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仍然在下,好在比起昨天的气势,显然小了许多。
我想下车去外面方便一下,推了一下,车门被冻住,使出全身的力气也推不开。
叶廷阑只能推开我,让我闪到一边,他对着我的车门用力踹了一脚,车门总算开了一条缝,但仍旧无法完全打开。
我把眼睛贴在车窗上往外看了一眼,这才反应过来,“完了,雪把门堵了。”
曾经在书上看到一句古语,说大雪封门,以前不理解,现在可算是知道了,原来就是这样封上门的。
两边的门都推不开,最后我们只好放下玻璃,从车窗里硬爬出去。
结果一落地,外面的场景立刻让我呆住,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动弹不得。
一夜暴雪,我们这辆车在雪地里被埋掉一半。
下半部分,雪快堆积到门把手的位置,而车顶上堆积了几十公分公分厚的雪,前半部因为发动机一直开着有热量,车身干干净净,后半部分和车窗外面,全结了密密麻麻一层冰霜。
放眼望出去,目之所及之处,入眼一片惨白。
昨天还可以隐隐看到些枯枝败叶,今天,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地上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渺茫的天地里,只有我一个人孤独的影子。
地上的积雪很厚,一脚踏下去,淹没我的整条腿,别说方便,
我试着抬腿走了几下,每一步都像好像踩在松软的棉花堆上,受力不稳,根本无法直立行走。
我实在没有办法,反正四下无人,就用一个非常诡异的姿势草草了结了。
就呆了那么短短一会儿,因为没戴帽子,整个头被风雪冻得发木,头发上好像结了厚厚一层壳。整个脑袋都不是我的了一样。
叶廷阑也钻出来了,他站在雪地里看了一会儿,双手揣在衣袋中蹙着眉头,“咱们还有多少吃的?”
五根香蕉,四个苹果,六块巧克力豆。就这么多了,我告诉他。
食物不敢浪费,早饭中饭,一人只吃了一根香蕉就不吃了。
区区这么点儿淀粉转化成卡路里,胃还没觉得满足,顷刻就被低温消耗得无影无踪。
手机还是没有信号,我们俩没有办法,就这么饥肠辘辘的躺在车里干等。
好在傍晚的时候,雪终于停了。
地上的积雪更厚,一出去,直接没过我腰。
叶廷阑忧伤的看着远方,说,跟着我也算是开了眼了。他活了半辈子,头一回看见如此震撼人心的大雪。
我饿得有气无力,脖子几乎承受不住脑袋的重量。回去以后,不得已吃了一颗巧克力豆。
叶廷阑还笑话我,平时给你吃饭的时候口口声声喊节食,现在好了,让你节个够,终于遭报应了。
香蕉已经剩最后一根,晚餐来临,我借口自己不舒服,吃不下,把最后一根香蕉让给叶廷阑吃。
我想,以我平时的饭量都觉得这么饿,他是男人,估计比我更觉得饥饿难受。
我把香蕉剥了递给他,叶廷阑手里拿着香蕉,却迟迟没有张嘴。
他眼睛直直盯着仪表盘,脸上是又一次我没见过的,实实在在的恐惧。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跟他一样,看到仪表盘的时候,如同被人兜头打了一棒,脑子一下蒙了,耳边嗡嗡作响。
因为车子经过一天一夜的消耗,油量指示已经亮起红灯。
我看了仪表盘很久,又去看叶廷阑。
叶廷阑没有回看我,他手指紧紧攥着,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最终那点的可怜油还是没了。
凌晨两点,发动机最后轰了一声响,彻底熄火,然后暖风停了。
我绝望地坐起来。叶廷阑也醒了,他叫我过去,紧紧握着我的手,两人手心里全是冷汗。
零下二三十度的环境,没有取暖设施,没有食物,人类的极限可以撑过几天?
