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和县到南京不过一日光景,眼看快要到家了,程敏政显得格外激动。傍晚时分,我们抵达金陵码头。程敏政的父亲兵部尚书程信早已派人在码头等候,迎接我们回府。
我幼时曾陪父亲来过南京,那时南京给我的印象犹如一个很大的园林,到处都是翠松古木,郁郁苍苍;溪流潺潺,湖水清澈。这里的景致不像京城那么庞然大气,浑厚庄严,到处都是一股江南清新之貌。
到了尚书府,程敏政让下人分配客房,让我们安顿下来。我稍作休息后,携着从京城带来的礼物前去给程尚书请安。程信见到我非常高兴,他留我们在尚书府小住几日,以尽地主之谊。
晚饭之后,我和程敏政在后园下棋纳凉,有个小厮稍话来说刘大夏知道我已到南京,约我后日去他府上做客。我笑着对程敏政道:“当年给刘时庸说媒的人踏破了他家的门槛,可他心中只有万贵妃。得知无法抱得美人归后,一怒之下请辞来了南京。如今他已成家立业,不知回忆当年之事会作何感叹。”
“古往今来看上皇帝的女人又不是只有时庸一人。他算幸运的,急流勇退,若是让皇帝知道,必定早已是那风流鬼了。我说皇帝倒也是奇人,竟爱上一个老妈子……”
“老妈子风韵尤佳,哪个男人不爱躲在温柔乡里?年纪大点又有何妨?”程敏政话还未说完,就被突然打断。来者是他的夫人,前朝阁老李贤大人之女李莹。
“原来是嫂夫人,东阳有礼。”我忙起身施礼。
“咦?你怎么也来南京了?”程敏政诧异,“何时到的?怎么也没跟我说一声。”
“五日前到的,你知东阳要来南京,便执意与他同行,更不曾与我商量,可有把我和小汪保放在心上?”李莹怪罪道。
“什么什么?你出来却没有跟嫂夫人请假?哎呀,罪过罪过,克勤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还不赶紧给嫂夫人认错?”我接着李莹的话,打趣程敏政。
“好好好,我错了,夫人突然驾到也没提前告诉我嘛,咱们俩扯平了。”
我听着程敏政和李莹的对话有点奇怪,竟是一点没有夫妻间的温情,颇感意外。
“来,东阳,尝尝我自己酿的美酒。”李莹道。
“啊,还是嫂夫人想的周到。克勤的这局棋已是死路,我正愁没有好酒来庆祝,正巧这酒就来了。多谢嫂夫人。”我与程敏政喝了两杯,然而他们夫妇二人之间始终不言语,我夹在中间,尴尬的要命,遂与他们告辞,说要回房休息了。
路过麻胖子和袁安平的房间,听见里面吵吵闹闹,便推门进去。
“谷生,你们大半夜不睡觉,还在吵什么呢?”
“东阳少爷你来得正好。”麻胖子一见到我,鬼鬼祟祟地关上门,面有难色道:“可不关俺的事啊,尚书老爷家的这个破玩意儿每过半个时辰便唧唧哇哇作响,俺想给他关上,却一不小心给弄坏了。”
“我不让舅舅乱动来着,他非不听,非要摆弄,这下好了,已经两个时辰不曾响了。”袁安平抱怨道。
“是什么东西?”我走过去一瞧,原来是程敏政摆放在家里的一个自鸣钟。这西洋传来的稀罕玩意儿,我也只是曾在皇宫的画册里见过,没想到爱收集宝贝的程敏政连自鸣钟都有,真是令人惊叹。我思揣了片刻,对麻胖子道:“罢了,明日对克勤如实相告,看看有无办法修好它。”
第二日用早膳时,我将麻谷生弄坏自鸣钟的事告诉了程敏政,他故作不快道:“这个麻胖子还真是麻烦。走,去看看。”
麻谷生和袁安平立在一旁战战兢兢, 程敏政煞有介事道:“这自鸣钟放在家中已有三年,每日报时不曾有过分毫差错。偏巧你们一来就给弄坏了,麻胖子,你说怎么办?”
