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老倌抓起筷子,插进饭盒里,夹起一筷子鸭血,又放了回去。
饭盒静静置于桌上,他静静看着饭盒——有些反胃。
食堂做什么不好,做他妈别的鸭血!钟老倌无声地抱怨着,可他心里晓得,自己吃不下饭这回事儿,怪不得食堂。
——在太平间值班,换什么珍馐美味,他也难以下咽。
此刻,钟老倌难免开始懊悔,原本在保安室做得蛮好,非要被金钱诱惑,一个月不过多了八百块,他就应下了这个新岗位——太平间冷库值班员。钟老倌活了半辈子,一直把自己当作是个胆大包天的硬汉。谁知,在新岗位不过几天的功夫,他已然意识到,自己的精神着实没有想象得坚强,而是很脆弱,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
不是睡不着,是不敢睡。
长东医院太平间在医院西南角,紧贴院墙。太平间走廊中,最靠外的一间就是值班室,再向里便是大库房,暂寄着一个个冰冷的尸身们。往日在医院正门处做保安时,钟老倌也曾来过太平间——他与太平间的管理员老文蛮交好,往日里老文买了卤菜,就会来保安值班室找他喝两口,也是常事。
有那么一次,两个老倌多喝了几杯,和一切中年男人的酒场毫无二致,对话渐渐张狂起来。这时,文老倌问钟老倌,敢不敢去太平间走上一遭?喝得上头的钟老倌大着舌头,一掌拍向桌子,喝了一声道:有什么好怕撒?莫说死鬼,就是黑白无常来索命,老子也莫得怕!
文老倌红着眼,嘿嘿一笑道,那就跟我来。
于是,钟老倌就这么晃晃悠悠,随着文老倌来到太平间前。
夜晚的太平间,大铁门紧锁,文老倌从裤兜里摸出钥匙,钟老倌看得分明,钥匙上拴着一根红绳。打开铁链拴的锁头,钟老倌不愿示弱,抢先伸手一拉。
这门好凉。
如今回想起,钟老倌不禁对文老倌啧啧惊叹,这老文看着瘦瘦小小的,讲话声音也不大,倒是真不怕事的。而他也终于明白,自己那日随着老文在太平间走廊里溜达了个来回,毫无惧色,根本不是他自以为的天生够胆,而是来自那不自知的酒精相助。酒壮怂人胆,仅此而已。
在保安队长前来询问,谁愿意改去守太平间时,钟老倌为了八百块挺身而出,说自己行。保安队长还问,你真行?钟老倌一拍胸脯,老子去过,有什么好怕撒?
酒精坏事啊。
想起自己这冲动的决定,钟老倌更加丧失了胃口,他把那一饭盒的鸭血推到一边,在白炽灯的渲染下,死灰黑色的鸭血愈发不详。他紧盯着值班室敞开的门口,生怕进来什么不该进来的东西。
人呐,还是得和人在一起耍。
钟老倌一声哀叹,得出了这般深刻的人生道理。
一向跟儿子吵完和老婆吵,跟老婆吵完和邻居吵,半辈子看谁都不顺眼、一言不合便要抱怨几句,于是在亲邻中落得半生恶名的钟老倌,这时竟然怀念起儿子、老婆,还有那个占了自家两平米宅基地的坏邻居来。
当当当。
当当当。
值班室外,突然传来一阵金属被敲击的声音。
钟老倌一个激灵。
妈个别,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右边,一墙之隔,冰柜雪藏着的僵硬尸体,似乎已经爬出钟老倌的脑海,即将出现在值班室门口……
当当当。
哎,不对撒?是左边大铁门的声音。
想到这里,钟老倌这才定了定心神,勉为其难地撑起两条腿,站了起来。
拉开大铁门,日光瞬间晃得钟老倌睁不开眼。
是个扎着马尾的年轻女人,钟老倌不认识。
***
杜鹃对长东医院内的建筑物分布很熟悉,这回她特意选择了后院的小门。
一是因为太平间距离后院门很近,二是她不想从大门进入,引起别人的注意。
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是个高大的中年男人。
“请问,您是文师傅吗?”
“找老文?你是哪个?”
“我是病人家属,想和他打听点事情撒,”杜鹃见对面男人这样答,立刻明白过来,他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于是继续问道,“文师傅不在吗?”
“哎,他屋头有事,这几天请假,回老家去了撒。”钟老倌打量着面前的杜鹃,追问道,“你找他么子事?”
