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正在官署当值,突然门外人声鼎沸,似有不少人在说话。我本以为是宫里来人传了什么消息,大家在外面议论,谁知杨一清开心地跑进来对我道:“东阳,你快出来看谁回来了!”
“谁回来了?竟让你如此兴奋?”我见他高兴,也好奇起来,搁下手中笔,起身随他出去看。只见人群当中,程敏政正与众人寒暄问候,笑容满面,时不时抬手行礼,甚是喜悦。
他身形依然清瘦,双鬓已经生出几缕霜华,但依然精神矍铄,气质出众。我站在门口就这样愣愣地望着他,他见到我,走到我面前。
“东阳,好久不见。”他笑着对我道。
“什么时候回来的?竟不提前告知我一声?”
“回来已有半月了。我临走前将下人丫鬟全部遣散,府宅只留给一个老仆人看管。宅子空置了这几年早已荒凉,我先回来把府宅重新整理收拾好,过些日子再派人去接李莹过来。”
“你们别光站在这里叙呀,快进屋里去坐下慢慢聊。”杨一清把我俩推进屋里。
他走到原先自己的桌案前,用手抚了抚桌面。“四年了,这里还跟之前一模一样。”他道。
“你这桌椅一直空了四年,虽有新人进来,我一直不允别人坐这里,这位置我只给你留着。”
他笑了笑,坐了下来。
“小汪保跟你一起回来了么?”
“他去年在南京娶了汪奎的二女儿,且承袭了祖功授锦衣卫百户,已自立门户,不需我管了。”
“黎先生去南京任礼部尚书,不在翰林院了。这次陛下除了召你回来,还召了刘时庸回京任职,可惜他推辞不就。应宁马上要去陕西任副使督学,文颂则将外派至浙江余姚。这院子看起来好像跟四年前没什么变化,但是咱们这帮人,已是四下离散,希贤和于乔常在宫里伴君,见之不易。好在你回来了,我终于不用一个人坐在这里空等。”
说曹操、曹操到,刘健和谢迁知道程敏政回来了,也过来问候。谢迁笑着行礼道:“篁敦回来了,这里可又要热闹了!”
“希贤、于乔,多年不见,诸位都升官发财了。”程敏政笑着向他们拱手施礼道。
“升官是有,至于发财嘛,你知道的,京官哪来的油水?还不如下面好活动。我亦想让陛下将我外放,可陛下执意不肯,我亦无奈啊。哈哈……”谢迁还是那么风趣。
“克勤,祝贺你复职。依你的才华,本不该埋没乡野,此次归京,必定能再次大展宏图,千万励精图治,不负圣恩。”刘健道。
“皇恩浩荡,克勤谨记于胸,不敢懈怠。”
“克勤!你终于回来了!”陆文颂也高兴地跑进来。分别给在场众人行礼,又对程敏政道:“说好带给我的宣纸、徽墨,不会忘了吧?”
“没忘没忘,都带来了!诸位都有,大家快随我过来拿吧。”说着便带大家出去拿礼物。
我看着他亦如从前与同僚和和睦睦,心中既感慨又欣慰,我的程克勤终于回来了。
“东阳,你还愣在那里干嘛?快出来呀!”程敏政朝我招了招手。
“来了来了!”
傍晚,各自要回家了。我和程敏政并肩往院门外走。
“李夫人还未至,你一个人在家也是孤寂,不若上我家来小住几日,好多贴心话要对你说呢。”我道。他停下脚步,直望着我,我很害怕他拒绝。
“好,你请我,我一定去。”他走近我,双手在我后背拍了拍,“你那宅子我可是出了钱的,去享受几日也是该的。”他笑着继续往前走。
“那我今晚就叫人收拾屋子,明儿只等你来。一言为定啊!”
我觉得他变了,跟四年前在休宁的时候不太一样,却又说不好是哪里变了。我努力回忆着这些年与他信函往来的内容,他都是在游山玩水,出诗稿文集,似乎也未经什么特别的大事。我本以为长久分别后的重逢,心情必是大喜大悲,叫人感慨万千,可一切却又非常普通。没有激动无措的言辞,没有无处安放的双手,连对视的眼神也变得平和,已没有了往日热烈的温存。时间真的是一剂良药,治愈了我心中的苦念,也冷却了我与他情深时的温度。他如今在我面前是如此的坦然,仿佛与我之间的种种过往已经随时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很想问问他:克勤,一切都结束了吗?
