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水因果然冻着了,一路上喷嚏不断。莫弋坐在她旁边,脸色铁青,无论她怎么撒娇耍赖就是不理她。安水因也挺委屈,昨晚他俩在客厅飘窗上坐了那么长时间,又是画画又是聊天,后来还做了点运动,这种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现在她感冒了,怎么好像全是她的错!
越想越生气,索性扭头看窗外景色,也不理他。出租车路过一家药店时,莫弋终于开了金口:“师傅,麻烦在药房门口停一下。”
安水因看着他下车进了药店,五分钟后拿着小塑料袋出来,也没有要拿给她的意思,便赌气继续看风景。昨天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从机场到四季花城又近,没能仔细看看这座城市。
天空放晴后,仍然显得灰蒙蒙的,莫弋说这是工业城市的垢病。虽然这些年治理环境的收效甚佳,却改变不了已经被严重污染的事实。
S市的冬天,是不见天日的灰色。
撇开不甚晴朗的天空不谈,这确实是一座极发达的城市。近几年工厂迁出市区后,拔地而起的一座座高楼,让这座古城披上了时尚鲜亮的外衣。出租车路过三个购物中心,那些奢侈品的广告大咧咧的陈列着,看得安水因目瞪口呆。她起初以为这是一座工业小城,原来并不比B市差。
车开了四十分钟还没到,这时她已经忘记了自己还在生气,扭头问莫弋:“这么远?”
“嗯,快到了。”
听说机场在S市的北边,而莫弋念的寄宿制高中在S市的市中心,这座城市果然比她想象的大多了。
出租车又行驶了不到十分钟,终于停在一座校园的大门前,门上几个烫金的大字:S市第一高级中学。
一中大门连接着长长的甬路,几乎看不到尽头。莫弋拉着她走向旁边的一家小餐馆,安水因忍不住问:“你们平时就在这里聚餐?”
莫弋跟许浩初和阮双去了B市念大学,高中时期的好朋友留在S市,他们只有寒假才回来,于是选了莫弋生日这天在学校门口聚一聚,已经成为惯例。
餐馆开了好些年,因为守着校门口,所以从来不担心客源。硬件设施不是很好,有着一般小餐馆的弊病,窄小油腻,卫生也达不到标准。可那时候手里钱少,偶尔出来改善伙食已经很奢侈,况且是和朋友们一起,意义不同,哪里会在乎餐馆的环境。
莫弋拉着她进去,边走边解释:“这是我们上高中时常来的一家店,老板热情好客,菜也物美价廉。”
安水因点点头,表示理解他话里的含义。
一位矮矮胖胖的中年大叔从帘子后面走出来,见到莫弋时眼前一亮:“莫弋!好久不见!”
莫弋笑着点头:“好久不见。”
老板眼尖看到了安水因,露出暧昧的笑:“女朋友?”
“嗯,她叫安水因。水因,这是这家店的老板,我们都叫他李哥。”
安水因乖乖叫人:“李哥好!”
“哎哎,你好你好。”李哥搓着手,高兴的有些不知所措,又转头拍莫弋的肩膀:“你小子总算领女朋友回来了,往年都看着他们一对对的!李哥今天高兴,酒水免费,还送生日蛋糕,怎么样?”
莫弋抿着唇角笑,也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谢谢李哥。”
安水因看着李哥圆滚滚的身体钻回帘子里,转身冲莫弋感叹:“果然热情好客啊!”
“水因,莫弋,快来,就等你们了。”
是阮双,她站在狭窄的通道尽头冲他们招手。安水因松开莫弋,欢快的跑过去:“双双,有没有想我?”
阮双拉着她的手晃了两下:“当然啊!你来了也不找我,直奔莫弋而去,真是有异性没人性!”
