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他的肩上没有说话。
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个祸害。他说的对,我无话可说。
就这么静静坐了一会儿,我觉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冷,浑身木的几乎没有知觉了。
我忍不住叫他,“阿阑……”
“嘘!”他脊背忽然僵直,手指压在我嘴唇上,“别说话。你听,什么声音?”
隐隐约约的,远处好像有马达的轰鸣声。
我们俩不敢动弹,生怕一动弹就把幻觉吓跑。
就这么坐着听了一阵,那声音渐渐靠近,远处一个黑点也跟随着越移越近。
叶廷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站了起来,他脱下羽绒服和大衣,把滑雪服举在头顶拼命挥动。
大红色的滑雪服,在雪地中异常醒目。
好像那边看到我们了。
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进入我们视线的,居然是一个钢胶履带的庞然大物,侧面刷着巨大的中文字,东方红。
是一个国产拖拉机,拖拉机上坐着几个人,看到我们,几人快速跳了下来,朝我们飞快跑了过来。
我现在彻底没了力气,膝盖一软跪倒在雪地上,摘掉眼睛上的布仰望天空,全不顾刺目的雪光。
老天啊,我们活了过来,您老人家终于算是睁开眼睛了一次。
我们被裹上干净的大衣,七手八脚送上拖拉机。
叶廷阑开心过头,居然还有余力唱了两嗓子。
他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了,根本听不清在唱些什么。
但是没有人忍心阻止他。
在雪地困了三天半,劫后余生的强烈快乐,没有一个人舍得那么快摧毁他。
我和叶廷阑被送进当地医院,全身检查之后,发现只有体力透支,营养不良和轻微冻伤。
医生操着一口俄语啧啧称奇,连说我们俩能活下来是奇迹。
唯一的意外,医生注意到叶廷阑右臂肩窝处有一片青紫淤痕,问了才知道他肩关节处已经脱臼,是把我拉出雪坑时巨大的重力伤到的。
胳膊脱臼了还忍了这么久,听得我差点儿心疼死。
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忍着剧痛一直熬到现在的。
这人一路上一直忍着疼一声不吭,结果现在打上绷带了,却开始龇牙咧嘴地装难受,哄着年轻的小护士用俄语对他嘘寒问暖。
我听不懂护士在跟他说什么,但从两人嬉皮笑脸的样子可以看出来,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所以我沉着脸在旁边冷眼旁观,等护士走了,马上冲叶廷阑伸出拳头。
“干嘛?”他嬉皮笑脸看着我。
“才刚好就耐不住寂寞跟别人撩起来了?当我不存在是不是?”
“她说什么我又听不懂,逗着玩玩而已。”
“那也不行。自己说了以后要跟我一个人一生一世过平淡日子的。再这样见个女人就笑,当心我……”
我用手指做了个剪刀冲他比划了一下,“一刀剪了你。”
叶廷阑笑的不可抑制,“你剪我?来啊。反正这东西也不是一个人的,我失去了你也失去了,后半辈子且长着呢,看你舍不舍得。”
我用眼睛翻他,“有什么好舍不得的?你没了别人有。我离了你还不活了不成?”
叶廷阑最讨厌听我说这种气话,当即拿枕头过来砸我,“你这张嘴,要是肯吃半点亏你就不是陈安心了你!”
