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秋实说,看你写了这么多,怎么全是谁和谁好与不好的故事,连个正经八百的课堂上的事都没有写。我说,你们都是理科班的,关于理科课堂我知道的本来就不多,那么我就说说文科课堂。
课堂的意思,就是上课。现在高中课堂推崇的是“生成的课堂”,意思是课堂也是原生态的,就像写散文,形散而神不散,“神”是教参教案中体现出来的目标,通过学生的主动参与和教师的引导,达成吸纳知识点和围绕课堂教学的氛围,使学生在课堂上成就自己追求知识的过程。
我女儿现在已经是梅城一中的高中生了,她给我描绘的她们的课堂就是这样子的。
我觉得这个比较高级。按照“生成的课堂”的理论,我以为同一个老师面对不同的学生,虽然讲解的是同一堂课,其结果和气氛表现肯定有所不同,达成的教学目标与程式也会有所区别,连我胡子一把了都想找机会来感受一下。
而我们当年的课堂,除了“填鸭式”这样的词汇可以总结,我还想到这分明是“一个人的表演”。
我的意思是,课堂是分教与学两个层面的,对应的分别是老师和学生,老师只有一个,而学生是一大堆,这里面就有个以学生为本还是以老师为本的问题。如果老是变成了“一个人的表演”,学生提不起兴趣则在其次,要是学生直接就心生厌恶之情,那还有何胜利可言?
当年我们就是经常在这种无聊的课堂教学气氛中,我再说一遍,经常是课来上我们,不是我们来上课。
拿黄堂堂的语文课来说,高一高二总归是学习新课,我们即便有“情非得已”的时候,大家也愿意“只闻新人笑,哪管旧人哭”嘛。
可是到高三,总结复习的时候,如果还是如高一高二,不过是玩小学生作文“总分总”的游戏,肯定有人受不了。
我们就是在这样的课堂背景下,逐步积累了和黄堂堂之间的矛盾。
老师和学生之间有矛盾也正常,不过一旦有持续性,积少成多就不得了。
高一的时候,王千里有回和黄堂堂当堂抗辩,可是黄堂堂原是班主任,不是一般的老师,黄堂堂采取个别谈话的方式,很是让王千里老实本分了一阵子。高二时候,黄堂堂不当班主任,但是余威还在。遇到真调皮捣蛋的学生,一般遵循“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做法,属于纪律的问题,自然有新班主任刘大烟枪摆平,只要不是太过分,黄堂堂也不会太较真。
有时候,黄堂堂讲课讲到兴奋处的时候,曾自称“老夫”,大概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老夫子”,子在古代是先生的意思。苏东坡词中,说自己“老夫聊发少年狂”,强调的还是少年狂,而不是强调老夫。
苏东坡是个装满了一肚皮“不合时宜”的人。他自称的“老夫”,别人也不一定,把他当成真正老了的夫子。他因先得罪当权派王安石被贬,后得罪红人司马光被贬,当时东坡先生仍威仪不减,不仅到处游山玩水,小老婆还弄了一大堆,苏词则更是开辟了一代豪放自信雄风。
可见虽“老夫”,雄壮犹不减当年耳。新中国成立后,纳小老婆一律改为地下秘密非法进行,与我们理解的“老夫”境界完全不同。
王千里对蔡秋实说过,什么老夫,分明是老朽,不仅老,而且朽。
这话稍微狠了点。因为所有人都会老,老又有威信称“老头”,老有所用称“老人”,老而无用谓之“老朽”。叫人“老朽”,分明说人老而无用嘛。
后来,王千里和蔡秋实都到理科班了,期间的语文课堂即便有冲突,我也不可能有印象,但是文科班的当年旧事,犹历历在目。
孙梅城在重温《戊戌政变记》课文时,冷不丁对“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这句话,产生了费解,就单拿着这一句话问黄堂堂,这句话该怎么解释。
黄堂堂就说,你想呀,唐僧如果没有孙行者,西天取经能行吗?更不会有什么将来。
这个原文,出自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梁启超均流亡国外。行前,梁劝说谭也出逃,谭嗣同从容对梁启超说:“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婴、杵臼,吾与足下分任之”。
孙梅城说,这是他晚自习课时候,一个人问的,后来我弄懂了,黄堂堂的解释当然离题万里。孙梅城举例说明的时候,我们以为,实际情况不可能这样夸张。
崔波涌说,这是黄堂堂的幽默吧?