安水因嘻嘻笑着,被后来的莫弋推进包厢。说是包厢,其实不过是用木板隔出的一个个逼匛的空间,多几个人就显得拥挤,却有一种豪华酒店欠缺的温馨。包厢内除了许浩初,还坐着一男一女,男生阳光爽朗,女生清秀可爱。他们依偎在一起低声交谈,俨然是一对情侣。
阮双牵着安水因做介绍:“这是莫弋的女朋友安水因,也是我在大学里最好的朋友。”她指指那对情侣:“这是赵涂,这是谢微微,我们高中时的好朋友。”
打过招呼后,赵涂蹦起来勾着莫弋的脖子:“你小子不声不响就带了个如花似玉的女朋友回来,真是小看你了啊!罚酒!”
莫弋无语的推他:“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交了女朋友。”
赵涂不依不饶:“这都毕业了才带给哥们看,太不够意思了吧?”
“浩初看过。”莫弋一边帮安水因挂衣服,一边敷衍他。
赵涂夸张的大叫:“你匡我呢吧?你们都在B市,他当然见过!不行不行,今天必须罚你喝酒!”
正说着,李哥领着几个服务员进来了,端着他们每年必点的菜和酒水,还捧着一个生日蛋糕。
谢微微一看就乐了:“李哥,哪弄的蛋糕啊?太粗糙了吧?”
李哥不太好意思的笑笑:“我自己做的,你们凑合吃。”
赵涂看他带了啤酒,二话不说开了两瓶,硬塞给莫弋一瓶:“罚酒!”
莫弋好脾气的笑笑,仰头喝掉一大口。谢微微和阮双不理他们三个男生,拉着安水因说女孩子间的体己话,说的正开心,谢微微忽然指着安水因的脖子,暧昧的笑个不停。
安水因被她笑的莫名其妙,阮双凑近了看,然后也笑起来。
“怎么了?”安水因抚着脖子问。
谢微微刚认识她,不好说什么,阮双清清嗓子,有点尴尬:“吻痕。”
“啊?”
谢微微从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递给她,安水因打开一照,白皙纤细的脖颈上,赫然分布着三个红色的暧昧痕迹,传说中的,吻痕。
昨晚放肆的结果。
安水因脸“轰”一下爆红,阮双和谢微微却极不厚道大笑。
她穿的是V领的浅色羊毛衫,之前有大衣和围巾,便没人看见这吻痕,现在她脱了大衣,吻痕就暴露出来了。
“昨晚上送了生日礼物?”谢微微性格开朗活泼,不一会就敢和她开玩笑。
安水因红着脸不说话,阮双捏了下她的脸:“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毕业就结。”饭吃了一多半,莫弋拎着路上买的感冒药来找她,正巧听到阮双的问话,顺口就答了。
没等阮双说话,安水因就抬起头瞪他:“我还没答应呢!”
莫弋撇了她一眼,没接话茬,把小袋子递给她:“把药吃了。”
旁边的谢微微笑不可扼:“礼物都送了,还不答应?”
安水因已经害羞愤怒的完全失语,阮双淡定的拍拍莫弋的手:“好样的!”
莫弋抿着嘴角笑了一下,准备转身回许浩初那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停下来,对安水因说:“刚才你的手机好像响了。”
她的手机在大衣口袋里,大衣脱下后搭在了莫弋座位旁边的衣架上。
“哦,我看看。”她站起来去拿手机,有一通未接来电是妈妈打来的。
安水因想起昨天下了飞机没给妈妈打电话报平安,她大概是着急了,和大家打个招呼,就拿着手机出了包厢打电话。打了好几个都打不通,想着也没什么急事,就发了条短信,说已经到了S市,过几天就回去,不用担心云云。
吃过饭,阮双提议去校园逛逛。虽然他们毕业后每年都在校门口聚餐,但从没有进去过,今天正好安水因在,大家一起走走,顺便给她看看莫弋的高中生活。
门卫并没有阻拦,还因为见到毕业好几年的他们而高兴不已。安水因撞了下莫弋的手臂:“看来你们几个,当年很出名哦。”
莫弋笑笑,没有回答。
一进入大门就是安水因下车时看到的那条长长的甬路,两旁种着粗壮高大的梧桐树,干枯的枝丫上挂着厚厚的积雪,如果是夏天,这里一定枝繁叶茂,足以遮蔽住路旁的建筑。
大概是放假的缘故,校园内的积雪没有清扫,走起来松软黏腻,却丝毫不能阻挡他们的热情。
阮双牵着安水因,边走边介绍,哪几栋是教学楼,哪几栋是实验楼,还有图书馆和食堂,艺术中心和行政楼。安水因看得有些傻眼:“你们高中真大。”
谢微微指着甬路的尽头:“从篮球场穿过去就是生活区,那里还有好几栋寝室楼。”
“太奢侈了吧!一中是S市最好的高中吗?”