“安心,过来,让我抱着你。”傻坐了一阵子,我冷的开始发抖。叶廷阑拉我去胸膛里坐。
车内的温度几乎瞬间跟车外平齐。
我听他的话,挪过去,被他拥着。
黑暗里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见他的呼吸,感觉到他的心跳,感觉到两人的体温,透过皮肤汩汩汇入双方的四肢百骸。
风声停了,雪停了,发动机停了,这次是真的万籁俱寂。
静到什么程度?静到心跳仿佛被人拿着听诊器扩大了几倍。
扑通扑通一声叠一声,我头一回知道心跳可以如此难听折磨人。
一切仿佛都凝固住了。
除了我们俩的心跳,整个空间仿佛都凝固住了。
世界此时是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琥珀,我和他被框在里面,绝境中的一对男女,成了一副动弹不得的标本。
作为一个死过数次的人,按说不应该再害怕死亡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我特别不想死,我贪恋跟叶廷阑待在一起的,有知觉的感觉。
我好怕如果就这样死了,我根本没有来世可以利用。
我们俩才相处了三年,我好想好好再跟他相处个三年,三十年。
越想越舍不得,我把脸埋在他的肩头,上牙嗑着下牙咔咔作响。
叶廷阑在黑暗里摸着我的脸,指尖冰凉,但声音却好听而镇定,“地图上说了,这不是无人区,十几公里外就有人烟。等天亮咱们想办法发出信号,应该会有人可以看到,别怕,放心,有我呢,不会有事的。”
“好。”我无条件的相信他。
自从确认了自己的心后,不管任何时候任何情况,只要他说让我听他的,我就乖乖听他的。
后半夜温度越来越低,我们坐了几个小时,全身冷到无力承受。
快天亮的时候,叶廷阑摸黑起来把行李箱里拽了过来。
我们把所有的衣物都穿在身上,不管多臃肿多难受,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体温。
在寒冷的环境里,人会不由自主越来越困。
我在心里拼命提醒自己,不要睡着不要睡着,可是眼皮完全不受大脑控制,两片眼皮灌了铅一样沉重,一直抬一直抬,抬得我筋疲力竭,不大一会儿就想要放弃。
闭上眼睛,脑子里立刻就出现漂亮的幻觉。
眼前是一锅热气腾腾的火锅,周围是温暖舒适的房间,房间里有我干净舒服的被子……
小时候看童话,觉得卖火柴的小女孩冻死在街头很可怜。如果有钱,我一定帮忙买她一盒火柴救救她。
结果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也混到了要冻死这般田地。
“陈安心,醒醒!陈安心,起来,振作一点,不能睡!陈安心!”
我闭上了眼睛,叶廷阑在脸上用力拍打我,声音焦急。
我明白,如果此时我真睡着,可能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像童话里的小女孩一样。
我心里非常清楚,但是身体却不肯配合,一直往下沉,一直往下沉,根本控制不了。
“陈安心,起来!醒醒!起来跟我说说话,听见没有?”叶廷阑还在摇我。
“说……跟你说什么?”我被他摇的略微睁开眼睛,含糊不清地咕哝着,拼命想撑开眼皮。
叶廷阑用手来帮我撑眼皮,恍惚中我听见他颤抖的声音,感觉到他颤抖的手,我们额头贴着额头,他一直在说,“安心,宝贝儿,听话,快起来,别睡!别扔下我一个人好吗?”
我好心疼他。
我努力撑开眼皮,东倒西歪,“嗯……我不睡,你别怕,我乖,我不睡……”
他把我往上拖了两拖,窸窸窣窣一阵,嘴巴贴过来挨住我嘴。
一股醇香又略微带着苦味的味道突然滑进我嘴巴,味蕾受刺激,品尝到迷人的味道,我如同一个觅食的婴儿,一下有了动力紧紧撑起来吸住他嘴巴。
他反复喂了我两次,神经苏醒了,我终于有了力气控制自己不再往下滑。
缓缓睁开眼睛,窗外已有微光透进来,模模糊糊中,我可以隐隐看见他的轮廓。
他消瘦疲惫的脸,我终于又再次看见了。
“阿阑……”我动了一下,伸手去环他脖子。
结果一抬手才发现,他把自己羽绒服脱了,现在只穿一件大衣。
我被他裹在羽绒服里,脸贴着他的羊绒大衣,周围寒冷刺骨,他的胸膛是唯一有点温度的地方。
“你把衣服给我了?你疯了?”我看见他穿着单薄,赶紧挣扎着起来拼命往下拽那件羽绒服,“快拿回去穿好,你想冻死自己啊?”
