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着胳膊一起去厕所，是女生与女生间亲密友谊的最好证明。
第一中学高三年级楼层的女厕所里，每个隔间门外都站着人。
隔着门板，与正蹲在门里面的小姐妹开心地聊天。
女厕所不像是藏污纳垢的之地，倒活像是热火朝天的茶话会。
“哎，你说我要不要把刘海重新留起来撒？我觉得自己现在好丑哎。”
刘圆边念叨，边从口袋里掏出一面折叠镜子，打开，对着镜面认真摆弄起自己额头前的碎发。
“我觉得你吧，不是刘海的问题，”门里是王琳琳的声音，“你拉个脸撒，太圆了，根本就不适合恩彩拉个发型好不好。”
恩彩，是最近女生间颇为流行的韩剧《对不起，我爱你》的女主角。
刘圆好不容易弄来一套碟片，和王琳琳一起偷偷看了。
王琳琳的嘴巴向来不饶人，面对自己的小姐妹刘圆也不例外。
刘圆心里知道，王琳琳说得没错，她是个胖乎乎的圆脸，而恩彩的脸大概只有一个巴掌大，是她的一半。
可她喜欢恩彩，恩彩的爱情在她心里就是最圣洁的。
“哼，我不管，反正上了大学，我一定要染头发。”刘圆撇嘴，继续补充道，“还要烫一下。”
还有不到半年，她就能上大学了。
上了大学，谁都管不了她咯。
王琳琳那边没有答话，只飘出塑料纸撕开的窸窸窣窣声。
接着塑料纸团丢进垃圾桶，冲水，门开。
王琳琳一只手揉着肚子出来了。
“我给我妈讲，我来那个第五天，就不能跑，我妈非要我跑，还要陪我一起跑！”王琳琳的脸上满是对母亲的微辞，“还说什么这段时间精力最重要，跑步能提振精力！烦死了！”
说到“那个”一词时，王琳琳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小、变低。
“那个”对高中女生来说，哪怕是在全是女生的厕所里，依旧是禁忌。
“你就说你痛经，你妈不干？”
“嘁！我妈还不是……”王琳琳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
她刚发现，旁边那个正在等位置的女生，是杜鹃。
王琳琳的母亲王老师这样做，纯粹是从同事杜建国的女儿杜鹃身上吸取的经验。
因为杜鹃坚持跑步，成绩很好。
所以，坚持跑步等于成绩很好。
那自己的女儿如果也去跑步，成绩会不会也变好一点？
王琳琳瞥了杜鹃一眼。
杜鹃安静地站着，等着。
“哈喽，杜鹃。”刘圆大大咧咧地向杜鹃打了个招呼。
“嗨。”杜鹃礼貌地对着刘圆和王琳琳摆了摆手。
但视线很快又回到了正前方，不再看王琳琳。
傲什么傲！
不就是考年级前几名吗？牛逼什么？！
学习，学习，就知道学习，有什么意思！
王琳琳这样想着，下意识地撩了撩自己的头发。
不像杜鹃老老实实地穿着校服外套，王琳琳彩虹色的毛衣在厕所的一众女生中显得尤为亮眼。
是恩彩在电视剧里穿的那一款。她偷偷央求在省城卖服装的小姑送自己的。
她套上这件毛衣，觉得自己就是恩彩。
比刘圆像多了。
越想越美，想到自己比刘圆美，王琳琳放心地挽住刘圆的胳膊。
“走吧。”
王琳琳满怀自信地离开女厕所前，又看了一眼孤独、瘦削的杜鹃。
现在她有两样杜鹃没有的东西：
漂亮，姐妹。
这会儿，女厕所里的学生已经所剩无几。
杜鹃还在那扇门前站着。
看到最后一个学生离开，她终于贴向门板，悄声地。
“怎么样？”
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她要保证别人听不到。
又要保证门里的人听到。
门里是她的姐妹——杨婉。
啪嗒！
血块坠下的声响。
啪嗒！
啪嗒！
