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蒋,我记得很清楚撒, 那一年那批学生里,就属你哎,发挥得稳定!”
张伟功老师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有力,如同精钢锻造的套索,硬是把蒋烨从2007年6月8日的高考现场扯回了当下。
这个嘛,蒋烨倒是不否认。
“你这个孩子哎,心态一直很好,遇到什么事情都是蛮淡定的。不像现在的这些孩子,遇到点小事就哭哭啼啼,心理脆弱得很!今年本来有个成绩还不错的,前阵子突然不来了,家长找到学校,结果说是得了抑郁症,还说女儿在家要跳楼!现在他们家长只能跟单位请假,整天地待在家里,时时地盯着小孩,生怕出一点问题!你说哎,学生都是这样,要我们老师怎样教?!”
张老师话里话外的意思,蒋烨岂能听不懂,句句都是在夸他好。
而坐在状元座的蒋烨,越是记起自己缔造的辉煌,越是对张老师的褒扬不置可否。
无人的教室因为无人答话,就像考场一样肃静,落针可闻。
“哎,蒋烨,有件事儿……”张老师正要再说什么,却因教室外自远而近地传来一串迅疾的脚步声而住口。
是运动鞋小跑着,踏在水磨石砖面上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男孩出现在门口,冲进教室的刹那,却因看到教室中有人而急刹车。
戴着眼镜,高高瘦瘦的。
“莫梓轩,你不是要去上体育课撒?怎么回来了?”张老师对这个叫莫梓轩的男孩打断了发挥,难掩一丝不快。
莫梓轩,这名字听着蛮熟悉的,一时间蒋烨却怎么也想不起究竟自己在哪里见过。
被张老师一斥责,莫梓轩踟蹰地站在门口,不知道是该退还是进,两只手握在身前,手指不安地揪着手背的皮肤。
“那个,张老师,我没什么事……”
就是这副羞怯的样子,以及他尴尬的“那个”,让蒋烨想起来,究竟自己上次见到莫梓轩是在什么地方了。
因为,这幅样子和他很像。
而这个莫梓轩还有一件事和他很像——
就在刚才,操场上的公告栏,本月月考排名,排在最左上角的那个名字,正是——莫梓轩。
他们都是第一名。
看来学习好的男生总是差不多。
而接下来蒋烨才回过味来,按照张老师对状元座的介绍,那他蒋烨现在坐着的,岂不就是在这个时期属于莫梓轩的座位?
蒋烨顿时生出几分歉意,他赶紧起身对着张老师开口,“张老师,要不我们去别的地方聊吧?一会儿学生们该回教室了。”
张老师不敢忤逆蒋烨的意思,于是跟在蒋烨身后向门外走,走过莫梓轩身边时,不忘告诫,“莫梓轩,我看你最近心浮得很,一天到晚跑来跑去的,不安分!小心一点!你要是不想考第一,想考第一的人有的是!看看,知道这是谁吗?”
张老师四根指头并拢,身在蒋烨身前,以恭敬的手势介绍他。
莫梓轩摇头。
“这就是你学长!当年的高考状元!你那套座位的福气,可都是学长给的,好好学学撒!”
“哦。”莫梓轩却明显不吃这套,敷衍地撇嘴,接着见蒋烨二人已经走到了门外,迅速地向自己的课桌椅移动。
看来,莫梓轩也不喜欢张老师。
这让蒋烨对莫梓轩多了几分好感。
“小蒋啊,我们去办公室坐吧。今天上午年轻老师大都去参加消防知识培训撒,那里清净。”
蒋烨点头,表示认可张老师的建议。
跟着张老师走向教师办公室时,蒋烨回头,见那个莫梓轩已经从一班门口溜出,鬼鬼祟祟地,两只手别扭儿而稳固地插在兜里,显然偷偷装了学校禁止携带的某样物事。
原来,莫梓轩回来为的是这个。
这个第一名,看起来可比当年的他要机灵得多。
***
蒋烨对教师办公室不陌生。
当年,他曾是那个在考试结束后,被安排将所有卷子送到办公室的同学。
因为他是好学生。卷子交给他,让人放心。
而让老师们放心的蒋烨,很快识别出了其中的一处工位。
——也是一个无人的时刻,他趁着办公室没有人,在那个工位上,偷偷修正了自己的错误答案。
于是,那次,他又考了年级第一。
说起来,还是因为他看到了杜鹃卷子上的正确答案。
这偷窃的回忆不打招呼,便横冲直撞在地闯进蒋烨脑海,蒋烨努力控制大脑不去想它,于是环视着四周,迫使自己转移心念。
他看到窗台上的一盆花,一盆他认不出名字的草花。
花盆下的工位,如果他没记错……
“那里以前是杜老师的办公桌吧?”
