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金雪瑶2021-08-28 18:304,535

  蒋烨站在办公室窗前。

  装着心事、无从向人吐露的时候,他总习惯看向窗外。

  和他的酒店一样,他的办公室也是李良亲自安排的。

  比起隆辉豪庭大酒店赛过总统套房的起居环境,这间办公室倒没那么阔绰,不大,正好放得下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一只会客沙发。窗边摆了盆绿植,是略显沉闷的房间中,唯一的鲜活点缀。

  蒋烨不是没推辞过,只是李良依旧不由分说,伸手在蒋烨肩头一拍,便把他“请”入了这个房间,“蒋医生,您是上面来的大领导,要是连一间像样的办公室都莫得,旁人非要议论我李良不会做事。蒋医生,您可要给我这个面子撒。”

  “请君入瓮”,蒋烨对成语字典里的这个词,有了更深的体会。

  “虽然小了点……”李良还不尽兴,又引蒋烨向门口走回一步,“您看,这层楼每个房间的面积、布局,都一模一样。这是因为咱们医院对领导办公面积有规定,不能超标。”

  说着,李良一伸手,指向走廊斜对面一间大门敞开的办公室,“我李良可莫得乱讲,您看那里,就是我的办公室。蒋医生如果有兴趣,欢迎常去我那里坐一下。”

  循着李良的手指,蒋烨看到了那间办公室的门上,挂着“副院长”的铜牌。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空气近视镜,讪笑着点了点头。

   

  此后,蒋烨办公室的门,永远关着。

   

  此时,窗外阳光难得炽烈。

  多是阴雨的地方,晒一晒,驱驱霉气也好。无怪那位太平间的钟师傅要经常站在太平间外晒太阳。

  虽然读书时面对的大体老师,不比长东医院太平间里的存量少,但蒋烨一走到太平间的门口时,还是心中发毛。不知是太平间寒气太足,还是因为他深知自己想找文财三问一问,杜建国出事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念头过于不合时宜。

  蒋烨一来到长东医院,就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他——特别是在他自己也怀有秘密的时候。

  现在,他的心里装着两桩秘密。

  第一,他去找文师傅,却发现文师傅已经不在太平间工作了;

  第二,他知道杜鹃也来打听过同一件事。

  这两桩秘密,无论哪一桩,他都不想被人知道。

  特别是被他办公室门外,其余任何一间办公室里的人知道。

  此刻虽然关着门,但蒋烨总觉得李良办公室门外那块“副院长”的铜牌,如同X光,透过墙壁,在默默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嘲笑自己的神经质,活动着脖颈。低头时看到窗台绿植有些缺水,叶子打蔫儿,于是回身拿起桌上的瓷杯,沿着茎叶的缝隙,轻缓地将水倒了进去。而后,他放回水杯,拿起了桌上的病历记录。

  是关于杜建国那件事一沓材料中的一页,抢救记录。

  他看到记录上的医生签名,“黄子强”。

  黄子强。

  蒋烨在脑海中迅速挖掘关于这个名字的蛛丝马迹。很快,他便联想起来——当日与杜鹃谈判时,那个时而冷血无情、时而噤若寒蝉的年轻白大褂——被李良呵斥过的那件,在李良口中,似乎就叫“小黄”。

  蒋烨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虽然大可不必,但自己还是有必要找小黄谈谈。

   

  ***

   

  住院部走廊,蒋烨跟在护士身后。

  前面的护士年纪不大,蒋烨来找她时,她正在无聊地一个人坐在护士站里,用小矬子精细地修着手指甲。

  看到蒋烨,年轻护士也不紧张,坦荡地放下指甲刀,开口便是一句:“蒋医生,您有事吗?”

  现在回想,蒋烨觉得自己刚才应该问她两件事:

  一,你是谁?

  二,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可惜蒋烨疏于社交的脾性与生俱来,虽然年轻护士知道他名字的因由,他也能猜到几分——以李副院长对自己衣食住行的熨帖安排,他到来的消息恐怕早就已经传遍了整个长东医院。

  蒋烨只是有些懊丧于自己的羞怯。

  比如,他是说比如,比如现在能和年轻护士并排行走,边走边聊,说不定自己还能从对方口中多问出一些信息。

  又比如,自己能够学得几分巧舌如簧,那么那晚在凯帝拉克门口,杜鹃指着他鼻子告诉他“这事没完”的时候,他也能多辩解几句,大家还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年轻护士的脚步停下,站在了一间病房门口。

  蒋烨迅速甩掉脑海中这些没来由也没意义的荒唐念头。

  “蒋医生,黄医生在里面查房,你等一下撒。”

