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菜特别新鲜。唐娭毑低头看着胳膊上挎着的竹篮里,上海青叶子上的水珠随着她的脚步,轻颤着弹动,落地,她心里不自禁喜气洋洋。
一早,老付这个月的退休金按时交了公,唐娭毑决定,中午多炒几个菜,奖励三十年如一日还算听话的付湘滨。
边走边想,唐娭毑已回转至楼门口,听到楼上传来“嗒嗒嗒”的脚步声。
哦,是鹃妹儿。
“唐娭毑,买菜去撒?”
鹃妹儿从来都是这样懂礼貌,知道主动和人打招呼,都是杜老师教得好。
就是可惜没考上大学,要不然,唐娭毑简直想把自家小付介绍给她。
况且鹃妹儿做什么不好,偏要去做收废品的行当。
唐娭毑脑中一通乱转,无碍她和杜鹃打招呼,“鹃妹儿,出门撒?”
杜鹃摇摇头,抬手向不远处一指,“有人找。”
顺着杜鹃所指的方向,唐娭毑看到, 一个年轻男人站在墙体上悬挂的变电器旁边,正望着杜鹃。
高高瘦瘦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哎呦,鹃妹儿福气倒是蛮好撒!
唐娭毑凑近杜鹃耳边,忍不住悄摸摸眉飞色舞道,“鹃妹儿,这个小伙样子帅的咧,比那个胖坨坨强撒!”
杜鹃一楞。
唐娭毑生怕杜鹃不晓得做长辈的一片苦心,手在肚皮上划出个啤酒肚的形状,“就是总夹着皮包的那个嘛,啧啧,还老!”
懂了,说的是张哥。
杜鹃笑笑,“唐娭毑,您快去忙撒。”
唐娭毑只晓得张哥胖,张哥老,却不晓得张哥对她蛮好。
而眼前这个样子看起来不错的年轻人,从上海不远千里前来,无非就是为了算计她。
“找我有事?”
杜鹃一边说着,一边已走到了蒋烨面前,显然没有一点好脸色。
“其实也没什么事……”
蒋烨显然也不敢看杜鹃, 他的眼神和回答一样顾左右而言他,“其实就是……那个,那天同学聚会,不是打起来了嘛。你和杨婉……没事吧?”
“我们能有什么事?”杜鹃在努力克制,不过蒋烨还是从她的牙关里听到了咬着的冷笑。
“不是,那个,那个我是看……”蒋烨在这混杂着愤恨和讥讽的气场里近乎语无伦次,事先编好的台本一句也背诵不出,“那天我看杨婉不是被那个王……王什么给打了,好像你也被推到了……”
“蒋医生,你的眼力真不错。”杜鹃几乎是用眼白在看蒋烨那张慌乱的脸。
她确实被不知哪个拉偏架的女生推到,脑袋磕到了墙角。当时不觉得痛,回家倒在沙发上,嘶——疼得杜鹃足足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杨婉更惨,被王琳琳扇了一个耳光,如今已经过了整整一天一夜,左脸还是比右脸肿那么一点。
妈的别,幸亏老娘脸皮厚!昨晚杨婉出门上班前,恶狠狠地往左脸颊上扑着粉。
“原来你就在现场啊?”
“我还以为你怕引火上身,早早溜了呢!”
“所以你现在到底是来干吗的?”
“怎么,担心我们两个落下后遗症?”
“给我们送药?
“还是看我们的笑话?”
毫不留情面地,杜鹃送上了一连串声色俱厉的问号。
“不是,我是想和你说关于你父亲……”
“蒋医生,麻烦免开尊口,行不行?”杜鹃的眉眼在蒋烨提到“父亲”二字的那一刻,猛然抽搐。蒋烨一瞥之后便不敢再看,他知道杜鹃心里的没说出的话——蒋烨你也配提我爸?
