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许言宸都是拼了命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
他小时候就发誓跟我说:「你放心吧苏姐姐,我们不会一辈子都被困在大山里的。」
「别害怕,你不会和村里的女人一样的……」
后来,许言宸做到了,他成了商界翘楚,成了别人口中高不可攀的人。
可当我想赶上他的脚步时,
他却处心积虑地禁锢住了我的手脚。
将我寸步不离地锁在了他身边。
原来许言宸才是我这辈子最难翻越的大山。
1
初中辍学后,我就带着我妈来了A市,逃离大山,远离了那个常年酗酒家暴的父亲。
我妈在医院做护工,而我年纪轻轻就干了家政。
禾太区是A市最有名的富人区,我被一家红圈所的业界大佬雇佣了。
是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妻,他们平时工作忙,而我就负责帮他们打理别墅,准备晚餐。
电话在围兜里猛地震动,我正在餐馆的后厨洗碗,放下手中的盘子,我赶忙将橡胶手套脱了下来。
「许太太怎么了?」
「小苏啊,今天我儿子从国外回来,他说想吃家常菜。我和许先生都觉得你的手艺要比外面的好,所以能不能请你早点过来给他做顿接风宴?」
「当然没问题许太太,您看我提前两小时去行吗?」
2
许先生和许太太和我相处算是非常融洽的,可我从没听说他们还有一个儿子。
许太太是叫我提前一个半小时过去的,可不等我把饭做完门锁就响了。
我听着零零碎碎的谈笑声就知道是他们带着儿子回来了。
我开着水龙头埋头洗菜,男人不疾不徐的声音带了温温的尾音越来越近。
「这种天气为什么用冷水洗菜呢,你的手……都冻红了。」
男人葱白的长指搭在水龙头上,替我关掉了冷水。
我兀地抬头,一瞬间空白似的,只听见墙壁上突兀的挂钟声和壁炉里火烧的噼里啪啦声。
「许言……」
我与他对视,失神间几乎要脱口而出,终究反应过来,没说出口。
太像了,可我清楚知道,我认识的许言宸,是出生在贫瘠大山的孩子。
他的父亲在他六岁时死于工地触电,他的母亲在他八岁时死于肺结核……
他不可能是律所大佬的儿子,不可能是眼前这个手戴名表、西装革履的男人。
「苏莹!是我。」他叫了我的名字。
3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震惊地看着他低垂看我的眉眼,那双好看的丹凤眼越看越熟悉。
「这,这位先生,用冷水洗菜能保持蔬菜最新鲜的口感,用热水洗的话,会影响色泽,营养价值也会变低。」
「这也是我们家政服务应该做的……而且我洗多了,就习惯了,不觉得凉……」
我慌乱,还是不敢相信他就是许言宸。
「习惯不代表不凉……用温水吧。」
「许,许言宸……」
我鼻头一酸,试着开口叫这个十几年没叫过的名字。
「嗯,是我。」
他的声音轻轻的,像羽毛落在棉絮上。
他将腕表脱下默不作声帮着我洗菜。
「原来小苏和言宸认识啊,我说宸宸出国之前怎么会执意要帮我们找个家政呢?你们这次重逢啊可要好好聚聚。」
许太太笑嘻嘻地看着我们,像是看穿了我们是旧雨重逢。
「言宸多亏你给我们找了小苏,这孩子心细,做事认真,也肯吃苦。」
「我和你爸身体一向不好,小苏在我们饮食起居上可下了大功夫,给我们生活带来了不少便利。」
许太太毫不吝啬地夸我,可我想我拿了他们的钱,这不该是分内之事吗。
「小苏啊,是个好姑娘。」
许先生看着报纸也不忘夸我。
「她,一直都很好。」
许言宸也附和,我想起小时候许言宸曾说我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
「话说言宸你和小苏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很早了。」许言宸深深地看我:「是我进孤儿院前就认识的朋友。」
4
孤儿院?许言宸怎么会进孤儿院,他的母亲死后他不是被她的小姨接走了吗?