“罪过罪过,都是俺的错。程相公,只要能修好它,您让俺做什么都行。”麻胖子心虚道。
我看麻胖子窘态百出,笑笑道:“克勤,谷生也不是有意破坏,你就莫再怪罪了。你看我们请人把钟修好不就行了?”
“这西洋玩意儿,我想全金陵城也未必有人懂得修理呢。”
“那不如悬赏招募能工巧匠,若能修好,花些银子亦无大碍。”我建议道。
“那我这就命文书去草拟招募告示。”程敏政转过头来瞟了一眼麻谷生,指指他道:“这悬赏的钱可记在你头上噢!”
麻谷生面有难色,无奈地把脑袋耷拉下来。我想这也是给他一个教训,出门在外需加倍谨慎,损坏他人物品理应赔偿。告示贴在尚书府的大门旁边,刚一贴出来,行人便纷纷驻足阅览。麻胖子站在门口望着人群,特别盼望有人能挺身而出。过了半晌还是无人揭榜,正待他逐渐泄气之时,人群中一位模样怪异之人走上前来。那人褐色毛发,络腮卷须,穿着一身黑长袍,手里捧着一部书。他向麻胖子微微鞠躬,说道:
“我可以修好贵府的时钟。”
麻胖子第一次见到西洋人,有些惊异,更有些欣喜。他连忙将人带到我们面前,高声喊道:“找到啦,找到啦,程相公,俺找到能修好钟的人啦!”
我和程敏政都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看到告示前来相助。当程敏政见到那人之后,立刻大笑道:“麻胖子,这就是你说的那位会修钟的能工巧匠吗?”
听到程敏政的问话,那西洋人也大笑起来,搞得麻胖子不知所措,尴尬道:“他,他……”忽地转过脸问他:“哎,你刚才是说能修好俺家钟的,是吧。”
“哈哈哈,”程敏政笑不成声道:“麻胖子,你莫问了,我知他肯定会修。
“啊?为啥?程相公,您别笑了,您这笑得俺直发毛啊。”麻胖子又惊又怒,呆呆地望着程敏政。
“来来来,东阳,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城西教堂的传教士布文神父。这自鸣钟就是他送与我的,你说他会不会修?”
“原来如此,布文神父,在下李东阳。”我拱手施礼道。
“东阳兄乃我同僚好友,此次与我一起回南京,是我府上贵客。”程敏政道。
“李先生,您好。”布文微微鞠躬,施礼道。
“哎呀,原来他是府上熟人啊,程相公,您又拿俺寻开心。”麻胖子不快道。
“呵呵,这胖子是与东阳一同前来的,刚来一天就把自鸣钟弄坏了。这不,我们才张榜悬赏呢。”程敏政带布文先生前去修钟,因为不是大问题,很快便修好了。一见时钟重新报时,麻胖子高兴坏了。送布文先生离开时,他小心低声问道:“神父大人,您真是能人,一下就修好了这钟。这修理费嘛,三两银子够不够?”
布文先生微笑道:“区区举手之劳,不必破费了。我看麻先生也是善良之人,欢迎你受洗加入我教会,信仰基督耶稣,主会保佑你一生平安。”
“俺大字不识,要俺加入教会有何用,教会是啥玩意儿?”
“呵呵,只要信仰我主耶稣上帝,皆是我教会信众。你既不识阅读,亦可聆听圣书经文,只要牢记于心,主将永远你同在。阿门!“
“俺只知京城有个皇帝,哪儿还有个上帝?那你说的那个什么‘爷叔’上帝在哪儿呢?”
“在每位信众的心中。你拿着这个十字,每晚诚心祷告,主会给你启示,降福祉于你。”
麻胖子望着布文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十字,如丈二和尚一般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