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8。
“奇幻宝贝”童装店的老板兼店长段莉女士,睡眼惺忪地下腰,双手将铝制卷帘门用力向上一拉。
在“哗啦”的声响中,宣告童装店又开始了新一天的营业——不过,比往日晚了十几分钟。
还不是因为昨晚多打了几圈牌,坐下家的毛娭毑历来事情多,嫌自己打的都是烂牌。两个人在桌上口角几句,段莉女士回家洗完澡,躺在床上,依旧郁结难平。
再不和她一桌玩撒!段莉女士走进自家店铺,坐在躺椅上时,还想着昨夜的不快,心里狠狠地抱怨着。
她不忿的眼神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溜达。别扭,怎么看都觉得别扭,怎么看都觉得哪里不对。
再仔细一看,是咯!比起平日,街道对面多了两个这点钟不该出现的人。
恰好她都认得:一个是杜鹃,刚死了老爹的;一个是张伟功,在一中教数学的。
段莉女士疑惑地看了看店里的挂钟,六点四十,这两个人双双出现,做么子?
杜鹃也在纳闷,她今天早早起床,并非废品事业重新开张,而是另有要事。
从厨房抓起一袋面包,她匆匆走出家门。
——最近诸事傍身,她无心也没空像往日爸爸还在时那样,坐在餐桌前,安安静静地吞下一碗粉。于是,昨晚她便提前在小超市买了一兜面包,保质期足够长的那种,扔在厨房。
今天面包就派上了用场,她要去趟乡里。
拉开车门,坐进去,拧钥匙,刚点火,副驾驶玻璃外就传来了咚咚的敲击声。
一看,居然是张老师。
“杜鹃,这样早就挪车咯?”张老师半躬着腰,对驾驶座上的杜鹃探着头。
和段莉女士一样,杜鹃也有些懵。她看了看仪表盘最下方的时钟,6:45,张老师出来的这样早,做么子?
“张老师,我今天有事要出去,正好早些把车挪开。”面对债主,杜鹃自然好声好气,不敢有丝毫脾气,“您起这样早撒,今天学校有事?”
“嗯,嗯,今天有事。”张老师重复着杜鹃的话,忙不迭点头,“那个……那个,杜老师的事情,怎么样啦?”
“嗯?”一瞬间,杜鹃有点没反应过来,接着似是回味过来,很快便用寻常的口气答复,“正和医院谈撒,嗯……”
她琢磨着怎样讲,才能算是既不说实话,也不说假话——“算是有进展。”
“哎,那好撒,”张老师显然从杜鹃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些有利的信息,却又不满足,思忖一秒后继续追问,“谈得还可以撒?”
“嗯,还可以。医院讲说,我这边有什么要求,他们都会满足。”杜鹃小心翼翼地在脑海中拣选措辞,试图给张老师转述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
听到这句“都会满足”,张老师的笑颜再也按捺不住,“好,是好事哎,这下杜老师在天有灵,也可以瞑目撒。”
杜鹃点点头,“张老师,我还有事……”
“你快去忙。”张老师直起了身,忽而又想起什么,再次低头对着杜鹃,“我那个……那个钱的事,其实不着急哎。”
“您放心,这笔钱我一定尽快还给您。”杜鹃望着杜老师,给他开出一张保票。
“嗯嗯,啊,不急。”张老师遏制不住脸上的笑意,说着不漂亮的漂亮话,目送杜鹃离开。
杜鹃脚踩油门,余光瞥了瞥后视镜,回溯着刚才这场短暂的会晤。
如果她是侦探,她就会当着张老师的面无情指出,他刚刚统共说了两个假话:
第一,张老师穿着居家的老头衫,也没拿他最心爱的公文包——所以他不是早起去学校,而是特意追出门来找自己的。
这第二,张老师非但不是不着急要钱,相反,他下楼的唯一目的,就是打探自己是否和长东医院达成协议,领取了赔偿款,以便讨回杜建国欠下的死账。
这个张伟功,好不会扯谎。
杜鹃看着后视镜,镜面反射出了并没有上车,而是回转进楼门的张老师。杜鹃眼神里露出一丝嘲弄。旋即,她产生了新的疑惑,他的消息怎么这样灵通?