“哎呀,小蒋,没想到你记忆力这么好,杜老师的位子,你都记得这样清楚撒!”
不知怎的,蒋烨能够主动提起杜建国这件事情,让张老师特别欣慰似的。
“嗯,我记得杜老师以前对我蛮好的。”
张老师大概也想起了自己与杜建国共事时的点滴。杜建国虽然只是个从镇里调来的语文老师,在张老师的心里总是比自己这样一直在一中任教的老教师矮了半截,但为人总归是正派,与同事们相处也算融洽,从没有人讲过他坏话的。
“唉,杜老师要是知道你还记得他,不知道会有多高兴撒!”张老师走到窗台前,看着那盆花,摇摇头,“这花盆还是杜老师带来的呢,可惜啊……就在你回来之前几天,杜老师就这么意外的不在了。你说,你要是早回来几天,去看看他,也就莫得这样遗憾了!”
蒋烨没回答,心里暗叹,张老师不知道他其实说反了。因为,如果杜建国不死,自己并不会回来,而且大概很久很久都不会回来。
“小蒋,你这些年不在家,杜老师家的情况,你还不太了解。杜老师病退以后,身体一直不好,你可能没听说过,咱们一中啊名气大是大的,可教师待遇……”张老师叹出一口的阴阳怪气,“让人失望得很撒!”
“杜老师的情况我有了解一些,我知道他身体一直不好。”
“哦?看来你也听说咯,杜老师这些年的医药费,有一大半都是他女儿给出的。”张老师坐回蒋烨身边,继续“科普”道,“就是那个杜鹃,我记得当时学习也很好。哎呀,你是没见到,那时候杜老师对女儿的期待可是很高的!我们这些老师还开玩笑,那么多年,都是杜老师自己一个人带着女儿过,现在和女儿在一个高中,等女儿大学考去省城,他干脆去也省城教书嘛!”
蒋烨笑不出来。
这是一种很好的预期,至少根据他的了解,杜建国从镇上调来时,女儿也与他一道,转进了市一中念书。
不过,这一切都在那个夏天戛然而止了。
张老师自然不清楚蒋烨在想什么,还在替杜家述说着不幸,“我当时还以为,小杜高考的时候能和你竞争竞争呢!谁知道,蛮好的孩子,连复读都莫得……对了,”张老师忽然想起什么,“我看你刚才和她好像在楼下讲话撒?你们认识?”
“嗯,张老师,我这次来,其实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
蒋烨用“这件事”指代杜建国的死亡,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始料未及。
“哎呀,小蒋,这也太巧了!不过要是你负责,那我就放心了!”
得到了令人满意的回答,张老师的神情看起来清爽了不少,“你和小杜是老同学,补偿这方面,一定少不了!”
“也不能这样讲,这件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张老师生怕蒋烨吐露出任何不利的消息,迅速接话,“我看小杜最近也不到医院去了,诶,医院该不会是不管杜老师的事了吧?”
“不会的,医院不可能不管的。”
蒋烨忽然觉得,张老师好像过于关心杜家父女了。
“哎呀,太好了!小蒋啊,你和小杜打交道的时候,一定要多安慰安慰她!小杜这么多年来一直辛苦照顾她爸爸,杜老师突然不在,她心里肯定特别的难受。唉!我们这些老邻居,看她最近的样子,简直恍惚得不得了撒!”张老师又拍起了蒋烨的肩头,“唉,虽说杜老师是心梗才走得突然,和医院莫得关系,。可要我说,这医院火化的时候,闹出这么大乱子,导致小杜连她爸爸最后一面都莫得看到,怎么讲也得给点赔偿撒?”
“是,我来的时候,医院已经提出了解决方案,目前双方还在谈,我想……很快就有结果了。”
“太好了,我想怎么也得给……”张老师又放心,又忐忑,他凑近蒋烨,右手比划了个“六”。
“……六位数吧?”
“现在还不好说,大概可能……差不多吧。”蒋烨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张老师好奇得似乎越发过度了。
他为什么这么关心给杜家的赔偿?
“那就好,那就好。我也算是看着小杜长大的,有了这笔钱,她往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嗯。”蒋烨忽然停顿,他看着张老师,或者说,盯着他。
“张老师,杜老师突发心梗的事情,是杜鹃和您说的?”
“啊,是啊,是啊,”张老师似乎结巴了一瞬,不过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就是那个前两天,我遇到小杜,提到杜老师这事,她讲给我的嘛。”
蒋烨点头。
前两天?
那时候,杜鹃明明已经不相信父亲死于心梗这么简单了。
或许,杜鹃在真相未明之前,对周遭人保持了警惕也说不定。
这种推测不是没有道理,可这个张老师,殷切得过分,讲道理,他哪里有那么好心?
