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功老师,年近六十,风采依旧。
而也恰恰如此,蒋烨能认出他,不全是因为声音和相貌,而是因为——头发。
张老师每一根头发都是一丝不苟般的漆黑,钢丝一样,在发亮。他还梳着八年前那个标准的三七开分头,头顶那道裂隙如刀锯斧钺,笔直豁露出一道宽阔的白色头皮。
如果仔细观察,还能发现这片雪白的头皮上残留着几块青斑,大概是染发时一个不留神沁了色。这点斑驳这让蒋烨愈发觉得张老师很像一条茁壮的斑点狗。
和当年唯一的不同,是蒋烨在念大学时又长了几公分的个子,现而今恰好比张老师高了那么一点点。张老师的目光不能再像高中时,自斜上方来,而是自下向上,顺着张老师探出的脖子,奉送到蒋烨面前。
虽然,蒋烨对张老师此番的突如其来尚摸不着头脑,但他能感觉到,深情浸着一丝超乎寻常的热络的张老师,似乎在向他示好。
“小蒋啊,算起来,我们多少年没见咯!”不但张老师的脖子在示好,张老师的话也是滚烫的。
“还……蛮久的。”蒋烨无心接受这份精神上的款待,悄悄往后错了一步。
他已经开始在心中盘算着,只要寒暄结束,他马上就走,多一秒也不停。
“哎呀小蒋,你看你,在上海呆久了,都会讲上海话了!”
蒋烨的重点落在了“上海”二字。
“您……知道我在上海工作?”
“啊……”从来口若悬河的张老师一顿,“怎么能不知道撒?那一届学生里,数你你考得最好!去上海念书,后来给人家开刀,谁不知道?咱们一中的老师,都记得你撒!”
“那个……张老师,我现在不做临床工作,就是说,我不上手术台的。”蒋烨打断了张老师洪亮的喋喋不休,再一次对别人纠正自己的专业,“实际上,我研究生念的是公共卫生。”
“哦,公共卫生啊。”张老师脸上渗出了更多的尴尬,这个词对他来说有点陌生。
“主要是做流行病学、疾控、政策分析这些。”
蒋烨看出张老师没听懂,但他偏要讲。
纠正张老师,讲张老师听不懂的事,激发了蒋烨体内某种神秘的快感。
“啧啧,小蒋,不错不错,成材了,咱们一中有你,真光荣啊!”但张老师不愧是块陈年老姜,虽然没有听懂,但并不妨碍他的继续吹捧,他又伸手捏住蒋烨的大臂,一顿一顿地摇晃,仿佛在测试昔年的学生如今是否足够强壮。
这让蒋烨厌烦,却也只能隐忍不发,“您过奖了,是老师们课讲得好。”
“哎,所以说嘛!小蒋,这么多年,你也没回学校来看看,老师们多遗憾撒!怎么样,今天有空没?”张老师依旧没松手,几乎是在掐着蒋烨的肌肉,强行挽留,“我今天上午莫得课撒,我带你回学校转转。”
他的口气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张老师,我工作上还有点事,要不……”蒋烨想把手臂从张老师镣铐一样的虎口中拔出。
可惜未果。谁能想到蒋烨按照沪上时兴的健身方式,夜跑了这么久,力气却还没有面前这位快要退休的高中老师大呢?
“小蒋,你从大城市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都不想去看看母校的?你不晓得,以前教过你的老师们,都很想见见你这个市状元撒!”
“张老师,我真的……”
“哎,小蒋,人嘛,到我这把年纪才知道,学生时光一定要珍惜,你看像教过你的那些老师,政教处程老师,退休好久了,你想见也见不到。还有那个生物夏老师,应该教过你一年,你记得吗?”
蒋烨摇头,表示不记得。
“夏老师离婚以后自己一个人住,唉!就是去年的事情,在家死了两个星期,才被邻居发现。唉!你说惨不惨?”
蒋烨点头,表示惨。之后面露难色,试图做最后的挣扎,“要不改天……”
“还有杜老师,你记得吗?住我们楼上的,前阵子也去世了,唉!那么突然!”张老师并不理会蒋烨,还在声情并茂地历数着自己的老同事们的遭遇,而后叹了口气,“像你,在大城市工作,好久都莫得回家乡一趟,我们这些老师,你是见一面少一面咯!”
“您说得对。”
蒋烨竟然附议地点点头,突然松口,“那您要是方便,就带我回学校看看吧。”
“好!”见蒋烨忽然答应得痛快,张老师大喜过望,放心地松开手,接着迅速跑到那辆和他的头发一样黑得发亮的帕萨特前,点了点车门,“走吧!坐我的车!”