先不管他,侦探杜鹃无心理会此事,目前找到那消失的太平间管理员文财三,才是追索真相的头等要事。
***
开过这个十字路口,就算是出城。
路口的红灯很长。
横向的国道上大货车轰鸣往来,从日到夜,无从断绝。这一带的道路破损颇为严重,是超载的大货车们之功。其中一段湖滨公路,被失控的大货撞断了护栏,入夜后行车,风险很大。一次,杜鹃坐张哥的车子去乡里收货,开到湖滨,看着栏杆缺失如同失了门牙的国道,张哥摇着头念叨,不知哪个倒霉的冲下去做了水鬼。
前几天张哥还提醒她,最近小城严查闯黄灯,一被抓拍到,就是二百块。
往日经过这个路口,趁着绿灯转黄的瞬间,杜鹃一定会猛踩油门冲将过去。可适才看见灯杆上新装的摄像头,想起张哥的话,杜鹃再也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轻点刹车,停了下来。
等待的功夫,杜鹃拿起手机,再次输入“千金山乡农村信用社”。屏幕加载时,先是一片空白,接着出现了坐标,距离车子所在位置五十八公里。
“千金山乡农村信用社”——正是杜鹃此行的目的地。
或者说,这是她找到老文的唯一线索。
日前会去太平间找老文,杜鹃不得不承认,还是受到那个蒋烨的启发。他在谈判桌上,对太平间出入库的手续提了句质疑,虽然被李良打断、搪塞过去,却被杜鹃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可惜,老文已经回老家了。
而坐在长东医院四层至五层楼梯间的台阶时,杜鹃看着脚下熙熙攘攘,对人间种种无知无觉的蚂蚁,做出假设:这里曾有血迹,才诱使蚂蚁前来。而将父亲的车钥匙掉落在楼道缝隙一事拼入疑案的缺口,她忍不住得出结论:爸爸就是在这里出事、受伤,而后身亡。
她也曾反复质问自己,以上不过假设而已,或许台阶上没有过血迹,也许爸爸不曾出现在这里,也许爸爸就如长东医院所说,真的是突发心梗,抢救无效离世。
可是……不可以,她迅速将脑海中任何一丝阻挠自己行进的质疑扫开。她一定要追问真相,直至穷尽。
否则,她会感觉自己就像被长东医院摆布的布偶一样,马护士长怎样说,她就怎样信;李良怎样说,她就怎样答;蒋烨批下多少钱,她就拿多少钱。
不行。
不可以。
被人摆布的滋味令人作呕,特别是被那个在凯帝拉克夜总会,坐在李靖宇身边的蒋烨。摆布
她对蒋烨的不适,远甚李靖宇,甚至远甚长东医院的每一个人。
而这份不适的来由,她自己想起,也会觉得啼笑皆非:她觉得蒋烨不应该和那些人混迹在一起,不应该仗势欺人,不应该为虎作伥。
可蒋烨在做。
如果换作是她,考上了那所著名大学,如果换作是她,被派来调查这起事件,她断然不会如此,她觉得蒋烨辜负了那优秀的人生。
她可望不可得的人生。
此时信号灯已由红变绿。
后面传来阵阵不耐烦的鸣笛声。
杜鹃回过神,踩下油门。
沿着面前这条县道行驶47公里,右转便抵达了大湖之畔的千金山乡。
***
千金山乡张灯结彩,大红横幅一条接一条地悬挂在乡镇小路上。路边的电线杆子刷着几个醒目到恨不得挤进人眼帘的大字,上书“千金山乡非物质文化遗产展演”“热爱非遗宝藏,传承华夏文明”。
人流也是汹涌。杜鹃一再降低车速,生怕碰到横亘在路中央、毫无顾忌地在车头前面缓慢行进的路人。
碰倒一个,可要赔惨咯。
她几乎将车子开到龟速,眼神时不时向副驾驶窗外寻找着。
终于,在一片赤红布条海浪之后,千金山乡农村信用社含羞带怯地露出了半张招牌。
站在信用社前,此时的杜鹃,又有些心虚了。
如果她告诉杨婉,自己是如何认定文财三就在千金山乡的,杨婉非得骂她宝气。
——潜入太平间值班室时,杜鹃看到了桌上的一只信封。
钟老倌从那只信封里,倒出了挂红绳的冷库钥匙,去带逝者家属寄存尸体。
这只沁着油污的信封右下角,赫然用红色油墨印着“千金山乡农村信用社”九个大字。
而在杜鹃决心寻找文财三时,她一下子回想起了这只看似不起眼的信封。
信封很旧,不像是钟老倌带来,更像是文老倌长久以来装钥匙的。
文老倌是乡里人,活动范围不会太大,他大概率不会跑去其他地方的信用社。
杜鹃假装镇定地走进信用社。
自己是不是宝气,在此一举。
“你好,请问,有个叫文财三的人,嗯……一个叔叔,来过莫得?”
面前穿衬衫的信用社职员完全不知道杜鹃在说什么。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连问四人,毫无结果。
杜鹃哑然,这个宝气侦探,自己是做定了。
信用社中的职员和乡民一个个都忍不住偷偷停下了手中事情,将好奇的注意力都转移到杜鹃身上。
乡里本来就不常见外边人,这个年轻女人见人就问,更是怪模怪样。这下,杜鹃面皮着实有些尴尬,心想还是再去其他地方打探得好。
谁知刚这样想着,身后便有一巴掌,重重拍在了她的肩头。
“你是啷个?找文财三?”
