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获至宝，就是此刻蒋烨看着手机屏幕的唯一感受。
-真的抱歉，临时有事耽误了。
-我马上到。
-你在哪？
优优在问。
蒋烨心里藏着千言万语，他急不可耐地想要和优优倾诉。
他更有许多问题想问，比如：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一直联系不到你？你还好吧？
正在手机里输入文字，蒋烨突然听到车门合上的声音，之后是鞋子摩擦地面，匆匆的。
这轻捷的脚步声他很熟悉，在他回到小城的某些夜晚，这步伐曾同他一道划过无人的河滨。
蒋烨抬头。
答案不请自来。
优优连车都没来得及锁，正向金麦霸KTV疾行而来。
她也看到了蒋烨。
蒋烨用更快的脚步迎着优优而去。
如果可以，他会用更快的速度，不，是最快的速度冲上去。
但他不敢。
他害怕被人发现端倪。
四周人行不断，每一双眼睛似乎都在监视他的灵魂。
“对不起。”
优优从来都比他勇敢，她笑着开了口。
像是与蒋烨相逢的喜悦，又蕴着几分哀愁。
“我来晚了。”
“没事。”
“你……出来接我吗？”
蒋烨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优优微皱眉，不解地望着蒋烨。
“你快回去吧，我……一会儿自己进去，”优优迟滞地安排着措辞，“他们看到我们一起进去……”
不好。
对优优不好，对蒋烨也不好。
蒋烨当然明白优优的心事。
“没事。”
“嗯？”
“人都走了”
“……走了？”
“对，刚才发生了一点意外，咱们那些同学……吵起来了。”
蒋烨本想说，杨婉和王琳琳打起来了，是因为李靖宇和张兆磊先动了手。但他不想提李靖宇这个名字。
可他已经把话题抛出，那么优优还是会提的。
蒋烨有些懊丧，他不该说这些。
这本是他和优优的独处时刻，何其难得。
“那……你没事吧？”
“嗯？”
蒋烨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优优非但没有问起李靖宇，反而是在关心他吗？
“我是说你没受伤什么的吧？”优优双臂抱在胸前，“你不知道，上次高贺撒酒疯，把饭馆砸了，说真的，你可打不过他。”
蒋烨没有回答。
以为自己的话唐突，优优刚刚舒展的眉又皱起来，“对不起，我不该说这……”
“没事。”蒋烨打断了优优。
“我是说，我没事。”
蒋烨踟蹰着。
“我……一直在等你。”
换做优优半晌沉默。
“对不起。”
优优随意散开的头发挡住她的眼睛，似乎因为愧疚而不敢直视蒋烨。
“我不是那个意思。”蒋烨着急地解释，“你一直没消息，我只是担心你有事。”
“我没事。”
优优笑起来。
“真没事。”
蒋烨确定优优在苦笑，优优一定有事。
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要不，我们一起晚饭？”
如此莫名其妙的邀约，只有蒋烨这颗社交无能的脑袋能想得出。
“嗯。”优优轻轻点头，眼眸内的不安松弛了些。
可忽地，她在蒋烨不察之时轻颤一瞬，旋即很快掩饰住了。
她只是声音很轻地开口，“先上车吧？”
说罢，她率先转身，往车门处走。
依旧紧抱双臂，走得很急，甚至没有等蒋烨。
蒋烨的情绪惊惶起来，优优的反应有些奇怪。
也许他不该这样唐突的。
可很快，他那目送优优的眼神也变得惊惶起来。
“优优。”
优优没回头。
“优优！”
蒋烨追了上去。
追到优优身边。
他不看优优的面庞，却打量着优优的连衣裙。
那不过是一件得体，亦不出跳的灰色连衣裙，遮住了膝盖。
连衣裙的边缘洇出了暗色的印迹。
再向下，裙摆下露出的小腿上有一道污痕，正悄无声息地流淌着。
暗红色的。
这条有生命的红线正行进着。
优优也呆住了，整个人僵持着，看着红痕一路向下蔓延，直至脚踝。
“……怎么，你……怎么……”蒋烨有些语无伦次，他没有面对过这样的情况。
课堂上学来的内容，此刻显然毫无用处。
