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7，铃声响起。
杜鹃睡得很沉，铃声叫了好一阵，她才被吵醒。
摸到枕边的手机，眼睛睁开一条缝，她发现手机并没有亮。
昨夜，她把瘫成死猪样的杨婉拽下车，拖上楼，好容易抬到床上，歇了口气。然而，杨婉却一歪头，“嗷”地一声，呕了一地。
还好，至少知道歪头，没吐在床单上。
看来那闯入包房，酒气熏天，还要拉杨婉回去接着喝的客人，是存心灌她。
迫近凌晨，想到这里，看着杨婉的腿，杜鹃甚至觉得那片被李靖宇拍打过的皮肤，就这么深深留下了他的指印，挥之不去。与此同时，李靖宇掏心掏肺的劝慰或者说威胁，在她耳边反复鸣叫，“她这辈子喝死在这里，都挣不来三十万。”
滚！杜鹃努力掐断脑中的幻听，狠狠地告诫自己，决不能就这样被长东医院欺负了。
可究竟怎样才算“不被欺负”？她心中却尚无头绪。于是，只好暂时放下这些，老老实实擦干净地面，又给杨婉喂下茶水。擦净她脸上的呕吐物之后，杜鹃躺下，举起手机点开闹钟软件——这是多年积习，每晚睡前她都得确认闹钟是否定好，免得来日误事。
摁灭床头灯，她看着黑暗中手机屏幕唯一的光亮，屏幕自上而下一连串的闹钟时间，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指头逐一点击了“关闭”。
日他妈别，索性不想了，先睡个好觉再说。
回到这不明媚的早晨。
所以，如果不是手机闹钟……
……耳朵捕捉着响铃的来源，这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的声音似乎来自客厅。
杜鹃终于想起来，是电话。
她几乎忘了，家里还装过一部电话。
光着脚，杜鹃匆匆跑到客厅餐桌旁抓起电话，“喂，是杜老师的女儿吗？”听筒那边中年女人，自己显然不认识。
“……您是？”
“我是一中郝老师。”
郝老师？杜鹃上学的年月，不记得有一位郝老师。如果是之后来的，那杜建国也很少和她提起。
见杜鹃没接话，郝老师继续解释，“你是叫杜鹃吧？哎，是这样，你应该没见过我，你上学的时候，我还没有调来呢。”
“我现在是一中副校长。”郝老师，郝校长补了一句。
“郝校长，您找我……？”
“杜鹃啊，是这样的，学校昨天知道了你爸爸的事情。一中是杜老师的工作单位，我们一定要把后续工作做好，尽到关切家属的义务。”
郝老师这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不过鉴于杜鹃已在长东医院听过一模一样的说辞，并未生出一丝多余的感动。
此刻，她光脚站着，返潮的水泥地面刺激着她脚底，有些寒。她一手拿听筒，一手拉开椅子，坐下，翘起脚，倾听郝老师后续的说辞。
“之前杜老师只留下了他的手机号，我们昨天下午试着打过，关机了。还是一位老师想起来，她存了你家里电话，不过昨天也莫得人接。”
“哦哦，实在抱歉，我昨天都在外边。”昨天上午，杜鹃接到商业街一家童装店电话，说有些开箱后的纸板要处理，虽然不多，可杜鹃想起欠张伟功的巨债，也不想错过。她车子送修没回来，于是中午就出了门，坐公交去谈生意。一番折腾，才说通童装店老板多等一天，她明天会安排好车子来拉，就接到了李靖宇电话，没有回家便赶去了凯帝拉克。
“没事呀，杜鹃，你今天有空莫得？我和几个老师一起去看看你？”接着，郝老师想起什么，又补充道，“有几位老师教过你的，好久没见了，他们都很想你。哎，陈老师，教政治的，你记得不啦？”
又来问她记不记得。杜鹃脚尖点地，屋中无光，有些阴凉。
她的回应中流露一丝郝老师未曾察觉的厌烦，“郝校长，您莫费心来看我，最近事情多，家里也乱的，要不……”
杜鹃想了想，做出了决定，“我过去学校吧。”
第一中学，新华路甲4号，距离杜鹃家直线距离700米。出怀沙巷东口，右转就是了。
而距离杜鹃又一次与它面对面，却已过了八年。
在这八年中，杜鹃无数次开车路过这所学校，而她每每都尽量克制着，直视前方道路，绝不扭头看它一眼。
第一中学的年级第一名，黯然退场，藏了起来，不愿再被母校发现。
如今，她就站在一中的电动推拉门外，里面是才修剪过的草坪，正中一块粗粝巨石，正面镌刻着四个明晃晃的大字：求真、求实——这是一中的校训，她记得。
她向门卫打招呼，说自己找郝校长。门卫打通了电话，要她在进校手续上签字，之后给她放行。
