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阿来问塞文。
塞文苦笑,他并没有直面回答阿来这个问题,反而说:“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你敢说他们每个人不是为了自己而活?”
阿来闭上了嘴。
这个问题阿来没法回答,他的确是为了自己而活,这个世界上好像大多数人也是为了自己而活。但未必每个人都这样。
“或许真的有那么一些高大上的人,他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活,但是我觉得,若没有命运的眷顾,那些人又怎能成为神佛?”
“其实在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我是同一类人,”塞文微笑地看着阿来,“我们都是寒门子弟,没有人扶持我们,没有人同情我们,似乎每个人都带着某种偏见来看待我们,无论我们想要得到什么,都必须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可是到头来,谁又能逃脱得了命运的摆布呢?有时候我们的努力,在那些人的眼中,就是一个笑话……如果不是笑话,你这么努力,为什么到今天还没有成为巨星?都是偏见……”
阿来瞬间红了眼眶。塞文说得好像很有道理,谁又能逃脱得了命运的摆布呢?
就因为他想逆天改命,所以让自己背井离乡,众叛亲离。就因为他想逆天改命,所以让自己面对着人们的唏嘘与嘲弄,让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本不属于他的世界以命相博。就因为他想逆天改命,所以到头来仍然难以摆脱命运的桎梏,把自己搞得身陷囹圄,不知不觉中竟然真的成了黑社会的一员……
塞文叹道:“没有人一出生就是坏人。在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不管我们贫穷还是富有,我们都会用敬畏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期待每天都可以见到一些之前不曾见过的风景和人……但是活得久了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上的好多人和事情,不管好的还是坏的,并不是只有对错那么简单,存在即合理。”
他用晦涩的目光看着阿来,幽幽地说:“从今以后,不管以什么方式,为自己而活吧!若真的有命运这种东西左右人生,既然它想让我们做坏人,那我们就做坏人又何妨……”
阿来低下了头。有两滴眼泪垂落下来。
他不知道这眼泪是为他自己而流。还是因为塞文过去的悲惨遭遇。或者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一个无星无月,阴云密布的夜里,塞文带着王风和阿来几个人来到了荒无人烟的海边。
遥远的海平线上隐约有闪电出没,沉闷的雷声像是怪兽无力地嘶吼,翻滚的海浪疯狂地拍打着岸边的黑色礁石,波诡云谲的夜穹仿佛下一秒就会崩塌,整个世界都似乎笼罩在岌岌可危的末日中。
一根细长的竹竿上挑起了一盏闪烁不定的钨丝灯,两根僵硬的电线之下接通着竹竿脚下一个小小的电瓶,电瓶的一旁放着两袋水泥灰。迎风摇摆的钨丝灯就只照亮了黑夜里的这一小片空间,远远地看过去,就像是幽灵的一只眼睛。
几个男人推着一只翻滚的油桶由远及近,来到了灯光范围内,之后七手八脚地把油桶竖立起来,拧开了上面的盖子,有一个干瘦佝偻的男人吃力地从里面颤抖着站了起来。
这个男人是扎伦。
扎伦的头发蓬乱,身上的西装被凌乱不堪地撕开了几个口子,上面布满了黑色的污渍,只是被迎风闪烁的灯光映照的时候,可以看到那些黑色变成了殷红。
他仓皇而茫然地环视着这个噩梦一般的地方,不久后就看见距离灯光不太远的地方,有几个身穿西装革履的男人,他们几个人与灯光的距离,刚好可以让扎伦看不清他们的容貌,只能勉强看清他们的轮廓,夜风中的那些轮廓纹丝不动,只有头发在动,就像是一尊又一尊的死神雕像。
又过了片刻的时间,扎伦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夜,终于看到那些轮廓中,有一个男人竟然是坐着的,那个男人在如此黑暗的夜里,仍然戴着一副墨镜,而且翘着二郎腿。
他很快知道了那个男人是谁。没错,那个男人就是塞文。
他之前一直把塞文当成自己的对手,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从来不是塞文的对手,而塞文好像从来没有把他当成对手,只把他当成了掌中的玩物。
“阿来,接下来你会看到非常残忍的一幕,”塞文对伫立在他旁边的阿来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每个世界都有每个世界的规则,在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里,千万不要对你的敌人心慈手软。”
阿来沉默着,似乎已经猜到了塞文接下来会让扎伦不得好死。
灯光下的扎伦,浑身鲜血淋淋的扎伦,脸色却苍白得像一张纸,他知道自己今天晚上会没命,却还是试图从油桶里爬出来,向远处的塞文用乞求的口吻说:“放过我吧大哥,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啊……”
塞文冷笑,问阿来,“阿来,你说他有错吗?”
