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廷阑用打火机配合车上的卫生纸,很快生了一堆火起来。
火光燃起的时候,我真是感觉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火焰更美丽的东西了。
我们俩把自己缩成成一团在火边蹲下来,火焰的温度让受到长期寒冷的皮肤微微热辣辣作痛,但我们俩都不舍得后退,比起黑夜里的挣扎,这点疼痛里却是带着说不出的幸福快乐。
我对叶廷阑傻笑,心想幸福的门槛,原来可以这么低。
一捆干柴很快被燃烧的差不多,周围没有可以用的干柴了,叶廷阑突然站起来,去打开车子后备箱,取出千斤顶和工具,预备卸去越野车的四个轮子。
“你干什么?”看到他去支车子起来,我吓了一跳。
温暖是暂时的,但是我们没了车,在这荒原里就等于断了腿。
“反正车子没油了,要来也没什么用,先顾了眼前再说吧。”他果断把轮子拆下来,扔了一个轮胎进火堆,然后拉着我挪到上风口。
橡胶遇到火,很快燃烧起来,哔哔哔火焰升高,散发出刺鼻的臭味,滚滚黑烟顺着在没有风的荒原直直扶摇直上。
我明白他的意思。车轮不仅仅可以引火取暖,更重要的是,烟火能够成为求救信号,也许可以吸引到附近什么人的注意。
但是从日头高升一直等到到太阳西斜,我们始终没有等到任何救援,雪地从头到尾一片寂静,除了我们俩,世界上仿佛再没有其他人了。
四个轮子很快烧完,太阳落下去,温度骤降。
我已经感觉不到寒冷和饥饿,浑身和脑子都是空荡荡的,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再次扛得过这一夜。
胃里空无一物,先前那种咕噜噜的饥饿,好像被什么反复啮咬的感觉逐渐消失,仿佛只有麻木的钝觉。
叶廷阑饿得扛不住,吃了最后一个苹果。
随着阳光最后一点点消失,我们俩的心脏也跟着一点点被掏空,也许这是我们今生看到的最后一次落日。
想到了叶廷阑自从认识我以后经历的种种,我感觉万分对不起他,鼻子发酸,眼前忍不住浮起一片水雾。
然而这还不是最让我崩溃的,到了晚上,因为寒冷和清凉食物的刺激,叶廷阑之前在家里犯的那个病再次发作。
也许是他怕我担心,之前只有一些症状的时候一直咬牙忍着。
只是到最后,他忍无可忍,疼的额头上再次泛出虚汗,整个人难受到几乎动都没法动弹。
我把车门打开,把他扶进后座,我们俩依偎在一起,他缩成一团,疼到极致的时候,他甚至倒在我的手臂上失去知觉,脸色纸一样惨白,吓得我哭都哭不出来。
我只能把他头从我腿上挪下去,自己钻进后备箱手忙脚乱在包里翻药,不知道他带药了没有,我紧张的手指却完全不听使唤,在包里乱扒了一阵,好像扒到了一个什么药品。
不知道对不对症,药品盒子上的专业术语我一个字也看不懂,但是这时候,总觉得吃点什么比不吃好,于是我哆哆嗦嗦把药拿过去,抠了两片出来,找水喂他吃药。
车里的两瓶矿泉水都冻成了冰块,凝固在瓶子里,硬得能砸死人。
我只能又把药先放到一边,把瓶子拿在手里,使劲哈气,试图融化些水出来。
收效很微弱。
从我嘴里吹出来的哈气,几乎刚到瓶子上就转眼被冷空气吹散。
捂了两分钟,手指麻了,瓶子一点动静没有。
我咬咬牙,只能把羽绒服拉链打开,把瓶子放进衣服里,使劲抱着,用体温给他化水。
叶廷阑的脸色从惨败变成铁青,我一边用使劲捂瓶子,一边哭着抱着他摇,“叶廷阑,你别这样,你醒醒,你起来看看我。你不要死,我替你!我替你去死成吗?”
我的呼唤起不到丝毫作用,哭了几分钟,我身心疲惫,他还是没有一点反应。
直到我把水捂热了一点出来,把药塞进他嘴里,配合着又给他吃了最后两个巧克力,很久以后,他醒了。
天已经完全黑透,黑暗里,只有我的眼泪和他的眼珠在发光。
他睁开眼睛,虚弱的看着我,眼睛里有罕见的温柔和难过。
“笨蛋……你以前不是不爱哭吗?最近怎么总哭?死有什么可怕?两眼一闭的事,何况还是跟你在一起……哭能解决什么问题。别浪费自己体内的水分了。”
他说得对,死没有什么可怕,哭也没有什么用。
至少我们俩到现在还在一起。
我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点点头跟他承诺以后再也不哭了。
叶廷阑在我腿上又躺了一会儿,感觉他好像渐渐缓过来了,我问他,“你到底得了什么病?有多久了?之前在家的时候为什么不去医院好好检查?”
