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金雪瑶2021-08-21 21:474,881

  后座的小胡子中年人听到杜鹃那句“他是谁”,面色丝毫不起波澜,只抬起眼皮,瞥了杜鹃一眼,并不作答。

  杨婉立刻扯了杜鹃一把,口气满是谦卑,“哎,着急忘记给你讲撒,这位是唐卫星,唐老师。”

  见杜鹃皱眉,又怕引起那位小胡子唐老师的不快,杨婉在自己不深的脑回路中迅速编织着一套恭敬之辞,“此老师非彼老师哦。唐老师是张哥特意请过来,主要是给叔叔看一个好地方撒。喏,叔叔的生辰八字,我都给唐老师讲过撒!”

  杜鹃这下明白了,小胡子不是老师,而是大师,看风水的那种。

  她没什么好气,却又不便当着唐老师的面开口,眼神对着杨婉抛去一句——张丰达搞什么名堂?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

  杨婉不愧为杜鹃的肠中蛔虫,也是立马一个眼神,回敬一句——他要是提前跟你说,你能答应唐老师来?

  见杜鹃无话,唐老师亦是一脸冰封,杨婉赶忙拿出了自己职场上的伎俩,笑着打圆场,“我给你嗦哦,唐老师看事情蛮准……忒别准!张哥讲哦,去年他犯太岁,唐老师给他准备的辟邪宝贝,灵得很!成功渡劫,旺人聚财!”

  放屁!他妈别的张丰达去年被卷走几十万,他怎么不讲出来?!杜鹃这话差点脱口而出,却又忍住,只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人家唐老师可是大忙人哦,张哥给我嗦,今天唐老师特意推掉了一家大厂子的邀请,去选厂址……”

  “走吧。”杜鹃面无表情,打断了杨婉的话。

  “哦。”杨婉撇嘴。

  踩下油门前,她转头请示唐老师,“唐老师,我们出发咯!”

  唐老师的小胡子不动如山,只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嗯”。

   

  ***

   

  市殡仪馆坐落在鸡公岭半山腰。

  出城,沿国道向西,鹞子镇,再过杨家冲,拐上新铺柏油的山路。很快,便可见道路两侧青绿葱茏的间隙,透漏出稀稀拉拉人造的红粉色彩——是比人还高的花圈,一列列支在路边,石材、纸马、棺椁店铺越来越密,山路尽头尽头便是一座灰白色不起眼的院落。

  若不是周遭的葬具店点缀,这里和寻常建筑并无二致。

  透过雨点斑驳的车玻璃,杜鹃审视着这座她从未抵达过的建筑群。

  其中最醒目的,是一只粗壮、牢固,此刻正吐着黑烟的烟囱。

  它自这片铅一般的房屋中,无言地刺入凝止的阴云。

  黑烟是焚化的遗物,是人的余烬。

  杜建国也曾随着这黑烟而去,留下无据可查的疑团。

   

  殡仪馆院中地面铺着碎石,越野车的轮胎咯吱咯吱的在石子上轧过。杨婉的驾车技术并不熟练,刚才上山那段盘肠路,已经让她紧张得双手死死抓住方向盘,恨不得将方向盘抱在怀里。这会儿,她也不管车子是否摆正,一踩刹车,便直直停在了车场正中。

  计算好了时间一般,这时,张哥的语音电话突然打来。

  “哎,杜鹃吧?到地方莫得呀?”

  “刚到,谢谢你哦,张哥。”

  “讲什么话!哥今天有事脱不开身,事情我和管理处谢主任那里已经说好撒,手续一切从简!你的情况他也都了解撒,目前就是暂存,等日后和医院的纠纷一了结,再迁去墓地!”

  不等杜鹃再次道谢,张哥继续自顾自地喋喋不休,“我现在把他电话发你,你挂了电话就给他打,他出来接你撒,有什么事直接给他嗦!我和他喝过好几顿酒,加上工商所刘科长是他兄弟,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

  “嗯。”

  “对了,”张哥想起什么,“钱的事你也不用管,都办好了!”