杜鹃先是惊讶,接着大喜,转身一看,是个黑瘦的中年男人,比杜鹃矮上半头。听口音,想来应该是本地人。
“您是文财三?”杜鹃满是期待,转念一想,不对,如果是文财三本人,对方该说“你找我?”才是。
果真,黑瘦男人摇摇头,“我问,你是啷个?”
来不及失望,杜鹃拼命抓住这黑瘦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是从市里来的,想找文师傅问些事情撒。”
“市里?”黑瘦男人皱眉,上下瞅着杜鹃,“找他么子事?”
杜鹃不便多说,只能满脸堆笑地含糊其辞,“之前文师傅在市里工作,听说他家里有事,前几天回来了,我才找到这里。”
黑瘦男人嘴角一撇,“啷个讲他屋头有事?”
接着,黑瘦男人也不再多问,只用极重的乡音对着杜鹃说了句,等我一下。
***
黑瘦男人没让杜鹃多等,在柜台办完了业务,便招呼杜鹃向外走。继而,他径直上了一辆农用车驾驶座,要杜鹃开车跟着。
原来是文财三的同村人。
这下杜鹃心中大石终于落地,文财三的下落有了眉目。她开着车子,虽然速度依旧如同老龟,但此时她的心情竟然颇有几分怡然。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谁知运气竟然这样好呢!
三轮农用车如同巨轮船头,劈开稠密的人浪,杜鹃紧紧随后,时不时便有一队穿着戏服,花枝招展的社火队伍穿过,一会儿恐怕要有一场大热闹。
不过三里路,两辆车开了足有二十多分钟。农用车靠着一处民宅院落墙根停下,杜鹃也停,见黑瘦男人下车,她便也赶紧下车一路小跑上前,“师傅,哪个是文师傅家?”
黑瘦男人抬手一指,“那个。”
——顺着男人手指方向看去,原来就是隔壁那家。
道了一声谢,来不及感谢对方仗义相助的美意,杜鹃便见文财三家门口坐着个穿花汗衫的女人,手中一只塑料盆,里面泡着干笋,女人正在淘洗。于是杜鹃上前去问,“阿姨,文师傅在家莫得?”
谁知这花衣女人不但不答话,反倒恶狠狠地瞪了杜鹃一眼。
接着一抬手,冲着杜鹃便泼!
“罗健强,你好不要脸!”
杜鹃惊愕地一闪身,堪堪躲过了大半盆水的袭击,不过还是打湿了裤脚。她这才明白过来,花衣女人撒气的对象,正是那引自己前来的黑瘦男人。
“你又找人来搞么子事!”花衣女人愤愤地对着罗健强大吼。
“嘿,你若里心里不虚,便莫怕撒!”罗健强倒是不疾不徐,一指杜鹃,“这,是市里来的大领导!你家男人在市里犯了事,领导来调查撒!”
“我日你老马皮!”花衣女人被罗健强阴阳怪气的几句,激得又急又虚。
“领导哎,你好好看一下哦,文财三家如何霸占了我家宅基地,如何无法无天不要脸!”罗健强越说越是兴起,仿佛真觉得杜鹃是戏文里从天而降、携狗头铡刀而来的青天大老爷,能为受了冤屈的自己出口心头恶气。
“村委会来调解过好多次,法院我也起诉过,但是他家夫妻两个就是不悔改撒。”
“滚滚滚!”穿花衣的文妻一听,冲着罗健强便冲了过去。
被当做市里来的大领导的杜鹃,看着眼前的闹剧,只想起了四个字:哭笑不得。
她这才明白黑瘦男人主动引她前来,才不是什么好意,而是纯粹为了给文家添堵。
不多恋战,罗健强踏着轻快的步伐,悠悠然走回自家院子。
“呸!”文妻气得半死,手在花汗衫上擦着水,边冲着罗家宅院猛啐一口。
杜鹃心里咚咚直打鼓,几乎是垫着脚尖向前凑近文妻,明知不合时宜,却也只能试探着轻声开口,“阿姨,您消消气……文师傅在……”
“滚!”
毫无意外,文妻又赏了杜鹃一声清脆响亮的骂。
饶是杜鹃这些年在垃圾场里身经百战,对待垃圾早已是游刃有余,却也没怎么见识过这样简单粗暴不加遮掩的辱骂。心中叹一口气,半小时前还夸自己运气好,如今看来,出门果真没看黄历——运气还能再坏点吗?。
她盘算着事已至此,总不能硬闯。不过,这回也算有点收获,至少知道了文财三的住所。先离开这里,再做打算也不迟。
谁知一转身,却和后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话刚出口,杜鹃就后悔了。
——面前站的,居然是阴魂不散的蒋烨。
我日他老马皮!运气果然还能更坏!
杜鹃像是被花汗衫传染了凶病,恶狠狠地看着蒋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