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黄堂堂长得并不难看,眼睛眉毛和鼻子嘴巴组合错落有致,年轻时应该也是相貌堂堂。我爸高一时候去参加过我一次家长会,回来兴奋地给我讲过,他和黄堂堂20多年前就认识。那时的黄堂堂自然英俊标致,而且在物资紧缺的年代,他又不是个官僚,当然更不会脑满肠肥。轮到我认识他的时候,当然就多了大腹便便,虽然不能证明那是一肚子的学问,也不能证明那是一肚子不合时宜,但是可以证明,二十年的沧桑岁月的确使他改变成了某种病态。他的一脸古板,似乎在述说着一成不变的程式,他的严肃坚毅,也似乎在验证僵化老套与创新精神的不可调和。
黄堂堂,算一个好人,但不能说是一个好老师。放到今天的高中课堂上,他恐怕早要下岗了。
我前面说过,自从崔波涌振臂一呼,我们要闹着分科分班,还要和学校最高首长对话成功的时候,潘多拉的盒子里开始释放出了魔鬼,学生的胆子一下子就大了起来。老党校长,是集多年威望几十年教育战线奋斗一辈子的老同志,面对一群初生牛犊,尚且马上安排分科分班,而不是马下安排,这无形中鼓励了我们的“群胆”。这时候,我们放眼一瞧,可不就马上看见了老朽黄堂堂了吗?这个老朽,该下课了。
当然,我这里只是在分析事情的起源,敢于公开的亮明这个立场,已经到了高三年级。之前我们文科班对黄堂堂课堂的抵触,我总结大致有四种模式:
一是瞒天过海式。徐红也不太满意黄堂堂的课,可她是女生,高一的时候,黄堂堂对徐红欣赏有加,所以徐红在课堂表面上看不出任何不满。黄堂堂说摘抄笔记,徐红就在下面翻别的书。甚至直接拿出数学或者英语习题,徐红还偷偷地用两个棉球,塞着自己的耳朵,女生的头发长,只用摆一摆头,头发早把耳朵遮盖得严严实实。这样做连同学也不能看出来,而黄堂堂也不会,到下面同学的座位上去,尤其更不会想到,自己曾经欣赏的学生还会如此暗度陈仓。
二是斤斤计较式。崔波涌这人满嘴利牙,别的老师,即使落课有几分钟,倒是也没见他吭过声。如果黄堂堂的课,超过了1分钟,喊得最厉害的一定是崔波涌。老师,已经到下课时间了,老师,放学时间超1分钟另30秒了,我们回家还得过河呢。
遇到这种事,黄堂堂也不会跟他辩论。这小子是个“钉子户”,有时候软硬不吃,逮谁咬谁。黄堂堂大人大量,犯不着跟这种斤斤计较的人,比个眉眼高低。
三是声东击西式。文科班人数比理科班少,事却比理科班复杂。孙梅城自黄堂堂那里知道“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跟唐僧取经有关以后,就暗下决心不要行者,自己去西天取经去。一般同学还真没有别的去处,孙梅城那时还住在学生宿舍,我们人手一把钥匙。别的学美术的同学逢语文课,人家可以说上美术专业课呢,孙梅城就浑水摸鱼,他也要去“学美术专业课去”。
一来二回,黄堂堂说,孙梅城你什么意思?我问过你们刘老师了,你没有学什么美术专业课呀?
孙梅城说,我是还没有正式学,但我准备以后学,今年我学不好,明年我一定好好学。
孙梅城摆出一副愚公移山的面目,黄堂堂也弄不清楚,究其所以然。我很清楚,孙梅城温习古文,就对照古文释义之类的资料,后来干脆买齐了高中语文全套教参,自己到学生宿舍里揣摩起来。
四是开门见山式。文科班满打满算不到30人,去掉特长生就不到20人了,我们教室多时坐过60人,所以老师在讲台上抬眼就能看到少了谁。我很担心,这样下去大家都会传染。
周庆有回举手说,黄老师,我需要出去一下。周庆大概肚子不舒服,想去厕所。
那一段时间,黄堂堂对学生外出非常敏感,就多问了一句,去哪里呀?