周庆就反驳说,我们宁愿信其有,黄堂堂的课,你什么时候见他幽默过?
崔波涌就像聪明的一休和尚一样,用一个手指头,对着自己的鬓角绕了至少三圈说,还真是想不起来了。
崔波涌也有过与此类似的体验,后来,他就不再用手指头指着自己的鬓角绕圈圈了。我们以前学过司马迁的《鸿门宴》,里面讲刘邦项羽斗法的故事,在司马迁笔下,刘邦回回处处都比项羽智谋高出一头。我们高三时候学关汉卿的《高祖回乡》,文章里面的汉高祖刘邦,先是写其威风八面,结尾被关汉卿借老乡之口,点出了原来不过是乡里的刘三而已。
崔波涌的问题是,为什么同样一个人,不同的作家,写出来的形象却大相径庭,那么真实的刘邦,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黄堂堂答,这个问题很复杂,相对而言,司马迁是历史学家,关汉卿是文学家,真实的刘邦形象,应该更接近《史记》的记载,而不应该相信关汉卿笔下的刘邦。
崔波涌问起来就没有个完:为什么呢?文学不是反映现实的吗?为什么关汉卿笔下的刘邦形象不可以相信呢?我相信关汉卿笔下的刘三,成了大人物要坐天下,肯定要装,不会装他也成不了汉高祖,有什么不对吗?
现在想来,多简单的问题,就是一个史学形象和文学形象的区别。司马迁记得有板有眼,那是因为,毕竟还是在人家刘家的天子治下,后世元代蒙古人统治天下,谁还会管刘家人高不高兴的事呢。这样越往后世,前人的形象,就越会有历史性的争议,争议的结果,就越接近生活真实,而真实本身,是原本包括了文字记载真实和生活真实两部分的。
黄堂堂说:关汉卿是个失意文人,不过是借高祖回乡这件事,抒发自己心中的块垒,他与当世统治者不愿合作,所以他写高祖刘邦,可以不用考虑是否合乎历史形象,甚至故意颠覆史学传统上的形象。他曾在作品中自称自己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就是个例证。
黄堂堂一边说,一边手拿参考书,念着关汉卿的自称,一边说,你们都可以记一下,这个称谓比较特殊,我再给你们念一遍。
我很烦老师课堂讲课的时候“搬词典”,如果我也有本汉语词典,如果遇到一般词句,就宁愿直接动手,也不愿劳驾黄大人。搬着教参和搬词典也一样,我就插嘴说,老师,我们摘记关汉卿的这个称谓,会有可能是高考的考题呀?
黄堂堂也很烦自己讲课的时候,有人横插一杠子。
他说,石久琴,就你聪明,你怎么知道高考时候,不会出这样的题呢?这是文学常识!
我说,那你知道高考时要出这个文学常识,老师还是您最聪明了。我即便这么说,依然看到黄堂堂对我瞪着眼,很不满地看着。
如果我说,黄老邪,就你能!你怎么就知道,高考时可能会出这个题目,这个文学常识有必要摘记得这么抠字眼吗?这与孔乙己说,“茴香豆有四种写法”有什么区别吗?那当然很不像话。
遇到这种冲突,做学生的只能示弱,咱不能跟老师一样,尤其是像黄堂堂这样的老朽一样,说白了,我得让着!这样老师才能顺梯子下来,要不老支着架,那就不是商榷问题,而是抬杠。
比如我说,黄老师,我对关汉卿的说法有不同看法,“铜豌豆”说到底不就是铜金属吗?他说“煮不熟、蒸不烂、炒不爆”我信,他说“捶不扁”不可能呀,我觉得放到元朝的铁锤下,甚至放到汉朝的铁锤下,很随便都能砸扁,因为铜没有铁硬呀!估计得让黄堂堂郁闷半天,甚至会瞪我到“目眦尽裂”,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