门卫也已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大叔，八年前，一中食堂的饭难吃得要命，学生们背地里总偷点串串、炒饭、拌粉，青春期的孩子们对热量有着本能的渴望，午休时他们挤在围墙上的铁栅栏前，好似难民。门卫大叔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他们伸手自铁栅栏外拿过泡沫餐盒后，再找准时机，呵斥一句：干什么！然后，穿着校服的男孩女孩们，笑着奔逃。
而今的门卫精干了许多，是个面露警惕的年轻人，从始至终不多说一句话。杜鹃走过门卫室时，感到门卫像一只精密地安检仪，眼睛来来回回扫描着自己。
走过广场，便是大楼。这座四层高的教学楼外立面重新粉刷过，杜鹃走进楼道，就发觉里面没有任何变化。熟悉的感觉涌来，虽然多年未至，但她闭着眼也能走到——高三二班。
当她发现自己已不自觉地要拐上楼梯，去往三层高三年级时，有些尴尬地收回了脚，矫正自己的惯性，转身向一层，行政办公区走去。
敲了敲副校长办公室的门，推开，郝副校长已经在里面等候。这是一个穿套装、盘头的利落女人，看得出能做领导，自然有她的道理。郝副校长身边，还有一人同时起立，尽管头发已然花白，杜鹃还是认了出来，是她当年二班的班主任王老师。
“杜鹃？”王老师也依稀辨出了旧日学生的模样。
“嗯。”
“杜鹃来啦，快坐呀。”郝校长面上挤出亲切地把杜鹃引到沙发边，
“杜鹃，杜老师这些年内退，但校领导一直很关心他的身体，每年体检，都特意安排人，通知杜老师一定要来参加。”
杜鹃柔顺地点头，“郝校长，我知道的。”
郝校长从办公桌拿过一个信封，也坐在了沙发上，身体微微转向杜鹃，把信封放在了杜鹃手里
信封不薄，也不厚。
“这是抚恤金和丧葬补助费，是学校对家属的一点心意。”郝校长看着王老师，“是王老师告诉我的，你以前是一中的学生，学习很优秀哎。”
“没有，连大学都莫得上。”
随着这句话，慰问现场陷入了微妙的尴尬。
杜鹃已经过了羞于启齿的年纪，用张哥的话说，这些年她在“社会大学”学到了不少。她已学会运用自己过往的可悲故事，为陌生人们毫无真情实感的问好画上休止符。
寒暄的流程随着杜鹃的自嘲进入终局，杜鹃实在觉得乏味，便找了个借口请辞。郝校长自觉应尽之责已经完成，也没更多挽留，倒是王老师十分热络，陪着杜鹃往外走。
上午的教学楼，明明有人声，却显得极安静。操场上却空无一人，只有杜鹃与王老师并排走着。
“杜鹃，这几年你没回来学校看看，杜老师也不多说你的事……我们几个老师提起来，都觉得你的当年不继续念书，好遗憾撒。”
“没什么，您知道的，当时我爸爸的身体那么差，家里如果没人工作，真的担负不起。”
“哎，是哦，”王老师怅然，“你一直都这么懂事，这么好。现在工作怎么样？找到男朋友莫得？”
“没……”杜鹃像被班主任审问恋情的中学女生，莫名的一丝忐忑，“工作……还挺好的。”
“好，好，杜老师也可以放心撒，哎对了，你爸爸他什么时候……”王老师顿了顿，“入土为安撒？”
杜鹃愣住，她没想过。
“王老师，这几天太忙，我还没想这事。”
“嗯，嗯，是，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一时半会你也莫得头绪。”看到面前流露出一丝无助的杜鹃，王老师的话音更熨帖了些，“不过这事情你也要抓紧考虑，总归是大事，杜老师人不在了，在那边……要有个地方撒。”
这一句莫名击穿了杜鹃的防线，她压低了头，看着行进中的脚尖，“嗯，王老师，您说的是诶，这个事我回去就办。”
说到这里，杜鹃昨晚才被李靖宇激起的斗争勇气，又消减几分，她掩藏着哀愁，“王老师，您别送我了，我想自己在学校里转转。”
她强颜欢笑，又是一句自嘲，“现在学校管得好严哎，没有我爸的事，我都进不来撒。”
“哎呀，看你嗦的哦！和你们上学时不一样，也是这些年砍学生的事情多，现在校门口可是铜墙铁壁撒！”王老师停住了脚步，“杜鹃，你好久没来，转一转再走撒，现在还没下课，安静得很。”
“嗯，”杜鹃也停住脚步，望着曾经再熟悉不过的音乐教室、图书室、医务室、双杠、篮球框、塑胶草坪、水泥主席台，每一样都已翻新。唯有操场边遍植的广玉兰，与往日无两，缀满碗口大的白花。
***
回到怀沙巷28号丙，刚进楼梯，杜鹃收到了杨婉的信息，说是要去做美甲，中午不和她一起吃饭了，下午直接去凯帝拉克上班。