没错。好像确实是这样。
在绝境中的时候,两人看不到别人,看不到玉望,眼里只有彼此,就会误以为自己从此心里彻彻底底只有彼此。
但是一旦回到正常生活,之前的恶习仿佛不用过渡就直接快速席卷而来。
他是,我也是。
我不知道我们俩之前在雪地里说的话能撑多久。
好像才刚从里面出来,两人之间的嫌隙又悄无声息冒出来了。
救我们出来的两个国人朋友过来看我们。
据说是他们今天早上刚到,住进了我们之前预定的酒店,打听了一下,酒店工作人员说并没有我们俩的入住信息。
两人手机又都打不通。已经三天了,热心的朋友们立刻猜到我们遇到了麻烦,所以千辛万苦请了车过来找我们。
“怎么不在原地等着?你们俩这样自己乱走,不知道很容易偏离原来的方向?幸亏我们绕了个弯,不然啊,就凭你们俩,这回恐怕真的凶多吉少了。”一个国人朋友说。
叶廷阑挺无所谓的,“不管怎么说,哥们儿这不也活着回来了吗。”
“您心可真大。这还跟着个姑娘呢,这么风里雨里折腾了三天,没死八百回算是造化大了您嘞。”
大家嘻嘻哈哈说了一阵,叶廷阑谢过他们,有个朋友走到我身边来。
我跟叶廷阑床位中间隔了个帘子,他微微把帘子拉出去一些,压低声音冲我掏了张纸出来。
是张检查单,俄文的,我看不懂,唯一能看懂的是,名字是我的名字。
“这是你的检查单,我说实话你别害怕。”朋友小声说。“医生在给你体检的时候,发现你缺了一个左肾,而且右肾……你之前是不是做过手术?”
他脸色很诚恳,没有八卦的意思,而且刚刚救我一命,必定是为我的健康担忧的。
我回看着他,“是,我之前确实做过手术,怎么了?”
“……他这家医院也不权威,一个地方小医院而已……你们还是少玩几天吧。趁早回去检查检查,毕竟还年轻,身体要紧。”他指指检查单。“这事我没跟你老公说。单子你自己拿着……放宽心,我觉得你没事的。”
有没有事,有多严重,我从他同情的脸色上已经看出来七七八八了。
但是很意外,我并没有害怕或者难过。
也许刚刚已经直面过死亡一次,让我有了免疫力,现在对病魔什么的都不在意了。
“好。谢谢你。”我把单子折起来放进了口袋。笑的一如往常。
叶廷阑跟那位朋友在帘子后面叫我们,“干嘛呢?你们俩鬼鬼祟祟在那边干嘛呢?踏吗她老公我还坐在这儿呢你就跑去跟她说悄悄话。敢情你这拖拉机不是冲我们兄弟情来的,完全是冲我老婆面子啊。”
朋友把拉帘拉开,跟他开玩笑,“可不是嘛,你才看出来啊。告诉你,娶了个漂亮老婆救了自己一命。以后你可得对她好一点啊。”
……
在医院住了三天,叶廷阑盐水挂够了我们就出院了。
回到酒店,外面阳光明媚。叶廷阑说要带我出去玩。
“你手上还打着绷带呢,去哪里玩?”
“哪怕随便出去走走也行啊。千辛万苦让你跟着来一趟,一毛钱风景没看到,让你陪着我天天在这酒店养伤,你乐意?”
叶廷阑换回了自己衣服。黑色高领毛衣,短款黑羽绒服,黑裤子,黑色马丁靴。
即使肩膀僵直綳着绷带,整个人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帅气迷人。
我也觉得他这么帅,美丽的乌克阑街头不能留下他的身影太可惜了。于是跟他出去。
下午一两点的澳萨德街头,雪铲得干干净净,街道上绿化很好,整个街头机车不多,行人悠闲,蓝天白云,走起来别提多惬意。
我挽着叶廷阑胳膊,跟着他慢慢走,一寸一寸用两人鞋底丈量乌克阑的土地。
走了很久,我们俩晃晃悠悠,几乎横跨半个澳德萨。有些累了,我拉叶廷阑去一家咖啡馆坐下喝杯咖啡。
古朴的咖啡店门口街道上,坐着一个打扮怪异的吉普赛女人。
女人脸上用黑白红三种颜料涂了装饰,脖子跟手腕上都带着花里胡哨很传统的配饰。面前铺了一张巨大的牛皮纸,牛皮纸上放着类似塔罗牌一类的诡异纸牌。
从我们从街头出现的那一刻她就用闪亮又笃定的目光看着我们。
直到我们走近,叶廷阑注意到她,指着她告诉我,这是个会占卜的女人。
我阴阳怪气问他,“所以呢?你等不及回上城天桥底下算一卦。现在就要让她替我们合八字了?”
叶廷阑说,“她会合我还不会听呢。你现在连一个街头卖艺的醋都要吃。要不要这么夸张?”