张老师很满足,他觉得自己一连串的唉声叹气成功地勾起了蒋烨的思恋之情。
不过张老师不晓得,蒋烨只是因为听到了那个名字,才决定上车。
杜建国。
是啊,这里不仅是自己的母校,还是杜建国工作了很多年的地方,或许他应该去看一看的。
***
蓝白色的校服,成片地在灰绿的校园中雀跃着。
雨,阴云,贴着瓷砖的教学楼,爬行的苔藓,生锈的围栏,都没能抑制青春的疯狂叫喊。那些过于生动的面容、步履,就横冲直撞地环绕在蒋烨四周。
蒋烨突然发现,他对一中已经感到很陌生。
他看到操场上一个男生左摇右闪,晃过对手的人墙,冲到球门前。
一个女生盘腿靠在围栏边坐着,挂着耳机摇头晃脑,不知在唱谁的歌。
还有一个女生,左手抱了瓶可乐,右手捏了袋薯片,操场上有个男生喊她,她跑过去,拧开可乐,递给男生。
男生没穿校服外套,T恤也已经被汗水打湿,蒋烨和女生的视线一起,看着他扬起头,喉结滚动着大口咽下充满气体的碳酸饮料。瓶子离开嘴巴时,可乐只剩半瓶。
他好像听见那个男生对那个女生说,你喝不喝?
好像女生低头害羞地回答了,我不喝。
但想了想,她还是接过可乐,仰起头,小心翼翼地将瓶口抬高不碰到嘴唇,闪着气泡的可乐顺着瓶口倒出,一缕细流入落她的口腔。
趁她不注意,男生坏笑着偷偷戳她的腰,可乐瓶一晃,差点洒在女生的校服上。
女生恼火地用手背擦擦嘴唇,她好像说了一声,讨厌。
但她没有真生气,蒋烨能看出来的。
所以,他们是一对吧?
蒋烨真的对这一切很陌生。
他不会喝可乐,因为含糖量太高,对胃也不好;他不知道现在的流行巨星是哪个,过去他也不晓得;他也不会踢球,他也不会恋爱。
没有人爱他,他也没有爱过人。
当年的他,对这些从不在意。
直到八年过去,他才意识到,这操场多么烂漫,连他这样一个离去许久的陌生人,亦会为之悸动。
他怅然地读取着眼前的一切。
唯有一样东西是他熟悉的。
布告栏,公示榜。
像读书时一样的一月一会,他走到榜单前,迅速浏览着。
早已经没有他认识的名字。
取而代之的是,许多新的名字。
第一名比第二名高了五分。
五分已经很难,但被超过又很容易。
一整座校园里,只有此处包蕴的心绪,他明白,他懂。
见蒋烨望着公告栏若有所思,张老师适时地凑上来。
“小蒋,找自己的名字呢?”
没想到被张老师的玩笑说中心事,蒋烨赶紧摆了摆手,“随便看看”。
“哎,小蒋,你跟我来!”张老师十分在意蒋烨的情绪,手向教学楼一摆,“我带你上楼看看。”
高三年级没变,还在三楼。
正是上课时间,在楼梯口还和蒋烨攀谈的张老师,一转进走廊,连皮鞋声霎时间也变轻了。
这大概就是做老师几十年形成的条件反射。
而跟在张老师身后的蒋烨却是走马观花。他好奇极了。
好学生蒋烨从没有过上课时间出现在走廊上的经历,今天他终于一饱眼福。
蒋烨见到了无数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
课桌上摆着几大摞辅导书,一个男生悄悄躲在书后,胳膊肘撑着脸,已然睡熟了,微张的嘴角边还有口水的细微痕迹。
有个女生的脑壳几乎扎进课桌位斗里,在津津有味地翻印刷精美的时尚杂志。
还有两个女生在你来我往地飞纸团,满脸挂着一幅“我有一些小秘密却又有你心照不宣”的小激动。
窗边的男生一只手拿着笔,装作在认真记笔记,另一只手却搭在腿上玩着手机,老师巡至他身边时,他机敏地把手机往腿中间一夹,边看黑板边写字,仿佛自始至终笔耕不辍。
这些缭乱的片段如同幻影,随着蒋烨的行进逐一播放着。
蒋烨看得入神。
他知道教室后门的玻璃是单向的,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看,这是如同上帝一样的视角。
可是,这些顽劣的学生难道没想过,外面会有人在监视他们吗?
蒋烨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如果他们想过,自己无法确认外面没有老师在偷偷张望,他们为什么还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荒废学业,沉溺于手机和课外书呢?