又是几声，权作回答。
向来沉稳的杜鹃露出心焦，声音也大了些，“哎，现在人都走了，到底怎么样了？”
门栓“咔”地被抽开，杨婉的手把木门推开了一条缝。
“你自己看。”
“我不看！”杜鹃受惊，一眼便看到了杨婉的身体下面，便池里一滩滩暗红色的血块。
一个十八岁的优等生，哪里见过这个？杜鹃迅速回避了眼神。
但过了一下，又忍不住油然的好奇，凑到门缝前去。
比月经更黑、更浓，杜鹃甚至感觉，血块还在颤动。
“我嫐，”伴随脏话，杨婉粗重地吐着气。“我他妈感觉哦，我感觉我那个子宫要掉出来了。”
“哎！”杜鹃慌张的打断杨婉，“子宫”也是禁忌的言语之一。
“能不能莫瞎说？”
“妈了个别，老娘要知道药流肚子里闹得这么狠，去偷去抢也要做他妈别的无痛人流！”
“你小点声行不行！”
杜鹃紧张极了，左顾右盼，生怕被人发现这了不得的秘密。
好在厕所里足够安静，没人在。
“我就问你，你到底告诉成超莫得？”杜鹃把声音压到了最低最低。
“我干吗和他说？”杨婉声音更低，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要忍耐。
胎儿坠出子宫的痛感。
她用力地吐气，平复半晌之后才开口，“我不说，不想说。”
“我靠，他是小孩的爸……”杜鹃说到这里又住了口，觉得自己的形容并不很妥当，“要不是他那个那个你……”
对于一个十八岁的优等生来说，杨婉和成超之间的事情，她属实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表达。
“那个”，不是王琳琳说的“那个”。
是另一个“哪个”——生物书上有，但老师说不考。
杜鹃说不出口。
“嗐！那个了又怎么样！那是老娘想和他那个！现在老娘不喜欢他，自然就不想和他那个咯！”说话间，杨婉已摸出了怀里的一大包纸巾，抽出一大摞，“所以现在……我的事，和他莫得关系。”
说着，杨婉把纸巾包递给杜鹃，“帮我拿一下。”
她的另一只手直直伸向下腹。
杜鹃接过，“你小心点，别把血弄到裤子上撒……”
杜鹃还在伸着头叮嘱，厕所门口却传来一声问。
“杜鹃，你怎么还不去上课？”
杜鹃差一点跳起来。
是教化学的姚老师。
姚老师如此发问，杜鹃才意识到，课间休息早就结束了。
陪姐妹药物流产的慌乱，早就让她把上课这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杜鹃不上课，那是头一遭。
所幸姚老师看起来并不是来搜捕她们的，杜鹃残存的敏锐察觉到姚老师裤兜里卫生巾的一角。
“姚老师，我同学来例假，肚子疼。”
“这么严重？那去校医室看看啊？”
姚老师见杜鹃面前的门没有关严，便走过来向里面探头瞧。
“她是哪个班的啊？”姚老师是第一中学从省重点请来的名师，只教重点班，只认得杜鹃，对杨婉这个混迹在末流班级的差生毫无印象。
“老师，她是九班的。”
“怪不得没什么印象。”姚老师用手拨了拨杜鹃，把她往厕所门口的方向推去，“你抓紧回去上晚自习吧，快月考了，别耽误。我一会儿去找她班主任来，陪她去校医室。”
“老师，不用了！”
杜鹃和杨婉几乎是同时惊呼。
“老师，我没事了，您放心吧！”
“是啊老师您放心吧，我们这就回去！”
“真没事？”
“真没！”
隔间内，杨婉的手几乎挥出了狂风一般的速度，拼命地擦着。
而后，她赶紧把纸团往便池里一丢，系好校服裤子的松紧抽绳，“您看，我好了！”
杨婉猛地一拉上方水箱的抽绳。
哗——
随着喷涌的水流，传来了“咚咚咚”的声响。
残块落入下水道。
“老师，我们先走了！”
