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没有回去吃饭，下午回去自然被陈冲盘问去了哪里。
我不想告诉他实话，掐头去尾说自己遇到了个之前的老同事，聚了一会儿。陈冲将信将疑。
吃过午饭，大家都在忙，我一个人百无聊赖，稀里糊涂睡了一觉，下午三点，突然接到个宋律师发来的微信。
我几乎是睡的昏昏沉沉里仍旧敏锐听到了微信的响声。
果断爬起来，看到宋律师发过来的一行字，顿时什么睡觉的心思都没有了。
我顾不得给宋律师回消息，跌跌撞撞套了鞋子就往外跑。
陈冲不在，没人拦着问我去哪里。
我跟大家交代说出去走走，然后火速往外面奔。
打了个车，我跟司机说去医院，车子开动起来，我这才颤抖着手指给宋律师回消息，“你们在哪个科室哪层楼哪个房间？我现在过去。”
司机被我催的几乎把车子飞起来开，半个小时后，我到了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公疗医院。
在医院的病房门口，我见到了面沉如铁的宋律师，随便问了他两句话，我迫不及待要去病房看叶廷阑。
负责守护的的工作人员不许我进去，宋律师沉重又低下的把他拉到一边，低声商量了很久很久。那人看看我，终于松口，几分担心的说，“就给你两分钟时间，趁现在没人，马上出来，你们不要害我。”
宋律师赶紧道谢，一边带我进去，一边匆匆跟我解释，“他刚做完手术，还没脱离危险期，按规定现在不适宜见人。你得理解大家的工作。”
我知道。我知道每个人的工作都不容易。我知道宋律师能这个时候通知我是天大的情分。
我尽量让自己平静，一边答应他一边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去。
看到床上那个隆起的一坨，我几乎是扑到病床前去呼唤叶廷阑。
待我跪下去看到他，看到他的脸，看到他脸上青紫的几乎看不出来原形，我的脑子立刻嗡一声响，差点眼前一片漆黑，一头栽了过去。
叶廷阑被人打了。打的好严重。
他安安静静面如死灰躺在那儿，额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但仍旧是这样，暗红的血迹依旧在透过绷带往外沁。
他身上伤势如何我看不到，因为从脖子处开始，身上严严实实盖着被单。
横七竖八的管子和仪器线从被单下面延伸出来，红的白的各种颜色的液体正通过那些透明的管子涌进他的身体。
然而已经这样了，他的左手却还被拷在头顶的铁架子上。
我鼻酸的不能自控，仅一秒，眼泪就吧嗒吧嗒自来水一样火速涌了出来。
“伤得很严重。”宋律师站在我身后，脸色阴沉，声音里有不可言喻的沮丧，“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六个人打他一个。要不是当时有其他人受到刺激羊角风发作，值班的工作人员赶过去，也许他当场就被打死了。”
不敢听不敢想象当时的场景，我只觉得脑子里像飞进了一群蜜蜂，一直嗡嗡响个不停。
眼前除了他肿的快看不见眼睛的脸，全身心只剩下一片空白。
“阿阑。”我单膝跪在床前，一遍遍低声叫着他的名字。
不知道叫了几次，他的眼皮微微颤了一下。
我知道他听得到我说话，我知道他知道我是谁，我赶紧又往前挪了挪，尽量让嘴巴贴近他耳朵，“阿阑，我来看你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你别生我气好不好？你赶紧好起来好不好？你可以过去的，我知道你心里苦，但是多少坎儿你都过来了。”
他拷在铁架子上的手忍不住动了一下，我连忙伸手去紧紧握住。
门外的工作人员探头进来，语气焦急的催促，“时间差不多就，稍微说两句就得了，快点出来吧。”
我只当没听见，凑在他耳边不舍得走，“阿阑，对不起，都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你别着急，我会想办法弥补你的，不管付什么代价，我一定会让你清清白白出去。”
我的话仿佛刺激到叶廷阑了。
话说完，只见他身子轻轻一抖，手指突然收紧，然后猛地睁开肿的不像样的眼睛，双眼狠厉又急促的盯着我。
氧气罩立刻泛出大片白雾，但他没有说话。不知道是说不出来还是无话可说。
明明看他的样子，似乎对我有千言万语。
他看起来太可怜了。
看着他如今的模样，我几乎想不起他昔日裘马轻狂的模样。
我的眼泪哗啦啦顺着脸颊流到他手上，宋律师看他这样，也赶紧过来拉我，“走吧，先出去吧，他现在状态不好，不能再刺激他了。我们赶紧走，时间真的不能再拖了。”
可是我还是舍不得。
他看起来这么脆弱，我好怕一转身就有可能再也看不到他了。