赵涂摇晃着手指:“只能说是各有所长吧。每年的省市高考状元一定是一中的学生,比如许浩初。”
阮双接道:“可是一中的学生很少有在竞赛中获得名次的,保送名额也跟着被其他学校抢走不少。”
“你和阿弋都是竞赛保送啊!”安水因困惑的眨眼。
谢微微笑着挥挥手:“我们那年是例外啦!双双,浩初和莫弋,频频在竞赛中获奖,校长乐的胡子都在飘。”
一群人嘻嘻哈哈的参观完莫弋的高中,在校门口分了手。
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光景,安水因和莫弋手拉着手在校门口的小路上闲逛。“不去你家里吗?”她看他没有出发的意思,不禁问。
“赵阿姨还没有做好饭,我们晚点回去。”莫弋替她正正帽子,又将她的手握住,和自己的手一起揣到大衣外套的口袋里暖着。
一路上,他偶尔介绍着学校附近有名的小店,有些是和朋友们经常光顾的,有些是他无聊时自己闲逛发现的有趣地方,除了饭店,他一一带她参观一遍,仿佛她也参与了他的成长。因为她和邵怀青的感情是从小培养起来的,所以上次听阮双讲了莫弋高中时期的事情之后,就一直遗憾没能早些认识他。现在来到了他出生成长的城市,与他曾经的朋友一起寻访他们过去的足迹,那种感觉就像她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了一样,稍稍弥补了些许遗憾。
莫弋家离学校不算远,天完全黑了之后,安水因发现他们站在了一栋灰色的居民楼前。这样的平顶灰色楼房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非常常见,毫无特色的设计,却是那个时代的特征。
“这是哪里?”
莫弋握握她冰冷的手,笑着说:“我家。”
这实在出乎安水因的预料,她来之前甚至做好了站在一栋豪华别墅前的准备。莫弋的家在三楼,楼道陈旧破败,缓步台的角落摆着一些杂物和东北专门用来腌酸菜的水缸,楼梯扶手上绑着自行车,让本来就狭窄的通道变的更加拥挤。窗户又高又小,楼道内的声控灯坏了一盏,安水因能借着唯一的一盏灯看清走廊内的情况,混乱却干净,纤尘不染。这样的感觉不同于豪华小区,有种别样的随和温馨。
莫弋轻轻敲了三下门,来开门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阿姨,系着围裙,一脸温和的笑:“莫弋回来啦?这是你女朋友吧?真漂亮。”
安水因不知道她的身份,只乖顺的微笑问好:“阿姨好,我叫安水因。”
“你好,快请进。”
房子的格局很奇怪,没有客厅,大门右侧是厕所,往前是厨房和阳台,正对着大门的是一面镜子,镜子的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房间。莫弋笑着对阿姨说:“您先去忙,我带她去见爷爷奶奶。”
安水因很紧张,他的爷爷奶奶听到敲门声却没出现,会不会不喜欢她来家里?莫弋仿佛猜出她的心思,安慰的拍拍她的手,轻轻推开南面房间的门。莫弋的爷爷满头白发,正戴着老花镜在桌旁看报纸,奶奶看上去清瘦又端庄,坐在靠近窗户的摇椅上,腿上盖着毯子,摇椅一晃一晃的,似乎在闭目养神。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突然闯入的两个人,直到莫弋拉着安水因站在莫爷爷面前。
老人看报的灯光被遮挡,抬起头摘下老花镜,看见莫弋的一瞬间,面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莫弋弯身给了老人一个拥抱,然后松开安水因的手,缓慢却熟练的比着手语。
手语?!莫爷爷年轻的时候是小提琴手,怎么会是聋哑人?!