阿来叹道:“老板……要不就放过他吧,他既然知道自己错了。”
塞文摇头说:“我告诉你阿来,扎伦没有错,换作我是他,也会这样做的,我们都是为了自己,扎伦也是为了自己,所以他没有错。”
他接着说:“阿来,你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对错,只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言毕,塞文挥了挥手。
守候在油桶附近的几个男人立刻把扎伦重新按在油桶里,然后开始有人用水桶在里面灌水,直到把扎伦溺毙在了里面。此时,又有人用匕首割开了两个水泥灰的袋子,把水泥灰倒在了油桶里……
塞文面无表情地看着油桶被滚进了夜幕下的海水中,又说:“过不了多久,安放着扎伦的这只油桶就会沉浸到海底的淤泥里,再也打捞不出来,直到千百年后,他的尸体就会化作石油,也算是为未来的人类做贡献了。”
一旁包括王风在内的几个男人哈哈大笑起来。阿来没有笑。他的胃里剧烈翻滚着,想吐。
回到住处后,阿来捂着嘴跑进了卫生间,趴在马桶旁开始了呕吐。很久后,他扭头看去,何杉杉拿着一块白色的毛巾站在他的旁边,然后蹲下身子,为他擦了擦嘴。
阿来一把抱住了何杉杉,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何杉杉轻轻拍打着他结实的脊背,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哭泣,但已经隐约猜到,她怀里的这个男人,可能是做了某种背叛自己原则的事情。
因为这样的痛苦,她何杉杉也曾有过。那是她第一次被人强奸的时候……
有时候,你暮然回首,你会发现自己已经活成了自己当初最讨厌的那种人。有些人是因为欲望迷失了自己。有些人却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五年前的一天傍晚,警察强尼回到家里,发现四岁的儿子正在为一岁大的女儿用卫生纸擦屁股,女儿好像在闹肚子,把沙发上弄得到处都是屎尿,儿子虽然很懂事,但他毕竟也是一个小孩子。在帮妹妹的过程中,把自己的脸上都弄上了一些妹妹的粪便。
屋子里气味儿难闻得厉害,强尼急忙打开窗户,之后问儿子,你妈妈呢?
儿子说,爸爸早上去警局上班后,妈妈在行李箱里装了一大堆衣服就出门了,也没说去哪里。
强尼急忙去卧室查看,发现他的妻子不止把自己的衣服带走了,还拿走了家里的一部分积蓄。
此后妻子这个人就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家。强尼后来也没有去找这个绝情的女人,因为他知道,即便找回来以后,他也不放心把儿女交给这样的妈妈抚养。
强尼的妻子人长得很漂亮,就是没有读过多少书,以前在拍蓬街某个娱乐场所做那种职业,和强尼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相遇。——那天夜里,她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了一个持刀歹徒劫财劫色,是路过那里的强尼救了她。
彼时,她看着强尼三下五除二徒手制服了那个歹徒,心里只觉得这个男人是个盖世英雄。后来通过交谈,她知道了强尼是个警察,但是强尼问她是做什么的,她说自己在酒店做服务员,没说出自己的真实职业。
女人的直觉胜于男人,当天晚上那番短暂的交谈,让她明白了强尼对她是有很大好感的。后来她为了追求强尼,辞掉了之前的工作,当真去了酒店做服务员。
两人结婚后,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蜜月期,她还为强尼生下了两个孩子。然而生活也开始从这个时候捉襟见肘,变得窘迫起来。
虽说强尼是个警察,但他是个直肠子,从来不搞贪污受贿,赚点外快贴补家用,为此,她没少和强尼哭穷。
有一次,两人吵到气头上,强尼失口说出了她曾经干过那种工作。她当时犹如五雷轰顶,打了强尼一个耳光。原来强尼一直都知道她以前是干什么的,自从两人交往到结婚生子这些年来,强尼一直没有说而已。
强尼现在才对她说这种话,也并非出于恶意,只是懊丧地认为,为什么他本想用正直和爱去感化这个女人,结果到头来,这个女人仍然会唯利是图,居然还想撺掇他做个坏警察。
两人的隔阂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慢慢地拉大,最后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其实强尼认为虽然收入是少了一点,但日子也并非过不下去,只要平时省吃俭用一些,还会省出一些钱来。妻子却不是这样想的,她认为自己想要的其实并不高,就算阔太太的生活给不了她,可总不能让她这么漂亮的女人过得太寒酸了。
后来两人就离婚了。强尼的妻子在离婚后仍然呆在强尼家里照顾两个小孩子,两个孩子毕竟还小,作为一个妈妈,实在舍不得丢下孩子。不过当初在签订离婚协议的时候,她也没打算自己扶养一个孩子,都给了强尼。