“对不起，我今天……来那个……”优优还在解释，但此时痛感已不遑多让，她先是弓身，继而靠着车门，滑了下去，双臂交错压着小腹。
蒋烨已经看不到瘫坐的优优低垂的面庞，只能看到她的手指死死捏着大臂臂上的皮肤，似乎以此来克制腹痛带来的痉挛。
蒋烨毕竟受过教育，他明白优优的意思。
可这痛感又好像不那么简单。
“我，我们去医院吧？”
优优的头失序的晃动，蒋烨已无法判断她究竟是在说“是”还是在说“不”。
没有时间留给犹疑，蒋烨俯身揽住优优，要她倚向自己慌乱的肩头，走向副驾驶。
“我们去医院。”
优优虚弱得近乎无骨，她缓缓地倒在副驾驶座上。
“别……”
蒋烨冲进驾驶座时，优优紧绷的嘴唇里吐出这个字。
“不行，听我的，去医院。”
“别去……”她用残存的余力转头，向着蒋烨的方向哀求。
“别去长东医院。”
***
市人民医院急诊科走廊。
上一次坐在这里的长椅上，已是十五年前蒋烨罹患腮腺炎时的事情了。
那时妈妈搂着蒋烨。
蒋烨也想像妈妈搂着自己那样，搂着优优。
但蒋烨不敢。
优秀的蒋烨自己也没想到，在他回到家乡这段不长的日子里，他总是“不敢”“不敢”，如同梦魇，一次又一次地左右着他的行动。
他足够聪明，所以足够怯懦。
坐在优优身旁，他与她保持着最后寸许距离。
优优的喉管发出难以形容的粗重叹息，又被她强忍着吞下。
她一点也不想让人察觉到她的不适，她的病况，她的存在。
但蒋烨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
他探头看向诊室，医生还在给病人开药。
“你知道今天多莫名奇妙，”蒋烨想要转移这段等待时间里优优的注意力，“那个杨婉，你记得吧？”
优优点头。
“她和那个赵老师的女儿，叫王琳琳的，打起来了。”蒋烨尽力想把那件闹剧描述得更声情并茂些。
“为什么？”优优的眉头虽然还拧在一处，不过好在回答了蒋烨。
“杨婉说，她和王琳琳现在的老公张兆磊……嗯张兆磊也是咱们的同学，你有印象吗？”
“嗯。”
“她说她高中的时候，和张兆磊交往过，她当时怀孕了……孩子就是张兆磊的。”
优优一怔。
“后来呢？”
“后来杨婉和王琳琳边打边骂，我没听几句就走了。”蒋烨甚至有些遗憾，好不容易引起了优优的兴趣，他的新闻播报却要宣告终结，“哦，那个杨婉，真的很厉害。她对王琳琳说什么你们两个生不出小孩吧，张兆磊的小孩当年让我从肚子里拉出来顺着下水道冲了……”
蒋烨按了按太阳穴，无奈补充，“我也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身边是沉默。
蒋烨捕捉到了这让他不安的沉默。
优优的眉心在颤，在绞动。
蒋烨一下子懊悔起来，他说这些干嘛？蛮吓人的，优优看起来一点也不想听。
他这愚鲁的社交本领，就是上海人嘴里的“戆大”。
“17号，17号在不在？”
诊室里急诊医生的声音传出。
优优起身。
“我进去了。”
“我陪你。”
“诶，你一个人进来就行，男朋友在外面等撒。”
中年女医生冲蒋烨摆了摆手，要优优一个人进来。
蒋烨想要解释，却又觉得不合时宜。
况且优优对他摇摇头。
也许是在说“不用陪我”，也许是在说“不要解释”。
她走进，对蒋烨笑了笑，关上门。
蒋烨一个人坐着，他看着自己的手。
指尖上染着一块暗褐色。
是下车时他帮优优擦净血迹时沾上的。
那时优优不让，说要自己来。
换个情形，蒋烨也不敢，可当时他顾不得许多。
在昏暗的天色下，优优的腿上遍布暗影。
他几乎是伏在冰白的腿间，仔细的用湿巾把干涸的血印自皮肤上剥离，这本该是欢愉，可蒋烨的胸腔里却装满了忧虑。
还好天快黑了，裙子……看不出来，优优在没有看他，低声念着，像是在自嘲。
独自等待的蒋烨忍不住回忆起手指与皮肤隔着纸巾的接触时，那微妙的感受。
直到梅森潘的电话打来。
“Hi，蒋烨。”
“是我。”
“在忙？”
“没有，你说。”
“OK，是这样，我已经把你提供的资料报给Dirs，这边目前没问题了，假期结束你就可以回来。”
“嗯，好。”
“哎，怎么情绪不太高的样子？”
