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得了皇帝赏赐,晚上谢迁和刘健吵嚷着让我请客,我们三人便前往醉仙楼打算好好吃一顿。席间,刘健道:“今日东阳的一招缓兵之计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读刘伯温的《百战奇略》,用兵之道除了需要武装兵甲雄厚,更要择天时地利人和之便,巧用策略往往能成为制胜的关键。今日现学现用,赢了捶丸赛,也是我未曾预料的。”
“我看那琦县君输了比赛之后,对东阳声声责厉,有些娇怨,莫非你们认识?”谢迁问。
“实不相瞒,六年前我和克勤在扬州府和县遇见成国公朱仪一家遭遇山贼抢劫,曾出手相救,与县君也算有过一面之缘。今日在皇宫中见到她,我甚感奇怪,成国公不是在南京坐镇中军都督府么?为何朱琦会在皇宫里呢?”
“你有所不知,皇帝此前已诏成国公回京,如今朱仪掌左军都督府,总辖京师禁卫军。听说他与指挥使万通走得很近,正好与锦衣卫一起呈肱骨之势,保障京师防卫事务。如今西厂没了,禁卫之事皇帝还是交给可靠的人才放心。”谢迁道。
“原来如此。”我想着当年成国公因感激我,曾邀我去他南京家中。如今有朋自远方来,他既然到了北京,我应找机会去拜会他才是。
晚饭之后,我们三人互别。一想回家也是百无聊赖,便想去找程敏政下棋,谁知他亦被友人邀请出去玩了,这会儿还未回,我只能悻悻然一个人往家走。
刚迈进院子,只见家什物品随意摆放,枯草遍地,污屑乱飞,似有几天无人清扫了;前厅厢房里住着管事婆子和丫鬟下人,也是无人管理,自随他们喝酒划拳,满屋的酒肉喧哗。回到书房,一叠一叠的文稿书籍、笔墨纸砚七七八八杂乱堆在桌上、地上,一片狼藉。我深叹一口气,回想以前德熙在时,家中一应杂事皆安排有序,家中清洁、一日三餐、各房内务俱是安排周详;自德熙走后,这一大家子便如散了魂一般。老爷太太年事已高,自管不了大小杂事;琴儿虽能干,眼下大的有李盈,小的有兆先,全靠她一人张罗,自是顾不上别的来;我在家时只知闷头读书写诗,也不爱管那些繁杂琐事。如此一来,没有少奶奶,家就不像个家了。
书房杂乱不堪,自是无心读书,于是去琴儿屋想看看孩子们。李盈已经睡下,琴儿正哄着躺在床上的小兆先唱儿歌。我望着她瘦弱的背影,听着她温柔的清唱,内心一阵感动。慢慢走过去望了一眼小兆先,她抬头一看是我,微微一笑,继续哼着歌。我望着她已凹陷的双眸,依然如我小时候那般闪烁着慈爱的光芒;她的双鬓已斑白,腰也有些弯了,我心中深感亏欠她太多,不知何时才能偿还她这一世恩情。
小兆先已入睡,琴儿轻轻把他的被子又往上掖了掖,将我拉至前屋道:“我的爷,如何这么晚才回来?晚饭可吃过了?”
“早已吃过。今日得了皇帝赏赐,请谢于乔和刘希贤在醉仙楼大吃了一顿。现在肚子还撑着呢,赶紧给我倒杯茶清清口。”
琴儿倒了茶来,道:“你且慢慢喝着,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与你说。”
“今日怎么见外起来?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是说不得的?”
“少奶奶在时,家里事无巨细皆是井井有条,下人丫鬟管事婆子,哪个不是尽心伺候着。这少奶奶一走,家里是个什么光景你也看到了,老爷太太上了岁数,管不了许多杂事,我虽想管,一来不如大奶奶说话立威,二来这两个小的是时时刻刻离不得人。我寻思着你是不是考虑再娶个少奶奶进门?”
我一口热茶差点喷了出来,道:“好姐姐今儿怎么也开起玩笑来,我自知照顾孩子是委屈了你,下人们若不听使唤,我想办法教训他们便是。”
“抚养孩儿是为娘的本分,我何曾委屈了?只是你还年轻,身边若无人,终不是长久之计。新奶奶早点进门,我也能早点安心不是?”