还好,杜鹃终归有些涵养,出口的话并没有让蒋烨太过颜面扫地,“要是为了我爸的事而来的,那你现在可以走了。我说过,我不想见长东医院的任何人。”
“那个,我不是代表长东医院来的。”蒋烨的手再次失控,惯性地去摸自己鼻梁上那副虚无的眼镜架。
“如果不代表长东医院,那我们更没什么好讲的。”说罢,杜鹃几乎已经无法掩盖自己对蒋烨的嫌恶,愤怒驱使她转身,离蒋烨这个叛徒、小人、伪君子远一点。
继而她停住脚步,似乎用残存的体面强压着火气,“你回去吧,被长东医院看到你私下和我见面……”
杜鹃拣选着恰当的措辞,“不太好。”
之后,她大步向楼道口迈去,再不理会身后的蒋烨。
蒋烨早已料到今日这一趟行程不会太顺利,却未想过自己三句两句便将杜鹃激怒。
禁不住又在心里骂了自己声“戆大”。
他挡在楼道口。
“杜鹃,那个,我是想和你说,你父亲的事真的有问题。”
——真的有问题。
这五个字闯进杜鹃的头颅时,她懵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这话为什么会从蒋烨的嘴里说出来?
看杜鹃没动弹,蒋烨反倒长出了一口气。好在杜鹃还站在这里,一言不发地继续听他说。
“那个, 我的意思是……我想告诉你那天晚上,就是杜老师过世那天晚上,黄子强没在医院。”蒋烨双手交叉,急迫地表达着,“也就是说,你父亲的抢救并不是他经手的。”
“你的意思,是一个不在场的医生,事后在假抢救记录上签了字?”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指使他这么做的?”
杜鹃的神情并未松懈,她没有再给蒋烨说话的机会,几乎又是不间断地抛出一连串问题。
蒋烨一时间没能组织好语言来回答。
他忽然觉得杜鹃不再是那个背着灰旧的挎包,流连于废铜烂铁、发霉纸箱间的破落姑娘。
她还是那个和他竞逐于考场,甚至时常拔得头筹的聪明女生。
她很聪明。
“是李良?”见蒋烨不答,杜鹃接着问。
她真的很聪明——甚至先说出了正确答案。
“你怎么知道?”
“从老文被开除那事来看,我猜可能是他撒。”杜鹃轻笑。在蒋烨看来,这几乎是骄傲的笑声,
继而她如同在帮助蒋烨梳理做题思路一样循循善诱,“我和长东医院打过交道,知道他在医院管行政,说话很管用。这些事如果没他的许可,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这么顺利的把所有伪证都准备好?”
边说,她便重新绑了绑马尾辫,将散落的发丝向后抿了抿。
蒋烨几乎不知道答什么好。
面对这个脑筋很快,却又几乎一直和他处于敌对位置的老同学。
嗒嗒嗒。
“哎,这不是姓蒋的嘛?”
也是一阵嗒嗒嗒,尖细鞋跟刺着柏油路路面,很快就到了对峙的二人身边。
“姓蒋的”——除了历史课本以外,还是杨婉送给蒋烨的专有名词。
“姓蒋的,问你话咯?你来做么子哎?”
蒋烨不久前才见识过杨婉撒泼耍浑的壮举,心里知道这位老同学比起杜鹃更难缠,迅速对着杜鹃剖露心迹,“杜鹃,那天我没告诉你这事,真的很抱歉。”
杜鹃耸肩,表示体谅,“现在说这个也不重要了。”
蒋烨默然,继而嗫嚅着,“那天是因为李良……”
“他威胁你?”杜鹃猜到答案。
“嗯。”
蒋烨的声音不大,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杜鹃察觉了蒋烨细微的变化,口气也软了些,“你一定要小心,李良什么都做的出来。”
“没事。”
“对了。”
“怎么?”
“李良威胁过你,你……”杜鹃迟疑着,但最终还是张口。
“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
“你不怕他……”
又是一连串发问,这一回对蒋烨来说不是质疑的,而是善意的。
可他还是不能如实招来。
他绝不能让人知道他的秘密,他寻求真相的目的才不是因为什么正义。
是因为优优。
“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所以,他只能搪塞回去。
“嗯……”杜鹃的语气更加低柔。
“不管怎么样,你今天能来,我已经觉得很……欣慰了。”
她长叹了口气,“现在我爸人也火化了,我什么证据都没有。”
又耸了耸肩,“我什么都不知道……”
最终无奈的微笑,“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大概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不会的。”
蒋烨的声音竟然铿锵起来,连旁观的杨婉也讶异了。
“我一定会帮你查下去的。”
“谢谢。”
“别这么说。”
杨婉第一次觉得这姓蒋的看起来还不错,或许他真能帮上杜鹃呢?