梅森潘每每公事公办的传达完毕，对蒋烨这个新人总是关照的。
“没，刚才去聚会了，有点累。”
“嗯哼，可以想象，毕竟回老家的机会难得，像我家在上海，就很难感受这种情绪喽。”
梅森潘这份淡淡的优越，总会引起外地同事的不快，但蒋烨却无心做此想。
“谢谢，我还好，先挂了。”
蒋烨真的很想回上海，很想。
老同学聚会这种难得的机会，他实在不想再有。
其实现在他只有一个顾虑，不对，是两个。
——他该怎么对优优说？
又或者说，他心底想的，是优优和他一起回上海。
优优会明白他的意思吗？
优优会答应他吗？
可笑，他凭什么觉得优优会答应呢？
蒋烨无意识的起身，守在门前。
优优在里面已经很久了。
至少蒋烨这样认为。
“哎，你脖子怎么搞得撒？”
是医生在问。
却没有人回答。
或者是蒋烨听不清。
“磕的？不像吧？”医生的语气从疑惑变成了无奈，“我给你消下毒撒，再贴个纱布。”
“年轻人吵架可以，但不要过分撒。”
“一会去把药拿了，主要还是好好休息，上次做流产时你太小了，我看那时候身体就莫得恢复好。”
“现在好了，来着例假，又闹这么大的乱子，我给你将撒，自己不爱惜，以后早晚要吃大亏。”
“我看你男朋友拉个样子，斯斯文文的，怎么下手拉么凶？”
中年女医生见识太多，什么都能看穿。
错乱。
门外的蒋烨，心神已然错乱。
怪不得优优的头发散在肩头，他本以为那是为了赴约的刻意装扮。
他才明白那只是为了掩盖脖颈处的伤痕。
他也才明白，为什么自己讲起杨婉堕胎的时候，优优的反应那么奇怪。
他更终于明白，李靖宇为什么会阴沉着一张脸出现，为什么被人嘲笑一句你女朋友不听话时，反应会那么大。
蒋烨根本不想再当什么侦探了。
可真相的碎片在他脑海中止不住飞舞、接近、拼凑。
从过去到现在，他都没有目睹。可优优被李靖宇殴打的的情形，优优偷偷为李靖宇堕胎的情形，一遍遍在他眼前播映着。
凶暴的李靖宇，他见识到了。
就因为有李良这个一手遮天的爸爸，李靖宇什么都敢做。
八年了，他还在伤害优优。
变本加厉的。
他恨。
他回忆起那条被血迹绑缚的腿。
如果他知道李靖宇出现之前，曾把优优打成这样。
他不会溜走。
他会杀了他。
都怪他听到了太多不该听到的秘密。
他从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了解优优。
更重要的是，他从没想过，轻盈、无邪、自如的优优，陷在密织的网中，任人摧残。
而他蒋烨真是个戆大，他什么也不知道！
门开了。
优优看到蒋烨的瞬间，呆住了。
是蒋烨的眼神让她呆住了。
“照顾你女朋友撒，好好休息。”
“好。”
冒名顶替的男朋友，应下医生。
接着他自然而然的揽住优优。
优优又成了那个高三时因为没穿校服被老师劈头盖脸辱骂的女孩子。
她愧赧的，顺从的跟着蒋烨。
医院大门外，刚刚飘走一阵雨。
夜雾飘弥，微凉。
蒋烨不做声，脱下外套披在优优身上。
优优不说话。
她畏惧于蒋烨的安静。
直至走到车前。
蒋烨拉开副驾驶的门，却看到了座椅上已变黑的一片。
优优身体里涌出的血。
他拉开后排车门，“坐后面吧？”
优优乖觉地坐进。
如同被扔进笼中的白兔，她被黑暗包围。
蒋烨要关上车门的一刻。
“蒋烨。”
优优低声唤他。
“嗯。”
“别走好吗？”
“不走。”
“蒋烨。”
“嗯。”
“我们……”
“嗯？”
“我们一起……回上海吧。”
“……”
“好不好？”
夜雾蒙住了她在乞讨一样的容颜。
蒋烨不答。
优优怕极了。
她怕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向蒋烨索取。
蒋烨依旧不说话，他躬身，坐进了后排。
他圈着优优，将优优藏在他的胸膛中。
现在他们没有距离了。
夜雾将他们黏合。
“我不走了。”
他的诸多不敢已经被恨意燃烧殆尽。
他的恨意从没像此刻般激荡。
被同学踩在脚下时没有，被李良威胁恫吓时没有。
他不能杀了李家父子。
他要让他们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