因为他们笨,他们没脑子考虑这些,而且他们肆无忌惮。
然而,蒋烨从未有过这样无忌的学生时代。
他不需要课外书,不想上课睡觉,爸妈在他升入高中时主动要给他配个手机,却遭到了蒋烨明确的拒绝——他不需要。
除了和一干对手——比如杜鹃那样的对手竞争名次之外,蒋烨不在意任何事,他也没有任何欲望。
“小蒋,快来看。”
张老师已经站在了高三(一)班的门牌下,摆手招呼蒋烨。
屋中无人。
“哎,正好,这节他们是体育课,来,进来。”
张老师一脸神秘,率先向中后排一套课桌椅走去。
“怎么样,眼熟吗?”
蒋烨茫然。
不过是一套堆着辅导书、卷子,还散落着几支笔的寻常课桌椅,没什么稀奇的。
“再看看嘛!”张老师绕着这套桌椅游走,忍不住抚着桌边,继续启发道,“真想不起来了?”
蒋烨摇头。
这时,他发现桌子的前腿上系了一根红绸,更觉得莫名。
“哎呦,小蒋,这可是你的座位撒!”
蒋烨一愣。
“就是你考全市第一名时的座位撒!”话音刚落,张老师与有荣焉,激动地用手指关节“当当当”地叩着桌面,“当时你成绩出来以后,校领导亲自发话,你考出的可是咱们一中前所未有的好成绩。所以,这张状元座,必须保留!”
蒋烨一个没人住,差点笑出声。
“后来,这就成了高三年级不成文的规矩撒,只有月考第一名,才能做这套桌椅。哎,这个建议还是我提出来的!”说到此处,张老师对自己的构想满意得不得了,“八年了,坐在这张椅子上、趴在这张桌子上学习的从来都是第一名!小蒋,你人虽然去了上海,但你的精神却永远在这里!”
张老师的手如狂浪一般拍打椅背,做着最后的总结陈词,“激励一中一代又一代的学生撒!”
见张老师如此澎湃,蒋烨更想笑了。
但又哭笑不得。
没人知晓当年他坐在这张课桌前奋笔疾书,只为逃离这个无望如泥淖的地方。而谁又能想到,他的一部分、张老师口中的“他的精神”,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竟然以这样的形式,被这根红绳牢牢栓在了这套课桌椅上呢?
“来,小蒋,快坐下,感受感受!”张老师硬摁住蒋烨的肩头,使他强行落座在那张并不舒服的椅子上,“给今年的第一名带点好运气咯!”
蒋烨没说话,他有些恍惚地盯着面前的桌子,细细辨认着。
桌子边缘的深褐色油漆已斑驳,左后角一处露出压缩板的材质、不齐整的茬口,这张桌子可称得上高寿。
是了,蒋烨能确认,这就是自己写完考卷的那张桌子。
“小蒋啊,老师当年就觉得,你是块好材料!不枉我当年那么喜欢你撒!”
蒋烨依旧无言以对。他不觉得张老师曾经很喜欢他,他也不喜欢张老师。
***
2007年6月8日
14:42
蒋烨已抵达自己的座位,眼中只有一行数字。
贴在课桌右上角的准考证号。
他再次迅速核验,确认手中准考证上的数字与桌上的考号毫无二致。
他努力对自己说:心无旁骛。
因为,这场英语考试对他来说其实是最稳妥的。
上午发挥得也还不错,离开考场后,蒋烨病没有参与对题。
实际上,从来也没人找他对过题。高中三年,他几乎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
或许这就是语文课上学的那句,“高处不胜寒”。
中午在家吃了四菜一汤,是妈妈特意请假给他做的。
之后没在看书,睡了一会儿,出门时,他再次拒绝了爸妈一起把他送到学校的提议,他自己揣着笔袋和准考证出了门。
走到学校,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他还是喜欢一个人。
于他而言,一切准备已经在高考前一周就绪了。
不,确切地说,对他而言,一切早在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的每一次考试中就早已注定了。
他从来优秀,注定会有光明的前程。
等待考场开放的那几分钟里,他摘下眼镜,手搭在走廊的护栏上,放松地望着天。
雨后初晴,潮湿的空气稀释了天蓝的浓度,一切在他眼中都是虚焦,他的眼睛很舒服。
一团红蓝色的物体向他移动。
越来越近,在他面前停下。
蒋烨能辨认出,这是五中的校服。
他记得五中的学生他一个也不认识。
他把眼镜架回鼻梁——果然不认识。
是个鼻尖长了一颗青春痘,头发的长度远超过眉毛,几乎盖住眼睛的男生。
男生背靠着栏杆,头发被日光穿透,蒋烨这才察觉到,他有两缕头发是紫色的。
就是这两缕紫毛,让蒋烨的心里瞬间警铃大作。
一定是那种“混的”,他已经做出了判断。
毕竟挨过混混的打,蒋烨根本不想回忆这件事。
“哎,哥们儿。”紫毛低声,状似无意,可眼神却在来回扫视,大约是害怕走廊里穿梭的监考老师们听到。
哥们儿,这个舶来词从紫毛嘴里蹦出来,怪腔怪调的,带着些许故作老成,委实滑稽。
蒋烨多希望他不是在跟自己搭话。
但很不凑巧,除了自己,紫毛周遭一米开外再无旁人。
他只能假装没听到。
谁知,见他没有反应,紫毛又凑近了些,继续商量道,“哥们儿,一会儿答题卡往我这边挪挪呗。”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抄我的?他难道能看到我做题?
