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金雪瑶2021-09-04 20:005,024

  妙厨娘私房菜,靠窗二人座的一侧,杜鹃独自坐着。

  正是午餐时段,食客不少,服务员又忍不住过来问了一遍:要不要点菜?杜鹃摇摇头,只说再等等。

  她特意定了个不错的饭馆,体面、大方,装修蛮精细的,足见自己对这顿饭的重视。

  因为今天宴请的对象,是彭凤彩。

  两天前,杜鹃在医院保洁员工具间意外见到自家那串遗失的车钥匙,然后便得知了捡到车钥匙的,是一个名叫“彭凤彩”的保洁员兼护工。然而,当时在场的保洁员,却并不记得彭凤彩的电话。

  本以为寻找彭凤彩需要大费一番周章,谁知事情的转机来得太过容易——第二天一早,张哥打来了电话,杜鹃遂拖着半梦半醒的身躯下楼。

  跨出楼门洞,杜鹃见到起亚车就赫然出现在眼前。而张哥斜斜靠在车门上,还戴着墨镜,倒是蛮有盗版碟里香港黑道的做派。

  张哥嗔怒,问杜鹃昨天下午怎么不在家?车子一修好,他就赶紧送过来,却没想到竟扑了个空。

  杜鹃没提及太细,只说自己去医院找个人未果。末了,她反问,张哥,你来倒是提前讲一下撒?昨天让你白跑一趟,怪不好意思的。

  张哥露出一个不好说是老油条还是真羞涩的笑容,然后有点局促地说道,杜鹃,哥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撒!

  被张哥荒腔走板的东北腔调搞得笑起来,杜鹃没好气地反驳,切,又不是介绍生意来,有什么好惊喜撒?对了,张哥你千万莫推辞,修车费我一定要给撒。

  大约是为了避谈此事,张哥连道“再说”、“再说”,之后迅速转移话题道,杜鹃,你去医院找哪一个啊?

  杜鹃见张哥追问了,也不便再隐瞒,于是告诉他,是个护工。据说脾气怪,年纪大,也不会用手机,其他护工联系不到她的,说是叫彭凤彩。

  哪知,张哥听到最后脸色微变,犹豫了一下说,这样啊,我……帮你问撒,等我消息。

  接着,张哥不再多说,便行告辞。转身后,他听到背后的杜鹃还喊了一句“张哥你去哪儿?我送你咯。”换作平时,张哥肯定乐得嘴角都咧到耳根了,可是此时的他却摆摆手,两脚倒腾得飞快,走了。

   

  当天下午,杜鹃的手机“叮”了一声,便发现张哥传来了一条语音,大意是:彭凤彩已经联系好了,杜鹃有事大可以当面问她。

  杜鹃惊喜之余,火速定下了饭馆,请张哥转告这位彭娭毑,烦请她赏脸赴约。她还问张哥,要不要一起吃饭撒?张哥却说有事,就先不来了。

  最后,张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个彭凤彩哎……在乡里可是出名的辣利,你莫和她讲太多撒。

   

  彭凤彩一出现,杜鹃便认出了。

  原来,她就是那个清扫过杜建国病房,还与马护士长吵嚷了几句的能干婆娘——彭娭毑。

   

  杜鹃连忙起身去迎。

  “彭娭毑,你还记得我撒?”

  “你四拉个……”彭娭毑上下打量杜鹃,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除了付给她钱的病人家属,她一个也记不得。

  “那天嘛,就是那天我和马姐去病房,正巧看到您在收拾屋里嘛。”

  “哦,我晓得,”彭娭毑假装自己终于记起,“你就是杜鹃?”

  “是,是我。”杜鹃引着彭娭毑,来到餐桌前,彭娭毑不客气地坐下了。

  “彭娭毑,您莫急,我先点菜哈。”

  说着,杜鹃忙不迭叫服务员来,炒牛肉、椒香鱼片、干锅鸭、基围虾,还要再点时,被彭娭毑打断了。

  “吃不动那样多。”彭娭毑惜字如金。

  杜鹃说好,放下菜单,刚要开口,彭娭毑却率先来了一句,“张丰达和你么子关系?”

  嗯?

