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在官署当值,得空正与程敏政一起品茶闲聊,两个新任内阁中书舍人急急跑过来施礼道:“学生见过二位先生。程先生,大事不好了,监察御史王嵩、户科给事中江瑢等人上呈了弹劾您的奏疏,内阁现正讨议商榷,先生若不自辩以明,恐仕途不利啊。”其实六科对程敏政的谣言中伤一直都有,翰林院人尽皆知弹劾程敏政的折子断断续续就没停过。今日两个学生的来报倒也没有太出我的意料,便告诉他们此事无需声张,我们自会想办法应对。
我看着程敏政道:“谣言四起,一传十,十传百,假的也成真的了。你果真不去理会吗?”
程敏政抿了口茶,漫不经心道:“清者自清,何须辩申?这些人无非是嫉妒我才情兼备,资质甚高,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何能耐把我拉下水。”
“话可不是这么说,自古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在明,他在暗,若真要查出对你不利的证据参了重本,又无人替你辩解,恐祸从天降啊。克勤,咱们都不是官场新人了,这如履薄冰的明争暗斗,你我见的可还少吗?我担心你……”
“正好二位都在呀,黎先生让你们去见他呢。”杨一清过来传话道。抬头望了一眼程敏政,咧了咧嘴,低声咕哝道:“非常生气!二位小心。”
见到黎先生,我二人向他拱手施礼。黎先生气得直敲桌案,指着程敏政的鼻子怒道:“参你恃才傲慢,目中无人的;参你喜好男风,违乱纲纪的;还有参你拐卖人口,诈骗钱财的!你说,你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平日里的风言风语,能传进翰林院的原也不少了,我实没料到你竟如此出格!你你你……”黎先生气地手直发颤。
我耽眼瞟向程敏政,他竟然低着头正咬着牙憋笑。我赶紧拿胳膊肘碰了碰他。他强忍住笑,清了清嗓子道:“这些以讹传讹的言官真是‘打死卖盐的’——闲得发慌;有那中伤造谣的本事,成天胡编乱造。坊间的段子当成笑料随便听听笑笑也就罢了,先生怎么也当真信了?”
“你平日里的作风,只要不算太出挑,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不予置言;可如今这三天两头弹劾你的折子往陛下跟前送,你还当没事人儿一样依旧我行我素,怎么?头顶的乌纱不想要了么?”
“先生息怒,克勤向来才高负气,对流言蜚语置若罔闻也是不想跟那些无稽之人起口舌之争。这些折子是实是虚,相信陛下自有明断。”我道。
“这次只怕是折子还没到陛下跟前,你已经被大学士们论心定罪,未必能侥幸逃脱。”黎先生叹气道。
“先生,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们可以去面圣……”我急道。
“陛下现在龙体欠安,政务裁决主要在东宫和内阁大学士之手。你年少时资禀灵异,一目十行,谁人不知你天才之名?可惜数十年宦海沉浮,没有沉下你的心性,当年你师尊李贤的教诲,也是抛诸脑后了。唉……你们回吧,是进是退,听天由命吧。”黎先生叹息。
程敏政十六岁即中顺天府乡试第一人;二十岁即以一甲二名授翰林院编修,为同榜三百五十余人中最年轻的进士及第。功名显达,仕途通畅,他在散文诗歌、理学史学的造诣放眼整个文界皆为上上等,我亦时常自叹不如。而今就因品性高冷,恃才放旷,得罪了朝中小人,遭到暗害,我实替他叫屈,却又无奈。不久,吏部果然发函,勒令他致仕。
我知道他要走了,心里就像万千针扎一样难受。以前日日与他相伴不觉得珍贵,吵吵闹闹,腻歪过头甚至还嫌他黏人。如今他就要像断线的风筝一样离我而去,这是我根本无法接受的。我夜夜辗转反侧,不得入眠,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他挺拔的身姿和俊美的相貌。他与我在翰林院里同商共议;在家中书斋品古论今;在醉仙楼里尝鲜喝酒;在亭台小园赏景怡情。人生难得一知己,我真的不敢想象,没有他的日子,我该何去何从。
他已不来官署点卯了,我望着隔壁空荡荡的桌案,怅然若百爪挠心。下了班值,径直去他府上找他。府里已快搬空,我一个人站在偌大的厅堂当中,安静得仿佛连空气都冰冻住一般。
“东阳!”程敏政一声清脆的叫喊,从身后传来。我连忙回头望去,他就像个仙子一样,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克勤……我……”我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伤,眼泪扑簌簌地直掉下来。他见我哭泣,快步朝我走来。拉着我的胳膊,道:“东阳,别哭……”我凝望着他的双眸,他的眼中依然全都是我的身影。
“什么时候动身?”我抽泣道。
“初五。”
“初五?就不能等初十喝了我的喜酒再走吗?”
“你的喜酒……我就不喝了吧。”
“你回去能做什么?”
“种地、种花、编书、写字、教学生……我还可以做很多事情。”他的眼睛也开始泛红。
我一头扑到他怀里,搂住他的腰,哭着道:“可是没有你,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想抱住我,可犹豫了一下,只是两手拍了拍我的背。“别胡说,至少你还可以给我写信。或者有时间,来休宁找我。我篁墩居士的雅号在整个徽州府也是鼎鼎大名,你来找我,绝对会不虚此行。”
“好,我们一言为定。你等我,我一定去找你。”
他用手擦掉我脸上的泪滴,而他自己的泪水却再也没能忍住。我突然伸手扒开他右肩的衣领,那道剑伤留下的疤已经变成蓝青色,静静地趴在皮肤上。程敏政为我挡的那一剑,让这道疤永远地留在了他身上,就像他会永远留在我心中一样。我轻轻抚摸了一下这伤疤,把脸放了上去。我想记住他身上咸涩的味道,感受他毅然挺身护我的无畏的力量。他闭上眼睛,任凭泪水扑扑簌簌滴在我的头上,他定也是不舍这最后的、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时间。
“东阳,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不要哭了,继续好好生活。相信我,总有一天,我程敏政还会和你并肩携手于翰林院的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