蒋烨有这样的判断并非空穴来风。
在八年前的那个六月八号之后,还是少年的他对张伟功已有了一重朴素的认知:不是好人。
***
2007年6月8日,15:23
蒋烨眼神之忙乱,超乎自己的想象。
每勾选一道题,他就看一眼讲张老师,再看一眼紫毛。
他拼命对自己喊stop!但他停不下来。
张老师的目光悬浮在他头顶,他总觉得张老师已经察觉了他不情不愿之时和紫毛达成的无良协定。
紫毛倒是一直低着头。
他应该是在认真答题吧?也许他已经把我忘了呢?
蒋烨这样对自己说。
好在卷子不算难。
这让蒋烨尚有精力用余光去观察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紫毛,和随时会冲上来揭穿他考场违纪罪行的张老师。
就在他心绪不宁之时,张老师原本在讲台上坐得好好的,忽然,站了起来。
他的鞋子碰到椅子,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这让蒋烨的心脏也倏然被捏紧。
张老师没有走向蒋烨,而是走向了门口。
蒋烨偷瞄,原来是杜老师来了。上午杜老师也来过,应该是负责考场巡查。
张老师和杜老师在门口低声交谈,坐在后排的老师已向讲台走去,暂时顶替张老师的位子。
蒋烨低着头,假装做题,却试图用眼角处本就模糊的视力,去辨别张老师翕动的嘴皮在说些什么。
他们会不会是在议论自己?
怎么可能?他什么都没做!
可刚才在考场外,如果杜老师听见了紫毛和他的对话,那该怎么办?
蒋烨的眼神如同撞入网的鱼,四处碰壁,却依旧不甘心地乱窜。
紫毛,杜老师,张老师。
杜老师,紫毛,张老师。
张老师,杜老师,紫毛。
窜着窜着,突然停住了。
蒋烨的眼神没有落在紫毛、张老师、杜老师三者中的任何一处。
而是在看右前方那个考生。
他能认出那是他是同学,也是一班的。
甚至可以算作他每次月考的竞争对手之一,那个成绩不错的李昊。
可……李昊在干吗?
李昊在伏案做题,可答题卡被压在左臂下面,随着李昊翻动卷子的动作,答题卡越来越向桌子边缘靠近。
答题卡快掉了,李昊没发觉吗?
蒋烨被这张答题卡吸引了注意力。
下一秒他似乎明白了。
自己前面,也就是李昊左侧那个考生,穿蓝白校服的,看来也是同年级的同学,正压低脑袋,借着前排的阻挡,见缝插针般地扭头。
他在抄李昊的答案。
而李昊显然也清楚这个偷窥者在抄自己的答案。
李昊的胳膊肘,还在向外推销着那张已经涂满黑点的答题卡。
一点,一点,又一点。
终于,答题卡到达了偷窥者能清晰辨别的地步。
——却也进入了讲台上无名监考老师的视线。
果然,蒋烨看到无名监考向李昊的座位走来。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有小半张未答完的卷子,几乎是屏着呼吸地注视着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而对危险毫不知情的李昊和偷窥者一个在努力推,一个在努力抄,谁都没有发觉无名监考的动作……
无名监考老师的脚步越来越近。
此时,张老师的声音突然出现,“好,这边没什么事情,放心吧。”
这句话清晰地进了蒋烨的耳朵。
自然也进了偷窥者和李昊的耳朵。
偷窥者的脑袋回归十二点方向。
无名监考走到李昊身边,把他的答题卡往回拨了拨,提醒道,“注意点,别掉了。”
李昊装出一副懵然无知之状,点了点头。
于是,一场微澜归于平静。
杜老师和张老师交谈结束,离开了。
张老师回到了讲台,无名监考回到了后面。
只有蒋烨陷入苦思冥想。
那时,他还是个更蹩脚的侦探。
无名监考看到李昊的动作,张老师忽然提高的音量,偷窥者收回的视线……
只是一场巧合吗?
蒋烨不知道。
一个每天只和书本为伍的优等生,想象力已被束住了翅膀。
又或者说,他即便想象到了什么,也不敢信。
但即便不信,脑海中也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张老师才没有盯着你看,他在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蒋烨开始镇定,流畅、飞速地阅读眼前一排排的英文单词。
直到检查完毕,考试结束铃声响起。
他才忽然意识到——
糟糕,他把紫毛给忘了!
17:03
蒋烨几乎是最后一个走出考场的。
重回体内的担忧和畏惧,让他的屁股钉在了座位上。
直到张老师问,蒋烨,怎么还不走?
蒋烨才几乎用挪的,把自己迁移出了高考考场。
他希望紫毛已经走了。
“嘿!”
熟悉的声音。
蒋烨多希望,喊的不是他。
“哥们儿!喊你撒!”
哥们儿,是他的口头禅。
是紫毛,果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