“说起来怕你不信。”他坐起来,靠在椅背上苦笑,“这病是我奶奶查去世那段时间得的。太乱了。家里,公司,你,所有的一切,乱得让我痛不欲生。没有任何器质病变,心因性的……说白了,这病都是你给我气出来的。”
我很意外,听到他说我给他气的,呆呆地盯着他,“我有那么厉害?能把你气到心脏抽筋?”
感觉他在我面前的时候永远都占上风。虽然有时候也生气,但是多数都很浅薄。
相比我的痛苦,他似乎连我一半都不到。
自从我们俩婚姻出现危机后,我总觉得他是个特别薄情的人。没有人可以真正走进他心里触及他的心脏。
我绝对没想到自己可以。
叶廷阑笑笑,神色极为平静,回忆起往事,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我跟封筱筱雨认识的时候十九岁,初到德国,遇到一个年轻活泼的同乡,感觉自然非常亲切。我们俩处了三年,虽然她是我的初恋,但是中间分分合合无数。我年轻气盛,她也不甘低头。我们俩处在一起的时候,说实话,心动的感觉不多。我总觉得自己很卑鄙,在利用她。利用她对我的好,打发自己那段时间的空虚寂寞。”
“她很明白我的想法,所以当初家里要我回国的时候,她没有选择跟我一起。我也没有挽留她。我总觉得我们俩在一起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包括分手也是。仿佛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结果。但是认识你就不一样了。”
他扭头看着我,难得的直拉拉表白,“陈安心,不知道为什么,你符合我心目中对另一半的所有想象。*见到你,你从一片亮光中走来,只一眼,我就认定了你……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你回头想想,在封筱雨没有回来的那几年,只有我们两个。我们相处的是不是还算不错?”
我情不自禁握紧他的手,“现在你也觉得我们俩关系破裂,跟封筱雨确实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了?”
他叹气,把头向后靠在靠背上,“我一直都知道。刚开始是因为你的不信任跟你赌气,后来……所有的事情我都调查了。但事实和证据都对你非常不利。我心里明白也许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不相信你是那样的人。但是你知道吗?证据摆在眼前,而你又不屑跟我解释,甚至反过来对我恶语相向的时候,真的能把人气到失去理智。”
他非常疲惫,语气低沉,神色倦怠,他那么颓然的歪在那里,微弱的雪光映了点颜色在他的脸上,一点儿血色没有。
这么失落颓然的叶廷阑是我没见过的。
也许,过去的很多日日夜夜,为了我,他都是这个样子,只是我都不知道而已。
事到如今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知道叶廷阑从来没有真正恨过我。我也从来没有真正恨过他。
我们都为了自己的自尊和固执付出了让对方看不见的惨痛代价。
好不值得。
我不知道如何接他话。道歉太多,我觉得他已经不想听了。
我只能挪过去,紧紧挨着他,抱着他的头,让他听我最真实的心跳。
很快,他在我怀里又睡了过去。
温度低到让我浑身打摆子,根本无法入睡。我怕叶廷阑这样睡着会加重病情,于是到半夜里,我开始四处寻找可以帮助御寒的东西,企图再给他多点温暖。
眼睛在车里逡巡很久,除了座椅一点没用的东西都没有了。
脑子一动,摸到身下的座椅,我有了主意。
叶廷阑随身带着一把瑞士小刀,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我吃力地割破座椅,取出里面的海绵,一片片塞进他的衣服。
塞完了胳膊,准备往腿里垫,他被惊醒,一下坐起身握住我手,“你把座椅拆了?不要都给我。留一半给自己。”
“不。”我执意不肯。
“傻瓜。”他抚我的脸。“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遇到危机,你干嘛还这么护着我这个人渣?”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就喜欢你这个人渣。”
他还是不肯,“那也不行。把你自己安顿好,明天我们要出去探路了,自己都保护不好自己,明天你连累我的,懂不懂?”