  蒋烨点了点头,“没事,不急”。

  年轻护士于是走进病房,贴着一名背对门口的医生耳边,低声几句。

  医生回头。

  果然是李良身后的白大褂,小黄。

  小黄看了蒋烨一眼,一抬手,算是打招呼。

  年轻护士走出,对蒋烨笑了笑,“蒋医生,这个病人明天要手术,黄医生还有些事情要给他和家属交待。黄医生请您稍等几分钟撒,等他忙完,去您办公室找您。”

  蒋烨沉吟,觉得让小黄上楼来找,实在显得自己官威过甚——以及,他在交际一方面虽然笨拙,却也不愿意让自己调查此事的举动过于显眼——至少,不要光明正大地在李良的眼皮底下进行。

  “要不,我就在这里等黄医生吧。”蒋烨以商量的口吻,对年轻护士开口。

  “要不,我带您去护士站,您先坐一下?”年轻护士的回应中,倒是莫得商量,看来并不愿意让蒋烨这个异邦客在人多口杂之地横生枝节。

  不等蒋烨答应,她已经自顾自地掉头回转,强行引着蒋烨向护士站走去。

   

  小黄倒是很快出现,大喇喇地推开护士站的门,“蒋医生,不好意思撒,让你久等了。”

  “没事,我找你也没提前打招呼,”蒋烨连忙起身,“黄医生,你坐。”

  “都坐,都坐。”不等蒋烨,小黄便坐下了。

  “护士说你在忙,明天有手术?”

  “嗯,小手术,明天我有三台。”小黄从兜里摸出了烟盒,“要是明天你来找我,恐怕要落空咯,”小黄叼起一根烟,“蒋医生,烟缸递我一下撒。”

  跟随小黄的眼神,蒋烨看到自己身后的桌子上摆着一只颇有使用痕迹的烟缸,于是拿起,递到小黄手里。

  小黄点烟,深吸一口,这才想起什么,抬右手,闪着红光的烟头对准蒋烨,“蒋医生,我抽一根,你不介意吧?”

  蒋烨勉力做出一个不介意的微笑,心下愈发觉得小黄颇有乃师李良之风,自己还未开口,就已经招架不住,于是决心速战速决,“黄医生,我来是想问问你……”

  “我知道,想问那个病人死前,抢救的事情吧?”

  “嗯,我是想……”

  “我知道,是想问我看到的具体情况吧?”

  蒋烨还没来得及点头,小黄已经滔滔不绝地开口,“蒋医生,其实抢救记录里面写得很清楚了,我赶过去的时候,病人的心跳已经没有了。哎,能上的手段我们都上了,很遗憾,还是没能抢救回来。病人过世以后,我们按规定,封存病历。至于后面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这一大段似乎烂熟于心的言辞流畅说完,小黄又想起了什么,“对了,补充一下,是马护士长查房,发现问题,才通知的我。那个蒋医生,你也知道,我们小地方的病人呢,对医院的各项设备也不一定了解。总之,当天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当时床头急救铃没有响,这些因素,都是我们不可控制的。”

  “我明白,我只是觉得,毕竟人突然出事,又被错误火化,家属一时间不能接受,也是可以想象的事情……”蒋烨不敢看小黄那双笃定得振振有词的眼睛,只好盯着他的燃烧过半的香烟,马不停蹄地解释。

  “蒋医生。”

  小黄在烟灰缸边缘上一磕,一截烟头便掉落了下来,精准地落在了缸里,“您不会是对我们的抢救过程还有什么质疑吧?”。

  “我不是……”蒋烨嗫嚅着。

  小黄的声音又沉了几分,“我知道,您从上海也是上面来,一向很优秀,但是我也是受过医科教学的。如果您一直质疑……我觉得这种不信任,让我很难在医院安心工作撒。”

  蒋烨语塞。

  他的人生教程里,还没有习得对这句反诘的应对。

  “哎呀!子强,蒋医生,你们两个都在撒?”

  一只略丰腴的中年女人的手,推开了护士站的门。

  马护士长出现的时机,拿捏得可谓完美。

   

  虽然对马护士长并无过多好感,但此刻蒋烨几乎要感激这位伶俐女人的闯入了。

  “你们在聊么子撒?这样兴高采烈的?”马护士长睁眼说瞎话的水平,又上了一个台阶,她抬手在鼻前扇了扇。

  “马姐,说那个事呢。”小黄一见马护士长手中动作,把剩到三分之一的烟掐灭了。

  马护士长不用问,就知道“那个事”是“哪个事”。

  “哎,蒋医生这样认真是好事,毕竟家属现在还莫得接受医院的方案,双方不谈妥,医院从上到下,连我这个干护士的,都放不下心撒。”马护士长拉过角落一把椅子,离两个年轻人近了些,坐下,翘起腿。

  “是,蒋医生来找我,也是这个意思。”小黄对马护士长笑语。

  “蒋医生,依照我看撒,就是怪那个老文,整日喝酒,脑壳喝坏咯!若是他清醒一点,还怎么能闹出这样的乱子来?”