许太太留我在家吃了饭,饭后许言宸开车带我去了一家清吧,开了包厢,他给自己点了很多杯浓度极高的酽酒,却只给我点了几杯果汁。
我小心打探他,看着他不停灌酒。
「许言宸这样下去你会醉的,这可不是小时候,你人高马大的,我背不动你了……少喝一点吧。」
小时候我和许言宸曾上山摘茶油果卖钱,他从树上摔下来就是我背的他。
许言宸听到我这么说笑了,他笑得跟小时候一样,轻风拂过山花似的。
「苏姐姐,你就让我喝吧。有些话,如果太清醒,我怕我说不出来……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我,只要你问我,我都会回答。」
小时候他总会跟在我屁股后面一口一个苏姐姐叫我,这使得原本在他面前拘束的我放松下来。
「你为什么会去孤儿院?」
「被亲戚转了好几手后,厌倦了。我偷了他们的钱坐车逃到了A市,费尽心机留在了A市的孤儿院,再后来就被许夫妇领养了。」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许言宸冷漠得像是在说别人的遭遇。
且不论他从县城到大城市的艰难,就算进入孤儿院,要被许氏这样的家庭选中——他要付出多大的努力也可想而知。
「逃出来时你多大?」
「九岁。」
「不害怕吗?一个人,那么小,你不会害怕吗?」
我觉得眼睛刺痛,可许言宸眼里同样有模糊的光晕。
「苏姐姐不也是很小就从大山逃出来的吗,你不怕,我也不怕。」
5
十六年前,我和许言宸都还在大山里。
那时候每次我爸酗酒打完我妈后,我都会去找许言宸。
天总是昏沉沉,我们就坐在田埂上,看着一畈连着一畈的田,一座连一座的山。
许言宸陪着我,听我说话。
「我会不会和我妈一样,和村子里的女人一样。嫁一个随便的人,一辈子都是洗不完的衣服,倘不平的地,生不完的孩子,吵不完的架……」
说着,我开始哽咽,眼泪大滴地流。
许言宸懂事地用小手替我抹眼泪,他很认真地对我说。
「你放心吧苏姐姐,我们不会一辈子都被困在大山里的。」
「别害怕,你不会和村里的女人一样的……」
那个时候我就和许言宸约定要一起走出大山。
6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在这座城市的?你调查了我?」
「五年前,我的公司刚刚起步,那个时候我回黄潭村打听过你的消息……大概在两年前我就发现了你,是在你兼职的那家餐馆。」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来找我,不来见我?
我想问他,可话到了嘴边却问不出口。
现在的我和许言宸差距太大,我又是有男朋友的人。怎么想我都不该问出这样的话。
「苏姐姐我很想找你,很想见你。」
许言宸却说了,他的脸染了红晕,耳朵从耳骨红到了耳垂。
像喝醉了说的胡话。
「可我害怕……我想足够强大了再来见你,我怕自己看到你就会松懈。」
「我怕自己会失败……许家的一切都不会是我的,我想靠自己带你走出大山,我不想让你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
许言宸醉笑着,将头小心地靠在了我的肩上。
「这一年我开拓了国外市场,创美也足够强大了。苏姐姐我终于可以亲口告诉你,许言宸长大了,你可以依偎他了,永远。」
7
原来许言宸这些年来活得就像一根时刻紧绷的弦。
而我也知道自己对他来说是怎样的存在。
可命运弄人,在他努力的这些年里,我和别人在一起了。
我必须做出回应,这也意味着我一定会伤害他。
「小言——」我鼓足勇气开口。
「其实从我带着我妈来这儿开始,我就已经离开了大山了。」
「我也会拼命在这里站稳脚跟,你不要因为我有太多的负担。而且我也已经找到了可以和我相互依偎的人,他……」
我本来想向许言宸介绍白洋,可摆在桌上的电话却倏地震动,是白洋打来的。
手机屏上是几个醒目的大字“不聪明男友”。
许言宸也看见了。
「男朋友?接吧。」
和我想的不一样,许言宸听完我的话反而更加清醒了,情绪异常地平静。平静到让我觉得是我对他的话会错意了。
我在心里舒了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莹莹,你在哪儿呢,今天怎么那么晚还不下班啊?」
8
「啊,白洋……我下班了,现在在怀阳区的一家清吧。小时候一个很多年没见的……弟弟来找我了。」
我留意着许言宸的表情,思前想后最终将关系定死在了“姐弟”二字上。
许言宸的脸在晦暗的灯光里,恍惚不清。
我听见他的轻笑声,而后是磁音倾耳:「姐夫,我和姐姐在酌昔路31号的堇色清吧。」
「我看姐姐不胜酒力——可能需要你亲自来接一下。」