收起手机，杜鹃翻出自家钥匙，刚转上四楼走廊，便看见唐娭毑在探头探脑。
探的正是杜家的那扇面向走廊的窗户。
杜鹃想也没想，脱口喊了声“唐娭毑”。本就心虚的唐娭毑竟然惊得抖了个机灵，也把杜鹃吓了一跳。
唐娭毑回身见是杜鹃，这才振作了精神。
“哎，鹃妹儿，忙去撒？”唐娭毑话里掩不住的慌乱。
“我去一中，学校发抚恤金咯。”杜鹃全然不明所以，“唐娭毑，您找我？”
“哎，其实么事，就是想问你，杜老师墓地选好莫得哎？”
“还没，正要找撒。”
“呀，那就好，那就好，杜老师入土为安，你心里面也踏实些哦。”唐娭毑听到杜鹃这句，脸上松弛了些，似乎终于放下心来。踏着拖鞋的两只脚速速往楼梯口移动着。
而杜鹃似乎才从一上午接连两个长辈关于入土为安的过问中，悟出点什么。
怪不得王老师要主动送她出办公室。
怪不得刚才唐娭毑有那番举动，昨天上午杜鹃在家，屋外邻居走过，她察觉对方似乎停顿脚步，向屋里打量，当时她以为是自己多心。
现在想来，这栋教室宿舍楼内的居民们已心生介意，介意的恐怕就是那杜建国栖身的物事——那只摆在杜家客厅，晦气的骨灰盒。
她拧开门锁，走进，关上门。
走到骨灰盒边，伸手触碰盒子的上盖。
爸爸，好像已经不在这里了。
她点开了手机，在微信里选出“义薄云天”的对话框，发出一条，“张哥，你有事不？我给你打个电话？”
只有一秒，张哥电话便拨了过来。
“杜鹃，咋啦？”张哥大着舌头，学着东北腔，也不知是不是正在酒局上，即使是在线上，杜鹃都听得出他话音里的快乐。
“张哥，有件事想麻烦你撒……是我爸的事，”杜鹃的另一只手，还落在盒盖上，“我想给他找个地方，先寄放着。”
只听通话那头“放”“包在哥身上”“你等我消息”“踏踏实实的”一口气给出了海量承诺，杜鹃不再多言，说了句，张哥，辛苦你哦，然后点下了红色按键，挂断。
屋中又只剩下她和杜建国的骨灰。
目送唐娭毑下楼时，她心中分明恼火得不行，依照她这些年磨出的脾性，管什么邻居的非议和嫌恶？她偏要把骨灰留在家里，不到水落石出，长东医院清清楚楚给出交代那一天，父亲决不落葬。
可真正看到杜建国骨灰的一刻，她又不知怎的软了下来。她想，换做爸爸，一定与人为善，绝不要搞得邻里生隙。
那，就拜托张哥了。
***
接下来两日，杜鹃等张哥的消息的同时，去了有关部门咨询，甚至还走进了与法院一街之隔的律师事务所，问像杜建国这样的意外，是否还有什么办法，能进行深入调查。
可结果不甚乐观，律师表示有关部门介入也好、打官司起诉也好，时间漫长，如果真的没有切实证据，证明医院行医有过失，那除赔偿外，无非就是对太平间管理员进行处罚，再多的，恐怕很难获得支持。
杜鹃料到却也不愿相信，自己信誓旦旦对那个蒋烨发狠话，要长东医院没完，可这第一步便踏得无比虚浮。
好在张哥那里有回音，托人安排了市殡仪馆的骨灰墙，价格也按最低收取。于是，头七那日清晨，杜鹃早早起来，只见窗外天阴雨湿，是葬礼的佳期。
本想找一件黑衣服，可翻来翻去，只有几件T恤可穿。她看着骨灰盒，对自己说，爸爸是知识分子，才不计较这些。
套上件白色T恤，还是那条牛仔裤，接着给骨灰盒搭上一块黄布，她下楼。
单元楼门口，停着一辆越野车。
驾驶座坐着杨婉，见到杜鹃出现，忙抓起副驾驶座的黑伞，下车，小跑到杜鹃身边。
撑开伞，伞罩着杜鹃的身体，杜鹃的身体罩着骨灰盒，走向越野车
杨婉在她身边小声嘀咕，“这个张丰达对你还有点真感情哦，看看，你车子没修好，就把自己车借你用！连雨伞都想到了，之前没看出来撒……”
“张哥怎么没来？”
“哎，这还不懂撒？他凭什么来，拿什么身份来？又莫和你没扯结婚证，又莫和你一屋睡……”
杨婉忽然意识到当着杜建国——哪怕是骨灰，也实属失言，赶紧收住废话，拉开车门。
杜鹃上车，稳稳地将骨灰盒枕在自己腿上。
杨婉跳上驾驶座，“我嫐，张哥这车有点高级哦！还有导航！哎杜鹃，我戳哪个键点火撒？”
杜鹃看中控台，“那个。”然后用手指碰了碰START按键。
“我嫐，外语哪个认识哦！”杨婉戳下按键。
点火的瞬间，杜鹃惯作司机的下意识，使她的眼神向后视镜处观察，忽然发现镜片中浮现了一个人！
她猛地回头。
——后排坐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上唇留着胡须，戴着礼帽，样子斯斯文文。
闭着眼，对前座的动静毫不在意。
“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