“别动。”他却不肯,用力按住我的手,“穿着吧,你不要动。”
“不要!叶廷阑!我宁愿自己冻死也不要你冻死!你别想用这种方式甩我。把把衣服穿回去!”
我用力把衣服拉下去还给他。眼睛因为感动涨得难受,却没有眼泪掉下来,似乎眼眶里的水也已在眼皮里面凝固成了冰块。
叶廷阑看我给他披衣服,咧着干燥的嘴巴好看地笑。
我盯着他这张脸,一时真回忆不起来过去自己为什么那么三番五次想死。
有个这么帅气多金的老公,我愣是天天作死浪费了两年大好时光。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容忍自己以前那样的刻薄性格了。
哪怕不爱,也要把不爱的理由问清楚。
天天闷在心里冷暴力,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解决事情的手段。
确立了自己处境,心境就出乎意料的清明了。
我想我们要在这儿呆很久,除非有人发现我们的行踪。
可是满天冰雪中有人主动出击寻找一辆车两个人,这个希望太过渺茫。
乌克阑不是大中国,可以为一个意外事件,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动辄耗费天文数字的人力物力,甚至不惜让卫星改变轨道去寻求信号。
因为国人坚信生命无价。
这里是不可能的。不论是经济条件还是人力资源。
除了自救,我们应该等不到别人来救。
想到这,我抬起头,曙光渐强,强烈的雪光映进叶廷阑的瞳孔,他的眼神清澈透明。
我们俩一瞬间就心灵相通了。
他并没有马上说自己的想法,而是垂下眼睛看着我笑了下,“跟你说个笑话,平时人们总说,男人最物尽其用的死法,就是牡丹花~下金尽人王。这两天我在想,如果我死在这,好歹也算物尽其用了。虽然你不是牡丹花,但是是颗甜蜜蜜的小糖果,吃了那么久的你,也不枉我做了半生男人。”
他变着法儿逗我笑,好让两人在出发前信心满满,我也很配合地跟他说,“你那笑话真不怎么样,忒俗,一看你平时就是不上网的。带颜色的笑话也有高雅的,想不想听我给你讲一个?”
他笑,“你这么厉害?还会讲带颜色的笑话?来,给我讲一个。”
以前读书时候从《笑林笑话》中看到的,印象有些深刻,我说给他听,“话说从前有个老头儿,年过半百终于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媳妇儿,从此旦旦而伐之……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叶廷阑咧着嘴,“我当然知道。就是每天双人运动呗,这谁能不知道,多好的运动啊。”
“……”我白他一眼,“你先闭嘴听我说完。然后过段时间老头儿就病得起不来了,大夫诊断完告诉他,兄台骨髓已尽,仅余脑髓矣。老头儿立刻坐起来问大夫,呀,那脑髓可供斗几回乎?”
平时我们俩都严肃惯了,头一回这么无聊坐在一块说这些。
没想到结局才是亮点,叶廷阑被我逗得笑岔了气,“陈安心,你这家伙,平时装的一本正经,原来是个蔫儿坏,我真是小看你了。”
雪后天晴,太阳出来了,雪地反着刺眼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空气里的温度,却比昨天更低。
笑了一阵,心理准备做好了,叶廷阑说,“你先自己坐着,我出去探探,看附近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他从车窗里钻出去,我看着他艰难的迈着脚步一点点往前挪。
很久很久以后,他回来了,除了一把枯树枝,什么都没带回来。
“累死我了,”他过来隔着窗子跟我说,“怕走太远待会儿回不来你着急,又折回来了。雪勉强可以走。下来暖和暖和吧,烧点火,说不定当信号灯用。”
他用树枝在车门前清出一小块地方,车门可以打开,终于不用再从窗子里爬进爬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