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虫鸣。
生机匿于夜色之中。积年不平的路上积水未散,反射着霓虹灯光,时有树叶上未尽的雨珠因风坠落,落入水洼,在镜一般的水面上击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这是蒋烨最喜欢的那种夜晚。不太热,有一点风。
他看了看手机的天气预报,上面显示23点之前,降水概率30%。
现在是21:42,又到了他夜跑的时段。
蒋烨原本横瘫在沙发上,此时他看看表,看看面前茶几上的啤酒罐,又看看玻璃窗外,视野最下端那条湿漉漉、潮乎乎的街道,心中颇为挣扎。
是的,今天他买醉了。不过和李靖宇不一样的是,他没有三五狐朋狗友勾肩搭背、推杯换盏,他是一个人。
落得如此沮丧,还不是因为调查工作毫无进展。太平间管理员文老倌已经离职,当班的小黄医生百般搪塞,还有那位参与了抢救的马护士长更是精明算计得过了火——这些人,要么是没了踪影,要么是牙关紧闭,无论如何都撬不开嘴的。
蒋烨很是颓丧,于是破天荒地,他走进小超市,径直拉开冰柜门,一把抓出三听啤酒。,结账
坐在酒店房间临窗的沙发边自斟自饮了一小时,蒋烨不过才喝了一罐。说实话,他酒量实在有限。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让他觉得放松、沉静,渐渐地,酒精进入血液,开始在他的全身循环。他看窗外远处的树影,不知是不是有风,树影在摇。他转头回看房间,家具们也幽灵一样晃动着,他又左右摆了摆头,有些晕眩。嗯,他喝多了。
酒后不该运动,容易脱水,容易受伤。医生蒋烨当然明白这些大道理,只是想想心头那些更加乱糟糟的一团麻,罢了罢了,今晚放过自己,放纵一把。
蒋烨正这样想着,几乎已经把“自律”二字向后抛过肩膀,马上就要弃置于脑后。
忽然,微信通讯录弹出一条新消息,一个叫作“行者无疆”的账号加他做好友,并附言——“老同学,听说你回来了,怎么样,今晚有空没?”
行者无疆,谁啊?蒋烨困惑地点进了此人的朋友圈一探究竟,最上面一张照片,是几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人,围坐在一张颇有县城特色的酒店包间圆桌边,共同举杯。
蒋烨依稀辨认出,中间那个大腹便便、腰带勒着肚皮,如同米其林轮胎人的平头男人,就是他的高中老同学,高贺。——那日在凯帝拉克见面时,李靖宇无意间提起过,高贺虽然成绩平平,但如今凭着老子在市文化局执法大队的后台,谋了份闲差。
高贺和自己的交情,蒋烨还清楚地记得:凭着偷瞄蒋烨挪到他那一侧的数学卷子,破天荒地考了高分。其实,蒋烨起先没有答应给他看卷子,但是高贺,这位当年李靖宇的好哥们儿之一,二话不说,把蒋烨抡到了墙上。
盯着照片上高贺,确切地说,盯着高贺Polo衫下那隆起的肚子,蒋烨猛得从沙发上坐起。
但是,他并没有通过高贺的好友申请,而是迅速来到衣柜前,抓起衣架上的T恤和短裤,一气呵成地套在身上。
从过去到现在,他都想离高贺远一点。他可不想变成高贺那个样子。
带着醉意,蒋烨反而跑得尤为痛快。
出了酒店,便是穿城而过的江水,江滨步道因城市建设之福,铺着平整的沥青。蒋烨跑过一盏又一盏冰白的路灯。两盏路灯之间,黑魆魆的冷落无人处,水流如灰练,仿佛紧紧贴着蒋烨的步伐,逆向而行。
跑到尽头,蒋烨上桥,准备自另一侧的步道折返。
行至桥面最中间时,他停下脚步,顺着江流的方向,向远处眺望。
在视平线的尽头,江水最终注入大湖,无垠、平静的大湖。此刻,与天同色,唯有几点零零星星的光在漂流,是采砂船的灯火。
这里的人们都说,大湖八百里。
八百里,小城的一切在大湖面前,如此不值得一提。
水声中,蒋烨仿佛慢慢地获得了平静,他跑下桥,来自湖面的夜风轻撩着他的后背。
如此快意的夜晚。
只可惜,雨比预报早来了半小时,就在蒋烨即将按惯例跑足八公里,终点隆辉豪庭就在不远处时,快雨如瀑轰然坠地。倏然间,好似万箭齐发,几秒钟的功夫,雨便砸得蒋烨周身湿透,通通灌进他的耳孔、嘴巴、眼眶。
他冲进了江与公路交汇处的桥洞里,暂避一时。
桥上的积水无隙淌落,桥洞两边如同缀着雨帘,而洞里别有洞天。
一只黑色的小音箱摆在地上,音箱后,一群中年女人正跳着舞。
蒋烨不常听歌,不过这首他知道,“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就像天边最美的云朵”。
随着动感十足的鼓点,中年女人们整齐划一却又各领风骚地恣意律动着,隔绝了雨,隔绝了家长里短的小世界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溢着放松,就连蒋烨似乎也被这节奏打动了,身体联动着手臂,左右摆了起来。
啊。
身旁传来一声轻叫。
蒋烨的胳膊肘戳到了身旁避雨人的肩头。
“啊,抱歉抱歉。”蒋烨忙转头,见自己意外碰到的还是个年轻女人,更加慌张。
“没关系,”年轻女人并不介意,向旁边跨了一步,笑了笑,“你继续跳吧。”
蒋烨没有继续,他看着面前的年轻女人,呆呆的。
“……怎么?”年轻女人有些谨慎和紧张,她试探着发问。
“你是……”蒋烨的慌张变成了紧张,他伸手,抚去鼻梁上的雨水,“那个,我是……”
“你是……蒋烨吗?”