“没什么,之前我家人过世,文师傅帮忙抬人,我是想来感谢他。”杜鹃脑子一转,没有吐露实情,随口编了个由头。
“哎呀,小事情嘛。”钟老倌替老文手一挥。
“那文师傅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不晓得哦。”
“好吧,不打扰您了。”杜鹃点头,向钟老倌告别,然后转身离去。
钟老倌目送杜鹃走出后院门,却没回屋,而是向前踏出一步,让自己彻底沐浴在天光之下。他贪婪地站着,五月,无云的天气,太阳已很毒辣。可对钟老倌来说,这刺目的光芒却受用得很,他恨不得天上有九个太阳,一起照着他。
人呐,不但要和人呆在一起,还要多见光。
可很快,钟老倌随着一具新鲜的遗体回到了工作岗位。
走廊中,担架车上,白布勾勒出的逝者,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哎,活着也是遭罪撒,早死早超生。钟老倌一边这样想,一边速速回忆着老文临走前交待过的遗体入库手续,跑回值班室,找出登记本,自己歪歪扭扭地在上面登记了时间,接着把本子递给家属。
一系列交接信息登记完毕,钟老倌掏出了那一串用红绳串起的钥匙,在众人面前甩了甩,“跟我来。”
护工推着车,家属围在遗体周围低声啜泣着,随钟老倌一道,进了走廊尽头那间极寒的冷库。
待一干人走入冷库,一个身影幽灵般的,闪进了值班室。
是杜鹃。
登记本不在桌上。
她迅速地回忆着自己刚才在门外窃听到的声响——
先是钟老倌对家属说,“你们把这里、这里、这里填好,这里签字”;
之后,安静了片刻,应该是家属在填写信息;
接着,是“砰”的一声。
——是合抽屉的声音。
杜鹃一寸、一寸、一寸小心而急迫地拉开抽屉。
登记本在里面安静地躺着。
她急速翻动,亦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双耳几乎竖起一般,仔细聆听着冷库里的动静。
就在钟老倌和护工合力将遗体放入冰柜,“哐!”的一声巨响传来的同时,杜鹃的手亦在一页停滞。
是无名氏2978号的登记信息那一页——她死死地盯着“管理员签名”那一栏。
签名处写着:文财三。
她又往回翻了一页,再翻回这一页,来回翻动,反复比对着。
她意识到,这个“文财三”的笔迹,和前面一页“文财三”的签名,太像了——像得过了头。
确切讲来,为了相像,笔画失去了速度,每一笔的弧度都过于刻意、钝滞、不流畅,并无前几页文老倌签名的信马由缰。
很显然,这一页的签名,是模仿上一页的签名,进行的仿写。
再往回看,无名尸2978这一行的每一个字,和上行文老倌本人歪歪扭扭的字迹相比,都多了些刻意模仿的痕迹。
也就是说,无名尸2978这一页,是另一个人,一个文化程度显然高于文老倌的人,模仿着文老倌的笔迹,补在登记本上的。
经过昨日殡仪馆骨灰墙之事,杜鹃心中已经非常清楚,长东医院在此事上必然做过不可告人的手脚。她迅速拿出手机,拍下这几页纸。就在钟老倌安慰地对家属说着“节哀,莫哭莫哭,回去吧”的时候,她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值班室。
***
送别了刚刚痛失至亲的一家人,钟老倌继续站在大铁门门口晒太阳。
刚才揭开白布时,眼前的画面还是吓了他一大跳。
钟老倌这半辈子,参加过不少葬礼,其中一次死者是他五姑姑。五姑姑在家中停灵三天,那几日潮热,封棺下葬前,他看到棺木里五姑姑的脸色已经变得青暗,趴着几只苍蝇,不舍得离去。
当时他难以抑制地想呕,现在一比,无论如何,也好过把一具死于肺癌、与自己毫无亲属之谊的男尸亲手推进冷柜——而且,还要陪他过上两夜。
妈个别,八百块不要还不行!一会儿就去给保安队长讲,今晚老子就要回保安岗!
钟老倌心里正如此盘算,面前一片阴影,挡住了他眼前的光。
“是文师傅吗?”
这次来的是蒋烨。
“你是哪个?”钟老倌还沉浸在自己的不快乐中,梗着脖子回了一句。
“我是新来的医生,”蒋烨不想解释太多,看着对方的神情,他也判断出了这人不是文老倌,于是问道,“文师傅今天不在吗?”
“哎?你不知道撒?老文不干了。”一见蒋烨的白大褂,钟老倌迅速得出结论,这是“自己人”,是“领导”,于是老老实实地和盘托出,给出了一个和面对杜鹃时不一样的答案。
“他不干了?”蒋烨略有惊愕,连忙追问,“我刚来,还不太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
“哎,我哪里晓得。是保安队长给我嗦,老文以后不来撒。别人都嫌这里晦气,就把我调到这里来撒。”钟老倌越说越丧,巴望地看着蒋烨,“领导,我来几天,也是吃不好睡不好,你看,能不能给我换回原来那里去?”
“嗯嗯,嗯嗯。”蒋烨的心神,还在琢磨老文为何突然不再工作一事,对钟老倌的请求,只是随口支应了两声。
一见面前的领导对自己的遭遇毫不在意,钟老倌那爱抱怨的脾性瞬间涌了上来,“一个两个都来问我是不是文师傅?文师傅去哪里咯?文财三啷个这么好命,都不在这里干啦,还有这样多人惦记……”
“等一下。”
蒋烨忽然打断了钟老倌的絮叨。
“你说还有人来问,文师傅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