周庆偏说,课听得我头疼,出去换换空气去也。
于是,他就到厕所里去换空气去了。
周庆刚走,黄堂堂就说,哼,看看,都什么素质,学习就要学而时习之,没有一个好态度,永远也别想学好。
在黄堂堂看来,周庆就是刁德一,“真是一点面子也不讲”。
梅城有一群数目庞大的作家队伍,文学评论界号称梅城是具有“全国最大的地市级作家群”的城市,这些年全国文化产业千帆竞发,一时文化名片满天飞。又有人说,梅城的“书画家群”也很厉害。据我多年的观察,这些文化名片虽然说起来吓人一跳,出了中原,外省人未必肯当回事儿。“文人相轻”,在梅城文化界一直比较严重,要不然,早做到真正地名震全国了。
拿我们班来说,如果说语文老师是文学播种机,那些有文人底子的同学像乔平、乐美华都算得上是文人种子,更大一点说,文科班所有学生,说不准以后,谁就是其中的文人墨客。
可惜,种子和播种机都不能做到惺惺相惜。我写《奔跑的狼》,为狼大唱赞歌,本来还有点自鸣得意,结果还得为分高分低,与他争个面红耳赤。所以我又总结了,文人相轻是传统文化,文人在文化方面不乏创见性,但是在受教育阶段,首先要有宽容的文化和氛围,否则中国很难出现前赴后继的文人群体,那么,“莫言获奖”就永远只能是新闻。什么是新闻呢?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所以中国文化,应该首先容许培养更多的“狗咬人”,而不是老指望猛不防碰见“人咬狗”。
这是四月底的一天上午,第一节课就是语文。上课前黑板上的数学习题板书还没有擦掉,离上课还差十几分钟,所以教室里的人还没有坐齐。有人擦掉了数学题,直接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无能者,滚下台去!
这很显然是一句文革式的标语,可能在抒发书写者一种不满的情绪,我们看到后一边还评头论足,这是谁写的嘛!
乔平说,一会赶紧擦了,第一节是语文课,你们不是故意要让黄老师看见的吧?
乔平也是的,你直接上去擦掉不就完了嘛,还要说我们?我们是谁?我说,谁写的谁上去擦掉哈。
时间,就是这样阴差阳错,耽误了二三分钟。上课铃还没有响,该上去的人还没有动,黄堂堂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提前到课堂上来了。天哪!
他扫视了一群学生,扭头看见了黑板上的标语,脸色霎时变了。
黄堂堂停顿了一分钟,说,你们快毕业了,再有不到两个月,你们就要走上高考考场了,同学们,你们不是大人,可你们也应该有是非观和价值观吧?这是我从高一带你们到高三,这三年来应该得道的回报吗?你们也有良心吧?我真的很痛心。
说完,夹起书本,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堂堂居然忍无可忍,罢工了,之后一个星期,都没有来上课,听说他心脏不好,直接上医院去住了。
这事闹的!
本来有理却干了没理的事,结果老师气得住进医院,学生虽不犯法,在道德上却备受谴责。
事后我们也知道了,是平时闷声不响的皇甫杰干的好事!可是造成这样的误会,显然也不是皇甫杰原本要追求的,而且,你就是追究皇甫杰,也已经于事无补。如果黄堂堂认为是集体行为,则会更加感到内心沉痛。
刘大烟枪很生气,后果看来很严重。
刘大烟枪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崔波涌。可是崔波涌那几天因“身体有恙”,请假没有来学校上课。所以,崔波涌没有作案时间,被排除了。
刘大烟枪第二个想到的人是周庆,第三个人是我。
他分别找我们谈话,你们真有能耐呀!黄老师是多好个人呀,对工作兢兢业业,对同志硬硬正正,你们怎么能那样干呢?就是不念师恩,还有旧情嘛!你们这样做,就是反目成仇,良心何安那?学生们!
又不是我们书写了那条标语,我们当然要申辩了,这又不是什么值得江湖道义铁肩担当的事情!
周庆解释,这事不是自己干的,理由如何,和他个人对黄堂堂,虽少有微词,却不能构成直接激烈对抗的逻辑。我则抱定“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的态度,鬼我都不怕,刘大烟枪的咋呼我也不愿意多听。
反正我也抽不着他的烟了,反正这学期也没有多少时间了。换句话说,我们高中也没有多久就要毕业了。这事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黄堂堂住院调息一周后,又来上班了。
此后,他再也不提前到教室了,也不愿为学生落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