我抓着他手贴在自己脸上不放，“阿阑，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你在怪我，怪我没有早点来看你对不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爱你，之前都是我的错，我太任性太辜负你的好意了，对不起……”
他的目光凝结在我脸上，眼睛一眨不眨，片刻，我发现他整个人像关了电源的显示屏幕，神色渐渐黑了下去，眼中的焦点好像也消失了。
“叶总！”
“阿阑……”
他的手指缓缓松开，头歪到一边。
床两头的仪器开始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心电图机上顷刻变成一条直线。
门口的护士冲进来，着急忙慌推开我，按着对讲器大叫，“周医生，周医生快到重症监护室来！”
我吓坏了。
看着突然乱七八糟的机器，我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
我手软脚软，一边想再次往叶廷阑面前扑，一边脚底软的站都站不住。
宋律师把接近癫狂的我拖出监护室，我无力反抗他铁箍一样的双臂，只能虚弱的跟他哭诉，“他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要拷着他？他快要死了，他都快要死了他们还这么对他，到底是谁这么不拿他当人看？”
宋律师用力拉住我，语气低沉，“唐小姐，不要胡说，你冷静一点。”
我冷静。
我一边哭一边靠在宋律师臂膀里努力强迫自己冷静。
我们俩站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他从里面推出来，再次推进手术室。
手术室门前的火红LED字体亮起，“手术中”，两扇见证生死的大门在我眼前无情地关上。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一样，许久都纹丝不动。
我不知道就着这样的姿势站了多久，宋律师把呆呆的我拖到旁边，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
四下安静无声，我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手术中几个字，右眼下的神经不受控制地一直在狂跳。
宋律师挨着我坐下，一声接一声的叹气，不知道多久以后，他去接了个电话，回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我想扭头过去问问他做什么，但没有提起嘴角的力气。
四周的声音恢复了，周围乱遭遭的，耳朵里充满了各种声音，来回走动的脚步声，金属器械的碰撞声，医生护士行色匆匆的交谈声，仪器的各种运作声……
那些声音忽远忽近，忽大忽小，我感觉自己已经疯了，脑子坏掉了。已经不能准确分辨任何来源和远近了。
就这么神经兮兮的等着，等着，似乎有关叶廷阑，我的神智终于恢复。
因为我清楚听见面前的手术室内忽然传来某种仪器催命一般的尖叫，然后我听到炸了窝一样的嘈杂声，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声喊，“一，二，三……”
然后是连续不断的闷重声音。
砰，砰，砰……
一声接一声，如同重锤砸在我的脑门上。
“天呐。”宋律师手中的电话陡然落地，啪啦一声砸的巨响，另一只手里的白开水也掉到了地板上，溅了我们两个一裤脚，模样十分惊慌。
“他们在干什么？”我迷茫又害怕地问宋律师。
“好像是电击。”宋律师脸色苍白，“他们好像在做电击。”
他的话呜呜啦啦进入我的耳朵，像雨点打在油布伞上，蓬蓬响着，然后四处迸溅。
我多么想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是我做不到。
因为我是个资深住院达人。我对这些危重病人面临的手段再了解不过了。
晚上将近七点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
两个便衣工作人员迎过去和医生说话。我也想上前问问情况，却被宋律师紧紧拽住。
他应该是怕我再刺激到他吧。
说实话，就现在这种情况，我自己也怕。
可是我仍旧舍不得走。远远地透过人群，我踮着脚尖贪婪的去看叶廷阑的脸。
在透明的氧气面罩和床单下，他的颜色惨白得不像真人。
护理床又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护士的身影消失在面前。我发现自己手臂被宋律师抓麻了，轻轻推了推他。