我说我只想看着你比我更好。
他搂住我,把脸埋进我的发丝间,又笑话我,“你怎么越来越傻了。”
人类的生存本能,有时候坚韧得超乎想象。我们俩相互依偎了一夜,第二天再次看到太阳的时候,我几乎要跪下来感谢老天。
已经彻底没有食物了,不可能再在原地苦苦的等。
太阳升起之后,我们俩决定拿着地图出发,自己去寻找生路。
叶廷阑说,如果我们没有走错,如果地图的标示正确,一直朝着东北方向,十几公里外就有一个村落。
我们俩下车,活动僵硬的肢体,叶廷阑仰起头,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看了很久。
他头发短,头皮比我更怕冷,我们把羽绒服帽子包在他头上,又给他戴了一个硕大的雪镜,几乎遮掉他大半张脸,我看不清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我安静地等着他做最后的挣扎,明白他心里的忐忑。
“我真怕这是个错误的选择。”
看了一阵子,他终于回头,雪镜摘下,整张脸绷得紧紧的,一脸的犹豫和彷徨。
这是我不认识的叶廷阑。
曾经的他,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小伙子,敢于一个人操控几十亿的项目,指挥数以千计的人。
在我眼里,他永远是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在乎的一个人。
最近几天我才发现原来他跟我一样。会胆怯会害怕会脆弱。有血有肉有缺点,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我们现在只能假设地图是对的,”他手里攥着手机上的指南针,“顺着这条路走,如果不出意外,三四个小时内,或者可以碰到人,或者可以走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至于其他,只好听天由命。”
我以为我们的速度要求是三四个小时走十几公里,“三四个小时是什么意思?”
他说,“据说人类在雪地里,体能最多坚持三个小时,体温低低或者体能耗尽,这人差不多就完了。”
他明显是在担心我的体力,我努力冲他笑笑,“无所谓,我宁可倒在路上也不想坐在这里等死,在路上的时候起码心里还有点希望。”
他看着我,走过来,戴着手套的手在我脸上扶了扶,“陈安心,你跟着我几年也算体会完了世间的大悲大喜。如果这次我们能成功走出去。答应我,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名利我都不要了。丢掉的一切我都不在乎了。我们重新开始,过最普通人的平淡日子。一日三餐,朝九晚五,平平淡淡走完这一生好不好?”
有生之年还能听到他说这种话,不计前嫌,未来还要死活跟我在一起的话,别提我有多开心多感动。
我紧紧抱住他,贴着他的脸。“好。你说什么都好。我现在只想跟你一起。你过什么日子我就过什么日子。以后我再也不闹了,我做什么都听你的。”
叶廷阑在我头顶亲了一下,最终他长吸一口气,轻轻推开我,“那好,什么都不说了,矿泉水拿好,我们走。”
视野中是一片平坦的雪白,雪把一切沟壑洞穴都掩埋,显不出任何凸凹的痕迹。
叶廷阑走在前面探路,不时回头提醒我,“踩着我的脚印走,踩实了再落脚。”
我说好。
过一会儿他又回头又叮嘱,“千万别走神儿,小心,当心摔到沟里。”
没有在深深的雪地中跋涉过的人,很难想象在里面走路是一件怎样痛苦的过程。
腿上的筋全程紧绷,绷得几乎要断掉,方能从雪中拔出腿。每一步都要非常小心,确认脚下是坚实的地,才能把重量压上去,接着迈第二步。
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天竟如此沉重,沉重到双腿几乎无法负担自身的重量。
外冷内热,脸上冻的没有知觉,里面的衣服却被热汗浸透贴在身上。
走了感觉不多久,饥饿和疲倦就让我呼吸急促,每迈出一步都象是走在生命的尽头。
但我不敢停下来,因为我知道只有不停地活动,才能产生一点热量,才能抗拒无处不在深入骨髓的寒冷。
叶廷阑在我前面几步,走远一点点,回头看到我还在后面摇摆,又会深一脚浅一脚回来,伸手到腋下搀我起来。
但他显然也精疲力尽,这样持续了不知道多久,过来扶我的时候,他摇晃了一下倒在我身上,两个人一起摔倒在雪地里。
“你走吧。”我摘下围在眼睛上的黑布推他,“我走不动了,留这儿等你。”
“胡说。留在这你会死的。别说丧气话,起来,我们接着走。”
我累得不想再挣扎,也许是因为少了一个肾,总觉得自己体力差到自己都没办法控制。
短短停下一会儿,寒气沿着衣物的每一道缝隙,疯狂地往里钻入。
寒冷使我全身的皮肤绷紧僵硬,我觉得自己像团在一个巨大的针毡里,不敢动,哪哪都疼。
我摊开手脚,看看头顶的太阳,“我累了,走不动了。叶廷阑,你别管我了。你走吧。我确实是个累赘。带着我你也会拖垮的。不要管我了。你自己走吧。”
不想我刚说完,脸上便挨了一掌,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有一片麻木。
叶廷阑目眦欲裂瞪着我,“刚刚跟你说那么多话都踏吗白说了?嗯?让我自己走?没有你我一个人活着出去有什么意思?才走这么点就要放弃,你有点儿出息行不行?”