  见马护士长真诚地望着自己,蒋烨只得点头,“是,文师傅这个纰漏,太不应该。”

  “所以说,蒋医生有不清楚的,就去问老文吧。”小黄一转向蒋烨,口气立刻差了许多。

  刚想说出自己去过太平间,已经知道了老文被开除一事,蒋烨却在话从口腔吐露的前一秒,下意识地吞了回去,而是改说了一句,“不用了”。

  见蒋烨不答话,马护士长欠身,又往蒋烨那侧坐近些许,“哎,蒋医生,有个私事要问你撒?”

  “嗯?您说。”

  “我是想问,蒋医生你……”马护士长眯眼笑起来,“谈对象莫得?”

  蒋烨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没,这个还没有。”

  看着摸鼻子的蒋烨,马护士长的态度愈发奔向电视栏目中的金牌调解员,“那是好事哎!对了,我有个老同学的女儿,在市委做公务员的,有空你们要不要见个面,聊一聊?”

  视线扫过看热闹的小黄和热切的马护士长,蒋烨的手更不知如何安放,错乱地揉着眼角。

  这护士站委实待不住,赶忙丢下一句“谢谢您,我还有事,我先走了”,蒋烨不等马护士长答话,逃出了房间。

  “你看这个蒋医生,多有意思。”

  看着玻璃门敞开,蒋烨匆匆离去,马护士长笑得更灿烂了。

  “马姐,你很会讲话哦。”

  “我一个要退休的老太婆,也是胡乱操心。”马护士长两条腿交换了上下位置,继续精致的翘着。

  “这个姓蒋的,没完没了。”小黄有些忿忿。

  “哎,你莫想太多,其实蒋医生怎样不重要。”马护士长拿起她的保温杯,啜了一口。

  “关键是怕那个杜鹃不老实,她和医院还纠缠一天,我们就不安宁撒。”

   

  ——马护士长一语成谶。

  杜鹃还在医院。

   

  她潜入太平间值班室,拍下了仿造文老倌签名的登记页之后,本想去找唯一还算和自己熟悉的马护士长打听文老倌的事,却在护士站门口止住了脚步。

  透过磨砂玻璃,她听到里面几个人在谈话。

   

  “蒋医生,依照我看撒,就是怪那个老文,整日喝酒,脑壳喝坏咯!倘若他清醒一点,怎么能闹出这样的乱子来?”

  “是,文师傅这个纰漏,太不应该。”

  “所以说,蒋医生有不清楚的,就去问老文吧。”

  “不用了。”

   

  杜鹃很快判断出,交谈的几个声音是:马护士长,谈判时没好气的年轻医生,还有那个蒋烨。

  一丘之貉,杜鹃想。

  突然,门里传出一句,“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杜鹃慌忙转身,拔腿便走,想找个藏身之处。几间病房再往前,就是保洁员工具间,杜鹃闪身进去。

  她看着蒋烨从门外走过。

  再一回头,一个中年女人正坐在矮凳上,捧着饭盒吃午饭,颇有些警惕地盯着她。

  “你有事?”听中年女人的口音,应该是来自距离小城不远的镇上。

  “没有,不好意思,走错了。”杜鹃瞥了瞥门外,蒋烨已经不见踪迹,刚要离开,却愣了。

  她的视线钉在了保洁工具间墙壁的白挂板上——

   

  上面用磁铁吸着值班表,几个挂钩上着手套、抹布,诸多杂物。然而,其中一样,杜鹃看得分明。

  一把车钥匙,起亚车的。

  她不会搞错。

   

  她走上前,拿起那把车钥匙,无数困惑浪一般用来,让她无法做更多思索,她只是机械地,端详着那把车钥匙。

  黑色的塑料壳,因为常年使用,已有些磨损,侧面还有一大片擦痕。

   

  “你做什么?”中年女人不解杜鹃的举动,放下饭盒,站起身。

  “它怎么在这?”杜鹃没有回答,而是发问,问对方,也问自己。

  “捡的,好像是哪个在外面打扫时捡的。”

  “谁,谁捡的?”

  “我看看撒。”中年女人被杜鹃这样突如其来的一问,有些没头脑。但是,出于热心,她还是指着挂板上的值班表,往回推算起来。

  “张超英,蔡巧,彭凤彩……”中年女人敲了敲纸上的名字,思索了一下,肯定地点点头。

  “就是彭凤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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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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