“宋律师，请你放开我吧，现在我可以控制自己。”
宋律师大约通过脸色不相信我的话，我这么一说，他手指扣得更紧了。
一名工作人员走过来，“别再给我添麻烦了，他不能再见任何人，你们回去吧。”
宋律师急忙跟对方道歉。
那工作人员不以为意摇摇头，看着我，又对宋律师说，“宋律师，我看她快不行了，她需要休息，你赶紧带她走吧。要不找个病房缓一下也行。你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别人看到我要出大麻烦的。”
宋律师只好立刻把我带着下楼。
天已经黑了，外面的天色阴得厉害，厚厚的灰色乌云集结在天空，空气中暗藏着暴风雨前的反常宁静。
宋律师带我到他车旁，为我打开车门。
我回头愣愣地站着，看着面前巨大的“住院部”三个字，身后似有个千斤重的钩子拖着我的脚步，我舍不得，也没有力气抬腿上车。
“唐小姐……”宋律师想拉我进车里。
我转而一把抓住他，就象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扯着他的衣袖可怜哀求，“宋律师，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他。我要让他出去，我要让他回家，他不该受这些苦难……宋律师，你帮我想想办法，我明天要让他出去！”
“唐小姐……”宋律师估计以为我在发疯，无奈摇头，“谈何容易啊，你以为我不想让他出去？明天？先过了今天再说吧。”
他把我塞进车里，车子无声往外开，我失魂落魄的问他，“跟我说说现在的情况吧。我知道不容易。但是不容易你应该也有自己的想法。”
“上午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叶家媚就着舆论优势和她儿子重病不起的条件，现在对叶总是咬死了不肯撒手。人家证据充足，处处占优势，我们只有招架的份儿。她已经明确跟我说了，想救叶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签股权转让协议。”
本来我觉得股权转让是大事，叶廷阑不肯签我可以理解。
上午我完完全全可以理解。
但是现在，看到叶廷阑如此痛苦艰辛，想到他以后要在里面度过上千个这样的日日夜夜，身边不知道还暗藏了多少这样的危机，我觉得股权仿佛也没那么重要了。
“对比股权，你不觉得叶廷阑的命更重要吗？”
宋律师叹气，“当然。我当然这么认为，可是叶总……唐小姐，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叶总曾经有过一段婚姻你知道吗？”
我无力的把头靠在车窗上，幽幽说，“知道。”
“那他跟前妻的故事……”
“不知道。”
宋律师看我一眼，以为我不感兴趣，闭嘴不说了。
我接着说，“但是我还是挺想知道一下的。宋律师，你要好心的话就替我讲讲吧。”
宋律师看着前方路面，再次微微叹了口气，“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叶总跟曾经的太太结婚三年多，以前感情是很好的。后来……叶总很显然对太太余情未了。他们的离婚协议书是我拟的，股权转让和两套不动产转让也是我经手的……”
我脑子再次一轰，“你说什么？”
宋律师，“……唐小姐……”
“你说股权转让和不动产转让？他前妻？叶廷阑把股权转让给他前妻了？”
宋律师不明所以，以为我在大失所望，尴尬解释，“唐小姐，这都是很久之前，你出现之前的事了，叶总他……”
我不想听那些有的没的，盯着宋律师追问，“你先别跟我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你先回答我，是不是！叶廷阑把自己在恒达集团的股权都转让给前妻了？”
宋律师，“……不是全部，15%。唐小姐……”
我的心跳的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抬手打断他，“宋律师，这事，你确定？他前妻，真的接受了他的转让？”
宋律师摇头，“你就是太心急，听我一次把话说完不就好了。叶总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该不会因为他把股权转让了一些出去就对他有什么看法吧？”
“……”我这才明白自己刚刚的表现太过头，引人遐想了。赶紧收敛神色。“不会。你多想了。我爱叶廷阑。不管他有钱没钱。不管他是死是活。我这辈子爱定了他，坚决不会悔改。我只是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一切而已。”