  “张哥,这……”杜鹃着急,实在不想承受张哥的如此情谊。

  “哎,你别莫和我争!有事见面再说,你先忙,挂了撒!”

  临了,张哥叮嘱一句,“请唐老师好好看撒……你爸爸的位置选得好,你也转运!”

  不等杜鹃再说什么,张哥挂断了电话。

  杜鹃放下手机,有几秒钟,车中无人开口。

  还是杨婉打破沉默,“张哥嗓门好大!他怎么说?”

  “没什么,我打个电话。”

  杜鹃看着手机屏幕,点下了张哥发来的电话号码。

   

  ***

   

  谢主任的肚子比张哥略大,看起来酒场上的事业更忙。大约是见惯了活人死鬼,倒是没什么领导架子,“老张跟我说了你的情况撒,喏,我把管骨灰墙的小苏叫来,具体的事情,你和他商量。”

  谢主任身后的小苏,听到主任点名,把手机插回兜里。他是个白皙的年轻人,眼睛很大,嘴巴微凸,自带一股奇诡之感。见过他的人总是不由感叹,这人就连长相都和此处如此相得益彰。

  “选什么地方,你们到那里看过,自己决定就好。对了,你还有什么要求莫得?”

  此时雨已停,杜鹃站在杨婉的黑伞下,对谢主任的厚意很是感激,“没有,给您添麻烦了。”

  “哎,老张给我嗦,你是他好朋友,你的事就是他的事。”谢主任极有分寸地说罢,接着向前一步引路,“走吧,骨灰墙在那边。”

  杜鹃点头。于是,小苏跟着谢主任,杜鹃跟着小苏,杨婉在她身后,唐老师殿后。

   

  不过,谢主任倒没有陪一行人前去骨灰墙——路过追悼区时,他说今天来此办丧礼的一位逝者,是朋友的舅母,他要过去看看,便先行告辞。

  杜鹃看着谢主任走去的那一排平房,也就是所谓的追思区。每一间屋子里面都有身形影影绰绰,并非鬼至,却是人行。白色的顶灯下,她能看到棺椁摆在屋子正中,棺尾有一对塑料香烛,闪着红光。几张折叠桌围在棺木两侧,桌上摆着几盘干果,亲友围坐桌旁,磕着干果,三两谈天,在逝者尚未成灰的冰冷身体旁。这一切,让原本应该死气沉沉的这里,显得尤为生机勃勃。

  这便是本地风俗,每间屋子都如此,家家都如此,从过去到现在都如此。

  杜鹃看着每间门口的挽联和讣告。

   

  青鸟传来王母归时环佩冷

  玉箫声断秦娥去后风楼空

   

  ——是位七十三岁的老太君,生前在建设路邮电所工作。建设路邮电所她去过,去收淘汰的打印机。

   

  功勋盖世为举家同悼

  精神不陨与事业长存

   

  ——是位耄耋之年的老先生,参加过抗美援朝,之后转业来到银行。这家银行她也去过,职工发福利,她去收装花生油的大纸箱。

  ……

  杜鹃捧着骨灰,与黑伞一道向前移动,不敢让骨灰见一点光。这里的每一个生者,死者,或许都在她走街串巷的生命中出现过,她曾经无数次取走他们各种不需要的东西。

  小城那样小,他们或许都曾见过她,而他们并不认识她。

  杨婉在她耳边悄声提醒,“看路,莫摔跤,唐师傅说盒子可不能落地撒。”

  “哦。”杜鹃的视线转回前面小苏的后背,亦步亦趋,不再看那热闹的人群。

   

  骨灰墙在殡仪馆后墙边,墙外是疯长的毛竹,成团竹影结成的绿幕之前,黑色石墙如同黑板。一些墙穴已经有主,被封住,还有些未启用的,露着窟窿。

  好像窗口,和自家那座楼,也没有什么不同。不知为什么,杜鹃竟然想到这个。

  “其实来我们这里火化之后,选骨灰墙的不多,你也知道,大部分都是老人家暂存在这里,过几年老伴不在了,就迁回老家找一片好地方合葬撒。”小苏透着鬼气的大眼睛熟络地浏览着墙上的一列列名字,接着介绍道,“这面墙不错的,你看,不少都是市里面有正式工作的退休职工。”