  杜鹃一愣,不解彭娭毑话中之意,有些猝不及防,“我们认识好几年撒,张哥在生意上一直很帮忙。”

  “生意?”彭娭毑话中的不屑更深,“收垃圾生意咯?”

  杜鹃不知彭娭毑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只好点头。

  “张丰达这个垃圾人,整日和垃圾混在一起”,彭娭毑看着面前的杜鹃,好似气不打一处来,“你和他哪样关系,不要以为我不晓得!”

  杜鹃看着皱纹愈发狰狞的彭娭毑,全然不知她怒火从何而来,“彭娭毑,您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个婊子还有脸问我是哪个意思?”彭娭毑突然猛敲桌边,梆梆梆的,仿佛那是铁棍而非手指。

  “告诉你,我是陈霞小姨,要不是你和张丰达这个死不要脸的鬼混,陈霞才不会离婚!”

   

  周遭食客齐齐看向杜鹃。

   

  杜鹃终于明白,张哥为何推说有事不来,又为何叮嘱她少说几句。

  因为,彭娭毑口中的陈霞,正是张哥的前妻。

   

  下意识地,杜鹃张口想要反驳、辩解,稳住彭娭毑的情绪,“彭娭毑,您肯定是误会了,我和张哥……”

  “啧啧啧!”彭娭毑用力地咂嘴,舌头顶着上门牙,甚至弹出了几颗口水,落在了面前的茶杯里,“张哥,张哥,噢哟!叫得好亲热哦!我们陈霞好命苦,中专毕业就跟了张丰达,十月怀胎给他生下儿子,辛辛苦苦养到上学。他倒好,搭上个小小年纪不学好的婊子货,就嫌弃我们陈霞是黄脸婆!”

  杜鹃本想说一句,张哥跟我说,是陈霞看不起张哥做废品买卖,莫得出息,才提离婚的。话到嘴边,却又觉得倘若出口,纯属火上浇油。于是,她只得小心翼翼地开口,“彭娭毑,您别那样大火气。我就是想问问您……”

  杜鹃从包里拿出了那把车钥匙,展示给彭娭毑,“听说这是您捡到的,不知道是在哪里……”

  彭娭毑火气正盛,根本懒得看向杜鹃的手中,不耐烦地打断,“什么鬼东西,不晓得!”

  杜鹃有些尴尬,抬头看了看正在上菜的服务员——对方识相地迅速转身离开了。

  “彭娭毑,您再看下,看能不能想起来?”

  “我说不晓得就是不晓得!”

  见彭娭毑声音越来越大,杜鹃比划了个向下的手势,“您莫激动,小点声嘛。”

  “小?”一听这个“小”字,彭娭毑的血压立马又窜上一格,“你个小三,还有脸让我小声哦?要不是你张大腿缠着张丰达不放,破坏别人家庭,他们怎么会离婚撒!”

  “彭娭毑,您能不能听我说?”彭娭毑的声音直插杜鹃的耳膜,她觉得自己脑壳里仿佛铜钟敲了三震一般嗡嗡地响,“我和张哥……张丰达认识的时候,他已经离婚了。”

  “杂戳巴子哦!”彭娭毑的心智被替天行道填得满满当当,杜鹃的小声回答在她看来纯属狡辩,“我上次还听见说,你那个死了的爸爸是老师?哟哟哟!啷个正经人能教养出来你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儿哦!你爸爸做鬼也要被气死哦!”

  杜鹃一愣。

   

  彭娭毑吼完这一长串的战斗檄文,觉得嘴巴好干,拿起桌上那只混着自己口水的茶杯,猛灌了一口。

  然后她发觉,对面没有再传来任何响动。

  一定是这婊子被我骂的没脸见人咯!

  彭娭毑心中蛮解气,彭娭毑放下杯子,看向杜鹃。

  很快,她觉得不对。

  她看到杜鹃在看着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彭娭毑心里渐渐发毛。

  双方骤然无声,服务员在远处,看着既不吃菜、也不聊天的二人,好奇地偷偷小声议论起来。

  “你说完了吗?”