宋律师这才放心，叹了口气继续跟我说，“叶总当初跟太太离婚的时候闹的挺不开心的，具体什么原因，等日后有机会让他亲自跟你说。我现在只说结果。当初叶总让我拟转让协议的时候，提前就预料到了太太不会接受，所以他把协议放在了其他文件里面，稀里糊涂就让太太签了。事后的转让手续没有让太太出面，是我一手经办的。你知道的，多多少少有些人情在里面，不用太太出面，有她的照片和身份证可以搞定一切。”
“说到这，不得不说，唐小姐，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惊呆了。你跟曾经的太太长的非常像，如果不是你大大咧咧性格活泼，我差点以为……哦，说这个不是为了给你添堵的。我只是想告诉你，叶总现在手里其实已经没多少股权了。叶家媚那边，就算我有心劝叶总答应，恐怕也满足不了她的贪恋。太太离婚以后就消失不见了。叶总跟她许久不联系，现在这种情况，就算知道了，太太也未必会回来帮他。唐小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我看着宋律师，“你的意思是说，如果能给叶家媚她满意的股权，这件事你瞒着叶廷阑可以搞定？”
“哦，那肯定不行。股权大事，事关身价前途。我哪里敢替叶总做这个主？”
我觉得全身热血沸腾，脑子里突然蹿出去许许多多想法，于是把车窗放下来一些透透气。
顿了几分钟，我跟宋律师说，“这个决定不用你做。我来做。反正我后半辈子赖定了叶廷阑。贫富我都跟着他。这个决定我替他做了。”
宋律师，“……你这是要做什么？”
“送我去雪峰路别墅区，我要去找叶家媚。”
“……你是要……”
“没错。我要跟她谈谈。”
“唐小姐……”
“不用担心我。我不是叶廷阑，我不会动手。大不了谈崩大家各自散开，我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宋律师还是担心，于是又提出另一个解决办法，“其实不用放弃这么多东西也行。只要叶文博可以在事情尘埃落定前醒过来。到时候有你的证词，我再把叶文博之前在公司挪用公款的事情拿出来，完全可以改变事件性质。只是……这也只是我的异想天开。毕竟已经宣布植物人了，哪有那么容易，说醒就醒的道理。”
我听着宋律师的话，吹着冷风，脑子飞快运转，转着转着，植物人三个字在我脑子里反复放大。
植物人，植物人，说醒就醒，说醒就醒……
封筱雨在医院躺了几个月，那天突然被我看见在病房里跟医生说笑的场景骤然出现在我脑子里。
我灵光一现，突然不想去雪峰路了。
“宋律师……”
“怎么了？”
“掉头，我要去人民医院。”
“……”宋律师看看时间，“你已经在医院呆了几个小时了，现在脸色很不好。唐小姐，我知道你担心叶总，但是……”
是啊，时间确实不早了。已经八点出头了。
宋律师因为叶廷阑焦头烂额了这么多天，现在还要给我当司机，我确实不该再麻烦他陪跑一趟了。
“停车吧宋律师。”我把车窗替他合上。“时间确实不早了，你赶快回去吃饭休息一下吧。我没事，现在还不想回家。你把我放下来，放到路边。我脑子很乱，想要一个人走走。”
宋律师再次，“……”
“拜托。放我下去。我真的需要呼吸新鲜空气。我不会冲动，不会做傻事。你放心走吧。我保证不会出事的。”
被我好说歹说，甚至憋了个笑脸出来，宋律师终于对我放松警惕。
他把车子停到路边，临走之前还交代我，“少待一会儿马上回去。到家给我微信。千万不要乱来。我们太被动了。现在你乱来只会给叶总添乱。”
我说知道。
他又叮嘱我，“马上要下雨。当心别淋雨了生病。以后说不定需要你出面替叶总说话。保重好自己。”
我又说知道。然后宋律师才
缓缓离开。
我一个人在大街上走，走了不到五分钟就起风了，硕大的雨点争先恐后从天上落下来。
我还没考虑好要做什么，去哪里，冷风冷雨，我不想躲，在雨地里站着，无声地仰起脸，任狂风挟带着暴雨打在脸上，虽然跟巴掌抽过一样的疼，但在无助的时候却能减轻心中无以名状的煎熬和痛苦。
不停的有人撑着伞从身边匆匆经过，路过的时候每个人都回头看我几眼。
那眼神，完全就是在看一个疯子。
我不在意。神经质的站着，直到很久以后，一辆越野车在我身边嘎吱停下，司机猛的推开车门，跑下车，把自己外套披我身上，然后连搂带抱地把我塞进副驾驶。
还是陈冲。
只有陈冲，总是在我失落无助的时候无条件出现在身边。
上车，他气急败坏一边拿毛巾给我擦头发擦脸，一边打开空调给我取暖。
看着他做的一切，我不禁又想到那天把衣服让给我穿，同样一脸紧张的叶廷阑。
真是百爪挠心，看着陈冲，我不管不顾的再次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