  说着,他手指墙的尽头,“你看,就最西边那个,据说是什么市摄影家协会的副主席撒。”

  杜鹃明白话中意思,把父亲的骨灰列在一众体面人物之间,简直可以算小苏这位鬼界管理员莫大的恩德,让父亲获得死后无谓的哀荣。

  杜鹃刚想点头,身后却传来一声:

  “不行。”

  短促,毋庸置疑。

  杜鹃、杨婉、小苏三人,回头望去,是唐老师站在几步开外,说出了这一句。

  “这里不行。”

  唐老师的眼睛好像终于睁开,洞穿人世,直奔幽冥。

  不知何时,他已经手捧罗盘,从刚才那不言不语的寻常中年人身躯里脱胎换骨,如同彼岸仙客。

  不等众人反应,唐老师已回身,走回第一面骨灰墙,在东边一处站定,嗓音低沉却以一种不容反驳的笃定说道,“这里。”

   

  此时,小苏眼球毫不掩饰地上下滚动,打量唐老师。方才被唐老师不客气的指点冒犯,他心里不忿,声调也不自觉地提高八度。

  “我给你嗦,这面墙来你也看到撒,选的人……可不多哦。“小苏不理睬唐老师,直面杜鹃,想从杜鹃的肯定中要回某些颜面,“人少的话,你爸爸在那边不热闹撒。”

  杜鹃原本被唐老师这突如其来的指点搞得心头一愣,不知如何是好,听到小苏这句,却仿佛突然做出了决定,“要不,就这里吧。”

  爸爸是不喜欢热闹的。

  一见杜鹃投靠了唐老师,不听自己的安排,被拂了面子的小苏话音更不耐烦,“行行行,这是你们家属自己的事情,你们满意就好撒。”

  杜鹃点点头,对唐老师,“唐老师,就这个,可以吗?”

  唐老师又闭上了嘴,只从喉管处洇出一个“嗯”。

  这个“嗯”字,没来由地让杜鹃的心落回了胸腔。

  她刚要把骨灰盒捧进唐老师指点的墙穴。

  突然唐老师又是一声:

  “等一下。”

  说着,唐老师从上衣的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方包好的手绢,打开,里面是几枚铜钱。

  唐老师径直越过杜鹃,在墙穴前伸手,把铜钱一枚枚摆进。

  “放吧。”唐老师并没看杜鹃,转身退离。

  杜鹃说了声“好”,便把骨灰盒放进,压在铜钱之上

  小苏在一旁冷眼观望,鼻腔一声哼,揶揄着,“蛮懂撒,七星引路,后辈齐全。”

  而后他不甘心地一挥手,偏要把嘲讽的言语说出来才解气,“比起孤魂野鬼,倒是好找门道撒。”

  杜鹃没有回答。

  她静静看着嵌入墙体的骨灰盒。

  小苏意识到自己年轻气盛,说出方才的言语着实不妥,万一这杜鹃与谢主任关系不浅,暗中记他一笔账,那真是得不偿失。于是连忙找补,“那我这就安排工人封穴?”

  杜鹃顿了一下,低沉开口,“好,谢谢你。”

   

  杜鹃一个人站在已封住的墙穴前。一层石板,隔着她与父亲。

  杨婉借口尿急,先离开了。杜鹃知道,其实杨婉一直怕鬼。

  她谢过唐老师和小苏,也请他们先离开了。

  临走时,小苏看到杜鹃一动不动的站着——这样的事情他见过很多,生离死别,在小苏这里已是家常便饭,连谈资都莫得算。

  杜鹃与骨灰墙面对面,可她视线的落点,却并非身前刻着杜建国名字与生卒年的那一方石板。

  而是抬眼,看着再向正上方数两格——。

  一个已被封住的墙穴,石板上用记号笔潦草地写着:

   

  无名氏 2014.4.29 #2978

   

  2978

   

  2978

   

  2978

   

  小苏说这面墙上存的,满是孤魂野鬼时,杜鹃随着小苏一抬手,看到了这串数字。

  她当然认得这串数字。

  待小苏也离开了,唯余她一人时,她拿出手机,点开“相册”,向回划动,直到出现一张照片,停住。

  那是一张她翻拍的表格,表头上印着“遗体出入库登记表”。

  长东医院告诉她,太平间管理员意外把杜建国遗体错认,当做了一具三个月前死亡,无人认领,于是按规定送往殡仪馆火化的无名尸。

  在这张长东医院给她出示的登记表中,那具替代了父亲的无名尸,编号便是:2978。

   

  可2978明明已经在一年前被火化,存入了骨灰墙。

   

  那么那一天,长东医院声称与父亲相混淆的无名尸,并不存在。

  也就是说,长东医院冒用了一具一年前死去的无名尸编号,以此将杜建国迅速火化,意图在自己这里蒙混过关。

  他们到底是什么目的?

   

  “毁尸灭迹”四个大字,重重地击中了杜鹃这几天一直昏昏沉沉的脑袋。

  长东医院一定有不能让杜鹃看到遗体的理由

  ——杜鹃突然明白,这就是长东医院唯一的目的。

   

  所以杜建国的死亡,根本不可能是突发心梗那么简单。

   

  ***

   

  细雨又起。

   

  张哥的越野车里,传出了佛经的唱颂。

  一首《往生咒》唱罢,杨婉迅速播放下一首《大悲咒》,无缝对接。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南无阿唎耶

  婆卢羯帝烁钵啰耶

   

  “小杨,你晓得往生咒唱得什么?”

  唐老师忽然开口,吓得杨婉高度紧绷的神经猛地一弹,差点从驾驶座蹦起来。

  “不晓得诶。”杨婉扒着副驾驶座位,回身看唐老师,虚心求教。

  “意思是,心心念念,无所不至。”

  唐老师说完这句,又入定一般。他靠着后座,目无焦点地看向远方。仿佛人世,鬼魂,诵经,此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就在杨婉琢磨不透唐老师话中深意之时,副驾驶车门打开。

  杜鹃回来了。

  “快上来!”杨婉招呼着杜鹃,“雨好大,莫把车子弄脏!”

  说是怕脏,倒不如说杨婉怕看不见的东西飘进来。

  “哎呀,总算了结了一件事。唐老师看过的地方,一定不会错撒!”说着,杨婉从后视镜恭敬而有些讨好地看向唐老师,“唐老师,您会看手相不啦?一会儿您帮我看一下哦!我妈以前说,幽冥之事,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诶。”

  唐老师还没回话,杨婉却听到了杜鹃的哭声压抑着传了出来。

   

  此时的杜鹃,无声地、失控地哭着。

  她不知该如何吐露自己那惊悚的发现。她只知道幽冥之中,仿佛自有天意,或许正是父亲灵魂不散,托唐老师之口,为她拨开第一重迷雾。

  前路尽头在何处,她不知晓,但她已然踏上,便不可回头。

   

  见杜鹃悲泣不止,杨婉下意识地探身拥抱杜鹃,杜鹃的头埋在她的肩膀。很快,杨婉的肩头衣料如同雨季急涨的大湖,被泪水包围,侵袭吞没。

  杨婉明白,这时不必说任何话,但她心中似有错愕。

  片刻后,她终于意识到,这些天来陪伴杜鹃的过程中,缺了些什么。

  ——缺了杜鹃的哭声,自收到杜建国死亡的讯息后,杜鹃从来没有哭过。

  去烧纸时没有,被张伟功追债时没有,李良话带威胁时没有……

  她不明白杜鹃为什么之前不哭,也不明白为什么杜鹃现在在哭。

继续阅读: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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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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