  杜鹃平静,平静到平淡地开口。

   

  “啷个?你还有理哦?”彭娭毑有些摸不准杜鹃话里的路数,梗着脖子道。

  “彭凤彩,”杜鹃音调一改之前的客气,“我记得你家屘崽,打牌输掉好多钱吧?”

  杜鹃没来由地说出这样一句。

  “你啷个晓得?”被说中自己小儿子的糟心事,彭娭毑有些慌乱。

  杜鹃不说话,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

  彭娭毑的视线盯着杜鹃的手,一下也不敢放松。

  “你莫问我如何晓得,”杜鹃放下杯子,视线直直地盯着彭娭毑,“不过……”

  停顿一瞬,她又开口,“有一件事,你说准咯。”

  杜鹃居然笑了起来。

  “我呢,确实不是个正经人。”杜鹃将鬓边的发丝拨到耳后。

  “不正经的人,做起事来可不讲道理哎。”

  “你,你啷个意思嘛?”彭娭毑紧张起来。

  “我晓得,他欠了麻将馆五万多块钱,到现在也莫得还起,路过麻将馆还要绕道走吧?”

  “关你屁事哦?”彭娭毑最看不得旁人说小儿子坏话,反口就是一句。

  “莫关我事,我只是好心建议,他莫要走夜路撒。”

  说着,杜鹃拿起筷子,气定神闲地夹起了一片椒香鱼,放进嘴里,咬下一半。

  彭娭毑眼见着鱼肉在杜鹃嘴里咀嚼几下,滚入喉咙。

  “万一走到僻静地方,被不小心剁掉只手,”杜鹃放下筷子,“彭娭毑,你怕是做鬼也要气死哦。”

  彭娭毑不做声。

  而杜鹃瞥了瞥走过桌边,因听到前文故而看向她的服务员,“哎,你们这个鱼,有点淡咯。”

  服务员嗯嗯点头,不敢反驳,溜走了。

  “彭娭毑,别光喝水,您倒是吃菜嘛。”杜鹃冲着彭娭毑一伸手。

  彭娭毑过电一样,身子迅速向后,仿佛杜鹃手里有刀,正在索命一般。

  “我呢,也莫得其他意思,就是想问问,这把车钥匙,您到底记不记得从哪里捡到的?”

  杜鹃又对着彭娭毑晃了晃手中的车钥匙。

  “哎,哎,就那个啊,”彭娭毑见杜鹃自己转移了话题,面上才稍微松弛了些,“我想一下嘛!”

  彭娭毑又是一拍桌,恍然大悟。

  “就是在住院部楼梯间一层那个缝缝里看到的。”说完,彭娭毑试图挽救一下刚才的气氛,和杜鹃增进些感情,于是挤出一个怎么看都显得十分僵硬的笑容,“怎么,是你掉的哦?”

  “嗯,”杜鹃得到答案,不再多说,接着从包里抽出一个信封,“我今天来,就是为这一件事,这个……”

  杜鹃站起身,把信封放在彭娭毑的茶杯旁边,点了点,“耽误您半天的工作,算补偿撒。”

  彭娭毑面对突如其来的钱款手足无措,杜鹃已经跨出一步向外走去,“账已经结完咯,我还有事,先走了。”

  忽而,她停下,“钱你自己存,莫得再给屘崽还赌债撒。”

  彭娭毑还未反应过来,杜鹃已经快步出门了。

   

  彭娭毑见这女流氓终于离开了餐厅,才长出了一口气,她看着满满一桌并未怎么动过的菜,开口喊服务员。

  “妹坨,拿两个盒子哎,我装一下菜。”

  “娭毑,餐盒一块钱一个,你结一下撒。”

  “哎,那不要盒,给我拿几个塑料袋子装。”

   

  杜鹃在门外,也长出了一口气,方才或许她比彭娭毑还要紧张。

  要不是彭娭毑骂到了亲爹头上,她也想不起装腔作势地扮演女流氓这一招。

  那只信封里装了五百块钱,杜鹃装钱进去时,有点心疼。如果知道要挨彭娭毑这样一顿数落,她一分都不想出。

  算了,毕竟彭娭毑把她想知道的告诉了她,别的,就当这个死老太婆发疯吧。

  那日在保洁员休息室,杜鹃听中年清洁工抱怨,彭娭毑脾气坏、爱抢活,还从对方的嘴里知道了彭娭毑有个不争气的小儿子,谁知今天竟然如此这般派上了用场。

  不消说,她就知道彭娭毑一定会把刚刚的五百块给小儿子。

   