“姐姐快饶了我吧,不如我去央老爷太太把你扶正了,你来做这新奶奶我看也未尝不可。”
“休要浑说。你早有功名,仕途清朗,又是皇帝眼下的红人,日后必定登坛入阁,这新奶奶定是要做一品夫人的,我怎受得起那份恩荣?”
“姐姐扯远了不是?我也没说一定不娶,只是这事儿实在是急不来,容后再议吧。”
琴儿叹了口气,便回里屋歇息去了。我回到自己卧房,刚准备换衣就寝,就听见麻谷生在门外喊:“大少爷,大少爷还没睡吧?您看谁回来了。”
我开门一看是袁安平,喜出望外,赶忙拉他进屋。多年未见,竟然变化颇多,个儿更高了,肤色更深,只是俊美的模样倒没变;一身青绿便服,非常精神。他一进来便叩头下拜:“给李叔请安了。”
“快起来,快起来。难得回家来,怎么样,一切可好?”我拉着他坐下来。
袁安平有些腼腆,望了望麻谷生,欲言又止的样子。麻谷生道:“没事,你照实跟大少爷说就是。”
“安平原以为锦衣卫乃皇帝钦卫,专门负责缉捕办案。谁知新兵训练之后却被分到金吾卫做了廷杖行刑校尉。一旦有人在朝堂之上开罪于皇帝,则要压下来受廷杖笞责。安平专门负责行刑,刚开始倒也没什么,自是按照司礼监大人们的指示行事。可后来越发觉得古怪。”
“有何古怪?”我问道。
“您也知道这廷杖之刑甚为严苛。笞杖上皆是倒刺,挨上一棒,皮开肉烂;挨上数棒,终身残废,打狠了当场毙命也是有的。可就是如此酷刑,那些个言官们却毫无畏惧;更有甚者巴不得求着皇帝赐廷杖,以表忠心。安平前日在午门外行刑,竟有受刑大臣命家人端来饭碗接住血水,行刑完将血水一饮而下,如此变态行为,令人发指。”
“古来‘文死谏,武死战’,言臣冒死进谏乃是极荣耀之事,那些凡受廷杖之人,不管是死是活,皆会在朝中享有极高声誉,忍一时之辱,却能换来一世英名,倒也划算。”我道,“至于你说的自食血肉之事实属极端个案。你还年轻,日后自会遇到更多离奇的事情。”
“安平自幼在武当山习得一身好武艺,本应惩奸除恶,驰骋疆场,以图宏志。谁知做了几年金吾卫,成天就是拿棒子打大臣们的屁股,实在不是安平所愿,还求李叔请成国公替我再写封荐书,调我去镇抚司办案。”
我一听原来袁安平不满现在任职,想调换岗位。心想这行刑校尉确实埋没了他的武功才能,于是答应帮他向成国公请愿。
麻谷生见我答应了,满心欢喜,笑道:“俺就知道大少爷心疼安平,这孩子若去镇抚司,定能干成一番大事。”
“你们先别高兴,还是要等成国公同意写荐书才行。谷生,你明日采备一些果礼,与我一同前去拜访他。”
“少爷,明日不行啊。明儿是初七,俺要去教堂做礼拜。”麻谷生一听要找他做事,面露难色。
“你说你一个目不识丁的粗货,让你学字习文皆不肯,竟是要去拜那西洋人的经法,简直可笑!罢了罢了,明日让李四随我,你去你的教堂吧。”把他们舅甥二人送走,我终于可以安歇。
麻谷生出了门,把袁安平鬼鬼祟祟拉到院落一角,道:“身上可有银子,赶紧拿些给我。”
“身上只有一百文,还有张二两的银票,舅舅,你要钱做啥?”
“哎呀,让你拿你就拿,还管到舅舅头上了?”
袁安平拿出铜钱和银票,恍然大悟,道:“哦……舅舅,你可是又要去赌钱了?”
“哎,你小点声,别让他们听见了。今儿算你借我,回头连本带利还你。招财坊今晚有场好局,我必赢的,放心吧,定可以还你。好了好了,快走快走吧。”
袁安平抵不过麻谷生,只好丢下钱,悻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