然而良好的修养并没有让安水因因为这个发现而表现的惊讶或是其他的什么,她只是微笑着站在莫弋身边,看他熟稔的用一种她完全看不懂的方式与爷爷交流。不久,爷爷的目光投向安水因,老人的笑容和蔼温暖,莫弋已经转身指着她给莫爷爷做介绍。安水因不知道如何表达善意,只好笑一下,然后弯身鞠躬。
莫爷爷不住的点头,看着她,又兴奋的对莫弋比着什么。
祖孙二人“聊”了一会,莫爷爷伸手指指摇椅上的老伴,示意莫弋去打招呼。
他拉着她的手走到奶奶面前,大概老人已经睡着,摇椅摇晃的频率一点点降下来。安水因好奇的打量这位拥有传奇人生的油画家,她不懂画,不像母亲孟伊楠那样崇拜吴韵,只是好奇这位老人的故事而已。然而面前的吴韵,完全不同于安水因的想象。
她看起来只是一位平凡的老人,与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老年人没什么不同,可是即便是安静的在摇椅上睡着,那份温和端庄也不容忽视。
莫弋轻轻蹲下去,伸出手掌握住吴韵搭在膝盖上的左手。老人在孙子温柔的抚触中醒来,看清来人,面上的笑容竟与莫爷爷如出一辙。令安水因意外的是,吴韵也是聋哑人。
那位少年成名却以一个匪夷所思的方式消失匿迹的油画家,竟然是位聋哑人。
安水因终于明白,为什么莫弋会养成沉默寡言的性格。他在祖父母的身边长大,那位正在厨房忙碌的阿姨大概是莫弋父母花钱请来照顾两位老人饮食起居的,二十年前老人还算年轻,并不需要这样一位阿姨,所以整个家里,只有他们与莫弋。
他的童年,是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静谧。
安水因的到来给这个家带来了不少乐趣,一家人加上安水因和阿姨,围坐在圆形的折叠餐桌前。桌子上满满的都是莫弋喜欢吃的菜,莫家爷爷奶奶因为见到了孙子的女朋友,始终笑的合不拢嘴,晚饭破天荒的吃的很多。吴韵很喜欢她,饭后拉着她到房间里,硬塞给她一块怀表。
怀表的样式很旧,却被保养的极好。吴韵一直用手语表达着什么,看安水因犹豫着不敢收,又使劲把怀表推到她的手里。莫弋摸摸她柔软的发:“收着吧,这块怀表是奶奶当年留学的时候,她的妈妈送的礼物。为了和爷爷结婚,奶奶被家里赶出来,出来时只带了这块表。她说看到你就有一种亲切感,所以想送给你。”
安水因有点惊讶,这样意义深重的东西,她不太敢收,可是如果不收,又辜负了老人的心意。犹豫了几秒钟,她扭头问莫弋:“‘谢谢’用手语怎么比?”
莫弋看着她,一双眸子被室内的灯光映的熠熠生辉,那里面荡漾着太多的情绪,安水因只看懂了他眼中的爱恋。他执起她的双手,教她握拳,竖起拇指,然后向下弯曲两下。
很简单的手语,安水因照着做了一遍,看向吴韵的眼睛时,正撞见老人欣慰欣喜的目光。一瞬间仿佛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袭击了心房,那感觉就像当初他和她的恋情得到双方父母的支持时,那样无法名状的喜悦。她本以为莫弋拥有一个庞大的德高望重的家族,她甚至想好了,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阻碍,都不会放弃和他在一起。
她曾经要他发誓,永远坚持下去,她一样可以做到。可是他的家人是这样温和可亲,又是同样的喜爱她,支持他们,她真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