蒋烨紧张地脱口而出,“你坐哪儿?你怎么……”
“我在你左后,就这么说定了啊,谢了哥们儿。”
看来紫毛明显误会了蒋烨的意思,自以为得到了蒋烨的默许后,直起身,通体轻松进了教室。
蒋烨一口气哽在胸口。
惊恐从脚踝一路向上,钻进他的脊骨,悬停在他颅内。
他挨过王晓天、罗阳他们的打,所以能分辨出来,紫毛男和那两个人是一路货色。
如果他不给他们看,后果会怎样?
蒋烨不敢想。
教室的前门也就是考场的入口,如今竟像是黑洞。
他脚步迟滞。
“蒋烨,怎么不进去?”
是杜老师。他负责考场巡逻,远远走来看到蒋烨不动,开口喊他。
“哦。”
蒋烨向杜老师点点头,杜老师还以鼓励的眼神。
蒋烨走进考场。
紫毛果然在他的视野的右前方出现,还对他挑眉笑了笑。
蒋烨只能用僵硬的面部回敬。
距离开考还有十七分钟。两分钟后,监考老师将开始核对准考证号,出示密封试卷。
这一场的监考老师是张老师,教蒋烨他们班数学的。
明明应该放空心神,静待开考铃声响起,可蒋烨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压抑那微妙的惊惶。
哎!
哎!
张老师正背对着考生们,在黑板上书写考试科目、时间,紫毛趁这机会嘴嘟成喇叭,还在小声和蒋烨打着招呼。
不行,绝对不行。
这可是最重要的考试。
蒋烨觉得自己必须明确回绝,却又不敢大声,他努力向紫毛探身……
“呀!”
蒋烨的脑袋撞在了蓝白的校服上,继而传来女孩的惊呼。
女孩猝不及防遭遇这一碰,一个站不稳,手摁在蒋烨的桌上。
课桌倾斜,蒋烨桌上的准考证、手表、铅笔、圆珠笔与橡皮通通散落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
“不好意思是我……”
“我帮你捡。”
再一抬头,是杜鹃。
除了时常在月考榜单的冠亚军处遭逢,蒋烨和杜鹃几乎没说过话。
这会儿,蒋烨更是手忙脚乱地捡拾着地上的东西。
更隐隐地生出一丝对杜鹃的怨气。
他不想和杜鹃多说,身子俯进位斗下面,试着去够最后一支2B铅笔。
然而,铅笔已经滚到了前排座椅下面。
他伸手,笔就在眼前,却被人捡起了。
眼前还有一双皮鞋。
他心急地抬头,后脑勺却嘭地撞上了桌角。
“哎呦!”
不顾脑壳的痛楚,蒋烨看到张老师的目光自上而下压来。
“蒋烨,干嘛呢?”
蒋烨本就紧张,见张老师神色严肃,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杜鹃,快回座位。”
“嗯,好,张老师。”
杜鹃小声答应,拿着自己的一众物事,快速向后排走去。
看来,她也畏惧张老师。
张老师脸色沉得接近地面。
“这是高考考场,要遵守考场纪律。蒋烨,不要仗着自己成绩好,就在这里胡闹。”
张老师用指节叩着蒋烨的桌子。
“各位同学们一定要遵守考场纪律,这是你们的终身大事,我不希望出现任何违规违纪的行为。”
这话简直是说给蒋烨一个人听的。
张老师的火眼金睛似乎已经看穿了蒋烨和紫毛的秘密。
蒋烨第一次对考试产生了逆反的情绪。
他不想作弊,也不想挨揍。
他只想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