***
“真的……可以叫你优优吗?”
蒋烨的视线不知该向哪里投放,他看着优优,却又不敢直视。
“当然可以啊,我朋友,还有我爸,大家都这么叫我。”优优抚弄了一下被雨打湿、黏在颈后的碎发。
蒋烨的视线追随着优优手指的动作,可很快,他又觉得这样不妥,赶紧将视线转移到了优优身后不息的落雨上。
跳广场舞的女人们换了一首歌,腿脚动作变大,前后左右来回游走,桥洞下留给蒋烨和优优的底盘更小,一个女人的手臂挥起,差点撞上优优。
优优向旁一躲,蒋烨下意识地想退,却发现自己已经靠上了湿凉的水泥墙壁。
“真没想到在这会见到你……”
“是啊,我也没想到你会认出我。”
“我也是。”
“咱们不一样哎,那时候你是年级的第一名,谁会不认识你呢?”
优优一边说,一边伸手,将发圈拉下,微湿的头发披散下来,搭在肩上。
“所以……”
两人同时开口。
又都愣住,示意自己在等对方先开口。
“……你后来去哪里读书了?”
又是同时开口。
他们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笑声很轻,是那种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
没有想到,优优也在上海上学,只是大学毕业后就开始工作。
不像蒋烨,自打有记忆开始,就在念书。
过去蒋烨一直为自己会念书骄傲,这段时间他却越发觉得自己念书念成了傻子。
比如招架不住长东医院的勾心斗角,比如明明是好意却激怒了杜鹃,再比如现在……
他很想和优优多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是随着和优优的交谈,他不再怯于注视优优。
现下的优优穿着运动T恤、紧身裤、跑鞋,身形姿态和高中时代那个套在宽松校服里的小女孩已经判若两人。但优优的脸孔没有变,优优的眼睛没有变。
蒋烨很确定,他就是在看到优优眼睛的那一刻,认出了她。
清透、湿润,如鸟儿一般的眼睛。
“所以,你回来探亲?”
“不是,”蒋烨摇头,“算是……出差吧。”
蒋烨不愿细讲,他觉得在老同学面前讲起自己的这份工作、他在这起事故中的位置,并不光彩。
他不想优优把自己想得很坏。
“你呢?”
“我也是出差,顺便回家看看。”此时优优已转到蒋烨身边,和他一样背靠着水泥桥壁,“对了,那天路过学校,感觉变化好大。”
“真的?我还从来没回去看过。”
“不是吧!”优优转头看着身侧的蒋烨,略有震惊,“年级第一名哎,对母校这么没感情的吗?”
“也不是……”蒋烨抓了抓头发,“我上学的时候……没什么朋友。”
在优优面前回忆起起自己那孱弱、无力,高贺或者李靖宇一拳便可击倒的少年形象,蒋烨忍不住升起一丝沮丧。
优优察觉到了蒋烨微妙的情绪,“其实我也没什么朋友,况且……”
“我不像你,我学习还不好呢。”优优温柔的瞳孔洞穿蒋烨,瞬间稀释了他的灰色回忆。继而,她充满善意地转移了话题,“对了,你现在住哪里?”
“那儿。”蒋烨伸手,指了指桥洞外,不远处的隆辉豪庭。
他们不停地挪动,给广场舞的队伍让出空间,这会儿已经靠近桥洞边缘。
“那里啊,”优优眼神中透着快活,“我也是。”
“真的?”蒋烨莫名得惊喜起来。
“嗯,”优优点头,“你怎么没回家住?”
“我上大学时,爸妈就已经回省城工作了,”蒋烨解释,“你不也是?”
不知哪来的勇气,或许是酒精作祟,他大着胆子反问。
“我家最近没人,再说,差旅费可以报销,不住白不住嘛!”优优撇撇嘴,“好学生,好奇心要不要这么重啊?”
不,他平时只对报告、论文、书籍、病理切片好奇,他对人可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好奇。
“哎,你看……”优优忽然顽皮地伸出手臂到桥洞之外,雨丝飘落在她的手掌。
雨几乎停了。
蒋烨多希望这雨下个不停。
“先回去啦,鞋子都湿透了。”优优说着,已经跑了出去。
边跑,边回头看向蒋烨,“明天有空,一起跑步?”
“嗯。”蒋烨点头,这样积极的应对,好像还是他回到小城之后的第一次。
甚至在他作为成年男人的生命之中,也不多。
“对了。”
优优忽然停下。
“嗯?”
“那个啊……我这么晚还出来跑步的事,替我保密,好不好?”
蒋烨当然不会说,他在这里没有朋友。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先于优优一步,把今夜的偶遇当作了秘密——他和优优的秘密。
不过为了多留优优一会儿,他还是扮做好奇的模样,追问了一句,“为什么啊?”
“在上海跑惯了,不过我爸一直不同意,说这么晚还在外面不安全,”优优一脸无语,“要是传到他耳朵里,又要念叨我好久。”
直到这时,蒋烨这才意识到,有一点,优优和他差相仿佛——他们话中都已经没了乡音。
“放心,”蒋烨突然拿出了演偶像剧的态度,“一定保密。”
“那就谢啦。”优优摆出一个OK的手势。
很快,在间明间暗的路灯光芒下,优优步伐轻捷如飞,跑远了。
桥洞舞蹈晚会也已经走向终章,人已散得不剩几个。
最后留恋的四个中年女人,跳着一只婉转的舞,这首歌蒋烨没有听过,是个苍凉的男人在唱,“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我把你找不见。”
有点俗气,可不知怎的,蒋烨的头随着哀愁的旋律轻点着拍子。
他的酒明明早就醒了,但他觉得自己还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