强尼起初对妻子这种离婚不离家,还负责照顾小孩子的做法很感动,他认为妻子对他还是有感情的。结果后来有一天强尼提前下班回家,去了金店给妻子买了一套首饰,本想挽回婚姻,却撞见妻子背着两个小孩子,在家里的卧室中“接客”。
可想而知,当强尼看到这一切,内心有多崩溃……
两人文化程度和三观之间的巨大差异,最终让这个家庭走向破裂。
强尼的妻子不辞而别后,强尼独自一人撑起了这个家,把两个小孩子交给年迈的父母抚养。
再后来强尼的老局长退休,新局长巴颂上台,强尼仍然不改初衷,觉得警察是一种非常神圣的职业,所以和无贪不欢的巴颂有了隔阂,巴颂随便找了个让强尼去黑老大扎伦那里做卧底的借口,就把强尼赶出了警局。
巴颂本以为天下就此太平,黑白两道相安无事合作愉快,可没想到强尼竟然胁迫巴颂干了一件大事儿。
——就是我们之前在故事里,提到的强尼和张建明力战人贩子卢老板那帮人。
卢老板的犯罪团伙被剿灭后,巴颂只好让强尼回到了警局。奈何,强尼依然是巴颂的眼中钉,肉中刺。巴颂无时无刻不在想法子,让强尼这个阻止他发财的榆木疙瘩从他眼前彻底消失。
然而后来巴颂发现,强尼自从回到警局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在他这个上司面前唯唯诺诺,马首是瞻。
事实上,强尼的“变”,真的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他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家里还有两位耄耋之年的老人需要赡养。他实在很需要这份工作。
这个世界上的好多人都曾有过“梦想”这种东西,但好多人到头来面对生活的重担,最终选择了向现实妥协,从忍辱负重,强颜欢笑,再到麻木不仁,听天由命,可能只是一个时间的过程而已。
如今的强尼还没有到麻木不仁,听天由命的地步,但他近些天学会了吸烟。
白天的强尼是不吸烟的,唯有到了晚上,儿子和女儿写完作业睡着以后,强尼才会坐在屋门前的台阶上,仰望着漫天繁星,一根一根地吸烟。
如今的强尼,也把父母接过来住到了一起,每天早上,每当他出门前,看到头发花白的父母和两个身穿脏衣服的小孩子围坐在一起吃饭,心里总会莫名升起一股辛酸。
年迈的父母生他养他,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两个小孩子被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他又给了他们什么?
就因为儿子和女儿平时没有吃过什么好吃的,儿子为此还学会了小偷小摸的习惯。
儿子经常在附近的一家水产店里趁老板睡觉的时候偷鱼,回到家后就谎称是自己带着妹妹从河里抓的,起初强尼半信半疑,直到后来有一次,儿子和女儿竟然从外面带回了一筐鱼。
强尼见到这筐鱼后怒不可遏,打了儿子一顿,他认为正是自己平时对儿子管教不严,才助长了儿子的贪念,以前隔三岔五带回来一条鱼也就算了,现在居然偷了一筐!
后来在儿子的解释中,强尼才知道了自己冤枉了儿子。
儿子确实去水产店偷鱼来的,只不过那个老板在捉到儿子后,竟然污蔑儿子弄死了他鱼池里本就死掉的那些鱼,还让儿子赔偿。
幸亏这时候有位叔叔去水产店里找那位老板要赌债,——是那位叔叔免了老板一部分赌债,让老板把那些鱼送给他们兄妹俩的。
强尼后来去了水产店,问那个叫莫罕的老板,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莫罕的解释和儿子如出一辙。
强尼错愕万分,他没想到一个放高利贷收债的小流氓,居然也会有如此善心?
或许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一个知法守法的好人未必有多好,一个知法犯法的坏人也未必有多坏……
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对强尼的触动很大。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他还没有回到警局,黑老大扎伦没有死,他还在扎伦那里做“卧底”。
彼时的强尼,其实内心已经有了一些变化,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太过固执己见,让妻子离他而去,又被新局长巴颂排挤,他当时想着,如果以后真的能回到警局,他会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原则……
如今,强尼回到了警局,他动摇了自己的初衷。
因为他还想活着。不,是让他的家人活下去……
只是,现在这个明哲保身的局面,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这夜,扎伦刚把一根烟吸的只剩下烟嘴,父母的房间里传来老母亲的一声咳嗽。他下意识地又掏出了一根香烟,点燃后深深地吸进了肺里,很久以后才吐出了一团白色烟雾。
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