翌日傍晚,我在府门外迎接程敏政的到来。阿金赶着大车过来。我赶紧上前,将他搀下车。
“怎么穿着官服就过来了?”
“今儿进宫面圣,直等了半晌才出来,等不急换衣服就赶过来了。我想着到了你家再换也一样的。”他笑了笑,我连忙拉着他进去。
“我住在紫枔院,如今已让下人把最好的厢房收拾了,我领你过去。”穿过萱芜园长长的走廊,我带他走进房间,下人们陆续将他的行李送进房放好。
“虽比不上你家,但也不差。你是府上贵客,自不必拘束。但凡所需尽管来告诉我,千万别客气。”我笑着对他道。
“咳咳,这话太满,你可别后悔。”他憨笑一声,“哎,我听说你有个叫莉蕊的丫头不错,不如今夜就让他来我房中伺候,怎么样?”他贴近我,开玩笑道。
我实没料到他竟会说出这话,惊了一下,倒也明白他在玩笑,便故作一本正经地回道:“你可知莉蕊是谁?”
“是谁?”
“她就是朱琦的贴身丫鬟小满。兄若不嫌,我喊她过来伺候你一夜就是。”我装作要喊人的样子。
“哎,不着急喊。若是小满,还是算了吧,免得惹怒了朱夫人。东阳,不是我说你,夫人身边的人,你也下的去手?”他竟还讽刺我。
“我下不下手,关你何事?不过这丫头有些手段,我是无福享受,你想要的话,赶紧拿去得了。”
“好意愚兄心领了,我可不敢把人领走,朱夫人我可是得罪不起的。”
“家里人总说我是个没正形的,我看你却比我还要疯上千倍不止。赶紧去换了衣服吧,我在园子的凉亭备好酒菜等你。”
杯中佳酿胜管弦,
一饮一啄皆是缘。
酒逢知己千杯少,
共君一曲到天边。
悠然亭建在胧月塘边,眼下已到夏末,塘里的荷花已枯萎,还剩些荷叶立在塘中摇曳。程敏政拈起酒盅,敬我道:“你这园子比我上次来的时候倒是变化颇大,这几日得好好逛逛。”
“后来修修整整,连着搞了数月,弄的人疲马乏。你这次回京,家里那两个混小子怎么办?”
“书意回了自己家。九方无恒说什么也不愿再回养父母家,死活要跟着我,便带来了。”
“对了,我跟你说个事:云隐真人去了。去年没的,赵九将他葬在了后山,你若有空,我可陪你去祭拜。”
程敏政拿着酒盅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叹了口气道:“他一生苦寻极乐,早该去了。”说完将剩下的酒洒在地上。
“东阳说今日有贵客到,我就猜到是你!”朱琦带着莉蕊走了过来。“程克勤,你又回来做官啦!”
“呦,夫人来了。克勤刚刚回京,我与他三年未见,想请他来咱们府上小住几日,叙叙旧。”我忙站起来对朱琦道。
“朱夫人,别来无恙。”程敏政并未起身,坐在位子上向她施了个礼。
“也不知道府中酒菜是否合你的胃口。”朱琦问道。
“我吃了几年的山中野菜,如今这桌上的美味对我来说可真是饕餮盛宴了。”程敏政笑着道。
“都是些家常菜,你们先吃着,若不够,我让莉蕊再去准备一些。”
“有劳夫人了。”我拍了拍她的肩道:“入夜渐凉,你先回去休息吧。”
“那我先回了。克勤,你们继续聊吧。我一会让莉蕊拿两个披风过来。”
“谢谢夫人。”我和程敏政目送朱琦离开。他突然问我:“东阳,你膝下现有几子几女?”
“惭愧,还是只有李盈和兆先。之前夫人诞下一女,可惜不足周岁便夭折。”
“哦,对不起啊。”程敏政看着我道。
“无碍,夫人还年轻,以后会有的。”我喝了口酒道。
“哎,你是不是辣椒吃多了,生不出孩子?”他突然凑近低声问我。
我口中的酒还未咽下,直接喷了出来:“你才生不出孩子!”
“哎……这么激动作甚,我这不是关心你嘛。”他擦了擦喷在他手上的酒滴,笑着道。
“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看看那个小九方何时给你生个孩子出来!”
“我才不要跟他生呢,要生也是跟你生!”他笑得更开心了。
我红着脸看着他:克勤,你还想和我在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