   

  ***

   

  长东医院后院。

  钟老倌杵在太平间冷库大门口。

  虽然今天阴云密布,绝不可能放晴,但老钟还是努力装作此刻日头高照。他在晒太阳。

  调动工作的事情很不顺利,每次问起保安队长都告诉他,再坚持几天,等一找到人,就安排钟老倌回保安岗。

  于是,老钟只好找个由头就离开太平间值班室,尽量离隔壁那些冰冷的肉身远一点。

  这会儿已经过了垃圾车进出的时间,后门少有人进出。

  站得乏了,他从兜里摸出烟,点燃。

  火苗窜起燃着烟草的功夫,他面前晃过一个戴棒球帽的短发女人,向医院大楼去了。

  看着有些面熟,哎,不记得了。钟老倌懒得多想,美滋滋地嘬了一口。

   

  杜鹃来医院前,特意绕道去了趟市场,花十五块买了顶棒球帽,又在市场大门外的理发店剪短了头发。

  理发师取下绕在她脖子上的围布,她起身,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戴上棒球帽。

  嗯,更不起眼了,杜鹃很满意。

  她不想让长东医院任何一个人注意到自己。

  昨晚杨婉来,两个人一起吃夜宵,杜鹃本想告诉她自己在彭娭毑那里的收获,可话要出口时,却又放弃了。

  如果知道了,以杨婉这个火爆脾气,今天一定会跟来。但是,万一真的当场发现了些什么,她非得立刻就把长东医院掀个天翻地覆。

  还是自己一个人来更妥当。

   

  今天周六,门诊病人本就不多。杜鹃压低帽檐,很快便进入了彭娭毑所说的楼梯间。

  一层,杜鹃蹲在“那个缝缝”前,仔细地检视着。

  除了积攒的灰尘,一无所有。

  住院部在二楼,爸爸来一层这里做什么呢?

  就在她不明所以时,楼上传来脚步声。

  她忙起身,拿出手机对着墙壁,装作在发信息的样子,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

  好在对方并未留意到她,走过她身边,推开楼梯间的门,离开了。

  砰!门合上后,杜鹃转过身,她看着一层层的台阶。

   

  她忽然意识到,或许父亲并没来过这里。

  ——钥匙是从楼梯的缝隙间掉落到这里的。

   

  她抬头,望着曲折的楼梯缝隙间,透出的光。

  杜鹃有些晕眩。

  她开始向上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不放过任何。

  可每一阶楼梯都干干净净,了无痕迹。

   

  二层。

   

  三层。

   

  四层。

   

  五层。

   

  她停住了。

  再往上就是此路不通,通向天台的门锁死了。

  什么都没有。

  她失望地坐下。

  然而,坐下的瞬间,她下意识地弹开。

  原来,是台阶上爬过一只蚂蚁。

  接着,她发现了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一群蚂蚁,稀稀落落地在一阶台阶的边缘处来回爬着。

  蚂蚁,在小城潮湿的春季并不鲜见。

  可是,为什么只有这里有蚂蚁在爬呢?

  杜鹃忽然想起了她第一次做医疗垃圾的生意时,令她吓出惊叫的景象。

  ——满满一袋染血的纱布,因为密封不彻底,密密麻麻的全是蚂蚁。

  黑的、细小的、无数的蚂蚁,在暗红的、未干透的血上涌动着。

  她差点呕吐出来。从此,她再也不做医疗垃圾处理的买卖。

   

  这阶台阶上明明没有血。

  但在杜鹃的脑海里,水泥台阶似乎正在渗出血来。

  血。

  或许这里曾有血迹。

  或许有人曾在这里受伤。

  或许那个受伤的人,就是爸爸。

   

  太多问号,太多假设。

  而蚂蚁和台阶,都缄默不语,无从回答。

  杜鹃揉了揉眼睛,面对自己的困惑,瞬间做出了决定。

  看来,答案还是要着落在文老倌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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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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