许言宸凑近手机的听筒,近到在我的耳边,湿热的气息轻挠着耳垂似的。
我下意识挪远,明明一身酒气的是他。
「白洋你来接我吧,我等你!」
我迫切想要白洋带我离开,和许言宸待在一起我觉得非常不自在。
他说话严丝合缝,实在得体。
可他看我时的眼神,淡漠里又有炽热,也像是深空里的星星,遥远又陌生。
「莹莹,你喝醉了?脸怎么这么红,晕不晕啊!」
白洋终于到了包厢,他过来焦急地询问我的状况。
「我没事白洋,果酒度数不高的,我只是有点烧脸。」
我用手搭着白洋的手臂起身,顺带给他介绍。
「这是言宸,我们从小就认识,他就住在我家旁边,我们以前是关系很要好的姐弟。」
说着,许言宸起身像大山一样伫立在我和白洋中间。
9
十几年前他只到我肩膀,现在成了我只到他的肩膀。
他的肩膀宽宽的,挡在我面前,几乎盖住我的视线。
「言宸,这是白洋,我的男朋友。」
我大方抬头向他介绍白洋。他垂眸看我,英挺的眉目微蹙,又须臾淡开,朝着白洋作笑。
「白洋~姐夫,我和苏姐姐不仅从前关系很好,以后关系还会更好。」
许言宸对着白洋说,面上浮冰一样笑。
「我们以后也要好好相处才是。」
「自然,能和我们莹莹相处的好,性格品行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我肯定能成为言宸弟弟的好哥哥。」
白洋笑着说话,但我总觉得他的语气里有些挑衅的意味。
「我刚刚在窗边看见姐夫是打车过来,你们不方便,我送你们回去吧。」
「北城,暮云街,麻烦了。」
白洋温声答谢,我和他想坐进后座。许言宸却拦住了白洋开车门的手。
10
「姐夫,我和姐姐坐后座吧。我喝了酒不安全,你来开车。」
「好小子,明知道自己要喝酒还开车。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白洋调侃着到了驾驶位,听着是句玩笑话,可怎么听都像是在试探许言宸。
许言宸不以为意地拉着我上车。
他靠我靠得很近,近到我几乎能闻到他身上不浓不淡的洗衣液的味道。
是小时候盛开在我们家门前栀子花的味道。
他小时候常说每到初夏我身上也会有栀子的味道。
因而他总说栀子花的味道是我的味道。
而现在我的身上都是油烟味。
白洋的车开得飞快,几乎超速。我知道他和许言宸是不对付了。
我将头靠在车窗旁,刻意与许言宸拉远了距离。
许言宸毫不掩饰地看我,我听到他深深的呼吸。
「苏姐姐你和姐夫怎么认识的?你们的感情看起来还——蛮好的。」
「我们,在家政公司认识的,他,是我在的那家公司的区域经理。」
「我刚到这儿的时候,很多东西都不懂,是白洋帮衬我……」
11
我初来A市时,人生地不熟,毫不夸张地说——甚至连怎么坐地铁我都要研究老半天。
对我来说白洋是我波涛汹涌人生里一块可以稍作搁浅的浮木,是我在这座拥挤城市里能喘口气的机会。
「所以,姐姐对姐夫的喜欢是始于感激吗?」
车辆穿驶在阑珊的路灯里,许言宸看我的眼神忽明忽暗。
我坚定地看向他。
「是也不是,因为他足够好才喜欢的。」
「喜欢是说不清楚的,不会去计较是哪一方面的,是方方面面的,因为是他所以喜欢。」
「莹莹。」
白洋的车速慢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脸绯红了,像小媳妇似的。
「你这样说我,怪不好意思的。」
这小子扭捏作态的样子实在好笑。
「爱妃,朕的宠爱你就受着吧。」
我笑嘻嘻地调戏他。
「姐姐和姐夫真是——情意绵绵啊!你们现在是同居吗?」
「不是。」
白洋不等我开口,就回答了他,声音笃定。
「莹莹现在和阿姨住在一块儿,我身上有我父亲的贷款……」
「在没有还完稳定之前,我是不会考虑和她同居的。」
「哈,那姐夫还挺有原则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想同居呢,还是没有条件同居呢。」
许言宸面不改色地说着伤人自尊的话,语气里多是冒犯。
12
「言宸!」
我大声唤他,示意让他不要再说。
「谁都会有生活所迫的时候,我们也都是这样过来的……你说这话不会觉得不妥吗?」
空气凝滞了,白洋一个猛地刹车,我们到了我的租房门口。
许言宸笑了,像是听了个什么不得了的笑话,噗嗤作笑。
「我的傻姐姐,我这不是希望你能早日和姐夫在一块儿吗?你以为是什么屠龙少年终成恶龙戏码吗?」
「我只是想说,要是姐夫没条件,弟弟一定会帮他。我希望祝有情人终成眷属。姐姐这样先入为主,可就错怪我了。」
真是这样吗,我总觉得许言宸茶艺了得,可在白洋面前我不想戳穿。
白洋总还是要面子的。
「那就谢谢言宸弟弟了,莹莹我们下车吧。」