他抓着我的衣袖拖我起身,“起来,给我站起来!不许再说废话!”
“我真的不想拖累你。”我苦苦哀求他,“你可以一个人走,找到救援再回来,带着我你只会速度减慢,最后咱们两个都要死在这儿。”
他看我一会儿,叹口气,目光软下来,然后摘下手套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
他从自己药盒里倒了片药出来,递在我嘴边,“吃了,听我的话,没事,咬咬牙起来接着走,我不会丢下你的。”
我把药接过去吃了,浑身还是疼,两腿哆嗦着发软。
他用力拖着我胳膊,嘴里替我手上脸上哈气,“乖,宝贝儿,再忍忍,就快到了。不信你看地图,我们已经走了一半了。”
就这样拖着往前,走了约摸十几分钟,面前出现一个接近四十五度的斜坡。
表层上的雪融化过,又重新结了冰,非常滑,我们俩过去试了一下,很难找到固定的立足点。
叶廷阑试了一阵,先慢慢挪到坡底,用刀子在上面挖了几个洞,自己慢慢爬上去,然后趴在上面冲我伸手,“一点点爬上来,别怕,我在上面接着你。”
我仔细看看地势,按着他刚刚的样子,慢慢踩着洞口上去。
可没想到他刚刚爬的时候好好的,我上去之后,洞口的冰块不再结实。我攀上去,爬了一半,只听一阵咔嚓声,我手软了一下,顿时失去重心,只觉脚下又传来一阵咔嚓声,恍惚中听到叶廷阑喊了一声“安心”,我一下跌下去,顺着冰溜子,次次溜溜滑进离坡底不远的一个雪坑。
坡底下松软的积雪瞬间将我整个埋了进去,冰凉的雪花倒灌嘴里,堵住了我想要呼救的声音。
我拼命挣扎,身体却仍在往下掉,积雪的力量如此沉重,让我的肺因缺氧而接近窒息。
我陷在坑里,眼前一片漆黑,心头只感到冰凉绝望。
求生的本能让我双手盲目不停地在头顶乱抓,抓了几下,忽然间仿佛触到什么物体,我一把死死捏住。
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拖出雪坑的,只觉忽然间呼吸顺畅了,眼前有亮光了,于是我松开那个东西拼了全力往前爬,爬到积雪再也盖不住自己脑袋。
彻底从迷糊状态中清醒过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雪地上,手脚摆了个大字,叶廷阑正伏在我面前,使劲的替我做着胸腔摁压。
我被他按的难受,睁开眼睛,“阿阑,阿阑……”
叶廷阑的睫毛颤动几下,茫然地抬眼看我,看我张开眼睛,他
几乎气急败坏,“你怎么这么笨哪?没见过你这样的白痴!我跟你说慢慢的,慢慢的,一步一步来,你踏吗……就这么想死在这儿?这么想让我跟你一起殉,情?那你好歹也挑块好地儿!”
骂完我,我整个人还有点蒙,他又哭笑不得过来抱我,“好了好了,没事就好。你踏吗,天天跟着你这样,能不得心脏病吗?”
我们两个本来就早已虚弱不堪,经过方才一番折腾,现在体力完全透支,只能找个避风的向阳处,挤在一起坐着稍微休息休息。
周围依然是望不到头的白色,到处死一样的寂静。
刚刚濒死一刻的记忆卷土重来,那种瞬间而来的绝望再次吞噬了我,生离死别让我浑身发抖,我抱着他的手臂,哆嗦得乱说一气,“刚刚我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抬起手,似乎想揉揉我的头顶安慰我,但却终究没有实现。
抬到一半又放了下去,沉着脸说,“发现你真是个祸害,不祸害死我是不会罢了的。好在当初我收了你,我命这么硬都成这样了,换做别人,说不定早死你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