我不是吃醋。也不是夸张。而是心虚。
这个女人看我的目光太笃定了。
貌似我什么都没说就被她看了个一清二楚。而且她坚信我迟早要去找她。
这种感觉让我非常心虚。
我故意赌气,不肯在女人面前多做停留。看似很潇洒跟叶廷阑坐下喝咖啡,其实心里想得全是这女人的目光。
终于,魂不守舍喝了半杯咖啡,看到女人始终定定坐在那里,我忍不住了。
“给我点钱。”我冲叶廷阑伸手。
叶廷阑抬头看我,一边掏钱一边问,“突然要钱干嘛?”
“出去算一卦。”
“……你无聊不无聊?”
我把他递过来的钱接住,“就是无聊才出去算呢。”
十分钟后,我找路人翻译了纸牌,万分后悔自己做的这个决定。
我好像感知到了未来,感知到了自己不想知道的未来,这让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生活。
那纸牌上写得是,“你的身体在一处,心却在另一处,在神的驱使下,注定永不停息的流浪。”
……
澳德萨有很多正规经营的牌室,其中最大的一个叫最大的卡奇诺。
我跟叶廷阑在澳德萨前前后后一共待了半个月,除了周围的名胜,酒馆,去的最多的就是那里。
那是救我们回来的一个国人朋友推荐的,里面有一半服务员会说中文,可见国人顾客对牌的喜爱和在这里的消费比重。
发牌员有男有女,穿着统一的白衬衣黑夹克和白手套,态度冰冷专业,并非我想象中的电影中惯常出现的那种女人。
在这里玩,工作人员不算什么,真正的威胁,是那些整天流连在这里,穿着和举止都十分大胆的女客人。
种类繁多,环肥燕瘦,目的各不相同,是一道极其养眼又特殊的风景。
叶廷阑不好牌,但每次朋友约他出来,他也总是不会推辞。
每次只准备四五百美金,输完了立刻就撤,好像完全是为了朋友面子才来的,没有任何流连。
他长得好看,牌桌上品行又好,短短一段时间,在卡奇诺人缘爆棚。
虽然每次我都跟在他身边,但那些洋女总是无视我的存在,围在他身边一声叠一声不知疲倦的叫他,“艾利克斯艾利克斯艾利克斯……”
金闪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瞟着他,我常常有种他要被她们抓去生吞活剥了的感觉。
叶廷阑通常不会拒绝这些女人的热情,他一边微笑着回应她们,一边从兜里取出一叠十美元的纸钞,一人一张塞进她们衣服里。
只要过来跟他打招呼,人人有份。
平时我也不在意,逢场作戏这种东西见得多了,见怪不怪。
但是那天,我们都在这里待够半个月了叶廷阑还没有回家的意思,我有些怒了。
我冷眼瞧着,感觉他好像彻底失了斗志,原来他说的平淡生活,无非就是像现在这样,每天吃吃喝喝,玩玩闹闹,混吃等死而已。
感觉很不应该。
虽然是我亲手把他曾经的一切拱手送了出去,但是看着他现在这样没完没了的玩,我总觉得十分不适合他。
我劝他回去,国内的年马上就要过完了,我们该回去计划计划未来了。
但是叶廷阑虽然嘴上答应,行动却一点进步没有。
我跟他说完第一天,他去了牌室。第二天,他又去了牌室,第三天,我冲到牌室去找他。
我把他从一堆莺莺燕燕里拉出来,勉强压抑着怒气叫他回家,不想当着朋友的面给他难堪。
他随我出了门,我立刻沉下脸,一个人闷着头往前走,气到懒得跟他说话。
他漫不经心跟在我后面,“干什么?出来旅游而已,就是为了开心,你吃什么醋呀?我这不是开玩笑嘛,当着你的面,又不跟她们上船,你干嘛今天这么大反应?”
我站住脚,厉声问他,“叶廷阑,你知不知道你玩了多久了?不计划去别的地方也不想回家,你想干什么?这里好玩是吧?你打算拿着自己那点钱天天在这里坐吃山空吗?不是说好了跟我好好过日子的?原来你心里计划的平淡生活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