「嗯。言宸……你怎么回去?」
许言宸喝醉了,我有些担心他开车。
他笑着看我,像要看穿一样。
几秒之久,他才幽幽开口。
「放心吧苏姐姐,我刚刚联系了我的司机,他会来接我的。你不要——太挂心我。」
许言宸总是话里有话,看来工作应酬上的那一套已然渗透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
他变得油滑、市侩、难以捉摸。
A市的冬天是潮湿阴冷的,下车后白洋将我的手一直握在他温热的掌心。
「莹莹你这个弟弟和你没有任何血缘联系吧。」
白洋悒悒不乐地沉着脸。
「是没有什么关系,就只是邻居玩得好。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白洋气鼓鼓的:「他的一言一行都看得出来,莹莹你最好离他远一些,我不是很喜欢你这个弟弟。」
不论是什么样的心境,许言宸的很多话说得确实叫人不怎么舒服。
尤其是他说话的语气,虽笑着,但偏偏有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我思虑再三,觉得确实不该和许言宸太过亲密,我们再也不是小时候了。
「白洋,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的。小宸可能就是太久没见我,说话才失了分寸的……」
13
我并没将我在许言宸家做家政的事告诉白洋,我怕他多想。
当然我也不打算为了白洋而推脱掉这份工作。
我还是照例白天做做兼职,下午就去许家打点。
许言宸平常很忙,偶尔才回家吃一顿饭。
我想他大概在外面也有了自己的房子,每次我清洗衣物时,就从来没看见过他的衣服。
而我做完饭就离开,间或碰见他回来几次,也只是自然寒暄几句。
许言宸自那晚以后,也再没说过任何逾越的话语。
我们真就像雇主和雇员一样,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这天我还没开始做饭,许言宸就回来了。
我大概有两周没见到他,第一次他穿的不是西服,而是一件灰色冷调的大衣。
进屋他就将大衣脱下,双腿交叠,闭着眼整个人陷在了沙发上。
额前的碎发有些盖住了他阴郁的眉眼,黑眼圈和不带血色的唇瓣仿佛在说着他的疲惫不堪。
我准备了一杯蜂蜜水轻放在桌上,打算替他将大衣挂起来。
可刚想把他的衣服拿走,他的大手却倏忽抓住了我的手腕。
14
「苏姐姐,白洋是不是叫你离我远一点?你就那么听他的话吗?」
许言宸睁开他的眼睛看我,淡棕的瞳孔里有些血丝,看起来柔软无力。
「小宸,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挣脱许言宸的手,他却紧紧环住我的手臂,将脸轻轻贴靠在了我的手臂上。
「就是我想的那样!你有了他是不是再也不会要我了?小时候,只要伤心了,你都会允许我抓你的手……」
「可现在,别说抓手了,就算让你多看我两眼都是奢求。就好像——好像我们从来就没认识过……苏姐姐,我真的好难受……」
「小宸……不一样了,我们都不是小孩儿了,很多事我们不适合……」
「苏姐姐,我好晕,好想吐!」
我话到嘴边才察觉到许言宸的不对劲,他一直在发抖,人也在出冷汗。
「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烧了?家里有体温计和常备药我去给你找!」
「不用,我没有发烧……」
许言宸紧拽着我的手不肯放开,他拉着我的手放到他的额头,似乎是在证明。
「那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一直流汗,为什么连手指都在发抖?要不要现在去医院?」
我焦急地替许言宸擦额间的冷汗,看着他脸色愈加苍白,我慌了,想要拿出手机叫救护车。
「苏姐姐我没事的,有你在就够了,我不需要其他什么人了。」
许言宸不由分说地夺走了我的手机,他还吃力地笑了。
「我只要吃过药就会变好的,但我的药,医药箱里是不会有的……苏姐姐你可以替我去找一个医生吗?他那里有我想要的药。」
「他现在可能有些忙,你去了就直接打他电话,电话我发你手机上了。」
我应许言宸的话,以最快速度到了他跟我说的那家医院,上了三楼,三楼是精神心理科。
我拨通了那个医生的电话,却在转角的长廊里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白洋,他在候诊室的椅子上,旁边还有个女人依偎在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