“哎对了,蒋烨,你晓得……”杨婉难得叫了蒋烨大名。
“杨婉,你脸怎么回事,怎么肿得比昨天还厉害了?”杜鹃打断了杨婉。
“啊?有吗?”
“你让蒋医生看看,要是感染就麻烦咯,破相可怎么办撒!”
蒋烨凑近一些,检查杨婉的皮肤。
“还有点淤血,应该没那么严重,如果没脱臼的话,热敷一下。过几天应该就好了。”
“妈的别,脱什么臼,老娘……老娘张嘴骂娘爽快得很!”杨婉担心地摸着自己吹弹可破的一张粉脸,“我们快回去,我得好好看看撒有莫的问题,要是老娘真的落下毛病,他妈别的臭婊子王琳琳我要她好看!”
杜鹃对蒋烨抱歉地挥了挥手,“那我们先回去了?
“好。”
“有事给我打电话。”
“注意安全。”
“好。”
蒋烨目送两个女人迅速进了楼道。
嗒嗒嗒,嗒嗒嗒。
杜鹃的球鞋和杨婉的高跟鞋一前一后。
“谁送你回来的?”
“哎,我打车嘛。”
“你拎这么多东西,干嘛不要车子送到楼下啊?”
“哎,那个司机说他还有事嘛。”
“杜鹃,你刚才为什么不给蒋烨说,你见过那个姓马的护士长啊?你告诉他,让他去帮你查姓,他在医院,想查哪个不是很方便撒?”
“我不想说。”
“啊?”
“我不能说。”
“为什么?”
“我不相信他。”
“他今天不是挺好的……就因为上次?你们明明约好见面,他居然搞失踪那次?”
“不是,李良那种人威胁他,他当时一定不敢接我电话,这没什么。”
钥匙插进锁眼,杜鹃推开了门。
依旧是个阴天,老房子,采光更差,她摁开门边的电灯开关。
“但我搞不懂,他这样一个人,有好好的前程,又和我非亲非故,他为什么忽然决定来帮我?”
“况且……你还记得吧?他在高中被人打了,我们遇到那次,他可是连还手都不敢撒。”
“嗯,我记得。”
杨婉觉得自己实在搞不懂这些弯弯绕。
不过不重要,杜鹃学习那么好,那么优秀,那么聪明,杜鹃的决定一定是对的。
她将自己放倒在沙发上,“不说这个了,中午想吃撒?姐请客!”
“请什么请,又有钱了?”杜鹃拱了拱杨婉的小腿,给自己辟出一快递方,坐下。
“屁咧。”杨婉把小腿搭在杜鹃腿上,自得地翘着,对着手机呢喃着,“那我们明天……”
话说到一半,或许是觉得屋子太过安静,多情地调笑着实不合时宜,杨婉不再说话,开始打字。
***
蒋烨能感觉到杜鹃或许隐瞒了什么。
但他又能怎么办呢?这不过是他咎由自取,他曾经是个叛徒、小人、伪君子。
杜鹃还不信任他,这是理所当然的。
他一定要查出些什么,让杜鹃信任他。
他希望自己能迅速查清一切,扳倒李良。
唯有如此,才能解救优优的未来。
他和优优才会有未来。
他恨不得现在就要杀回长东医院,把一切匿于暗角的污秽翻个底朝天。
“哎!”
楼道里急匆匆的皮鞋声,冲到蒋烨身边。
“等一下!”
一只手拍在蒋烨肩头。
“是蒋烨吧?”
“您是……”比起印象日渐淡漠的老同学们,蒋烨对老师们的印象难免深些。
“……张老师?”
“看看,小蒋,还记得老师!”张老师的巴掌拍得更响亮了,“不错!”
“您找我……?”蒋烨躲闪开张老师那只捏了几十年粉笔,如今依旧有力的大手。
“其实也没什么事。”
换做蒋烨心中暗笑了。
张老师一定在说谎。
就像他来找杜鹃一定有事一样,这位毕业后再无交集的数学老师张伟功找他,一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