杨婉和杜鹃溜过姚老师身边，窜出女厕所，心虚地不敢多看姚老师一眼。
姚老师倒也不曾起疑，随手拉开一扇门，走进。
撕掉黏在内裤上的旧卫生巾，将新的贴好。
正要拉上牛仔裤的拉链。
咚。
又是秽物自高处落入下水道尽头的声响。
厕所还有人？
姚老师如此一闪念。
但她没再多想，推门，径直走出了女厕。
姚老师的皮鞋跟敲击水磨石地面发出的脆响越来越远，终于融入了安静的楼道中。
已彻底入夜，厕所那盏年久的灯泡光亮微弱，只能模糊地勾出廓形。
吱呀。
突然一声。
最尽头的门，开了。
一条影子探出半个头。
猫一样，紧绷着，一动不动，似乎在确认外边世界的安全。
又是半晌。
直到确认厕所再无旁人，人影才拉动水箱的抽绳。
又是汹涌的水流。
又是“咚咚咚”的响声。
还不罢休，抽绳不断被拉动。
水流一次次地涌出。
直到流干。
借着橘色的暗光，回望一眼着洁净的便池，人影匆匆离开了。
***
八年后，杜鹃终于明白杨婉为什么没把怀孕的事告诉成超。
原来她当时“那个”的是张兆磊，她早就偷偷和那个张兆磊好上了！
张兆磊又有什么好！会转几下篮球有什么了不起！
不过杜鹃现在无暇多想，毕竟金麦霸KTV8888包房刚刚历经了一场混战。
——在杨婉吼出“张兆磊你他妈别的把我肚子搞大”之后，局面就朝着不可收场的句点狂飙猛进。
王琳琳一声怪叫，率先跳上前去撕扯杨婉的头发。
杨婉不遑多让，狠狠甩出一个嘴巴子回敬了对方。
刘圆立刻上前，看似说和，却又暗地踹了杨婉几脚。
杜鹃怎能让姐妹吃亏？一边保护杨婉，一边推搡刘圆。
其余众人或伸手拉架或好言相劝，8888包房里热闹得如同大年三十晚上春节联欢晚会的开场舞！
反倒是张兆磊和李靖宇两个方才动手的男人，被冷落在一边。
直到高贺骂了一句，“都他妈别的有完没完！能不能给我个面子！”场面才算消停下来。
毕竟老同学们骂得也累了，打得也累了。
王琳琳哭哭啼啼地夺门而出，张兆磊黑着脸跟了过去。
佳妮倒是轻松愉悦地与大家告别，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多年对手王琳琳，竟然用这样荒唐的形式出了大洋相。
轰轰烈烈的一场同学会，终于偃旗息鼓。
这会儿金麦霸KTV的大门口，只剩下了高贺、李靖宇，还有杜鹃和她搂着的杨婉。
杜鹃和杨婉站在门外，杜鹃正在试着招手打车。
杨婉的嘴角破了，头发乱了，肩头鲜艳的蝴蝶结被撕开，肩膀还有两条血道子。
可杨婉一点也不气馁。
反正王琳琳也没占得什么便宜就是了嘛！
被拉开前，她还用尽全力，向王琳琳的路易威登挎包上吐了一大口唾沫。
妈的，值了。
高贺和李靖宇站在门里
高贺现在只想离这两个疯女人远点。
那个蒋烨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嗐，高贺能理解，好学生嘛，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而他的好哥们李靖宇，还站在原地，抽着烟。
“走吧，靖宇，喝一杯去？”
“你先走吧。”爱玩的李靖宇竟然没接话，脸色依旧晦暗不明。看来，和女朋友这一场吵架，他是真的动了肝火。
“行，”高贺叹了一口气，他亦无心在此逗留，“那我先走了。”
李靖宇点点头。
高贺走到门边，扭头补充，“哥们改日给你赔罪撒。”
“不是你的事。”李靖宇弹了弹烟灰，示意高贺快回去。
高贺经过杜鹃杨婉身边时，连轻蔑的眼神都不曾投出，恨不得希望这两个婆娘不存在。
“妈的别，也叫不到车。”杜鹃又向路中央走了几步。
“莫得关系，走回去。”杨婉的眼神残存着凶猛，“老娘现在爽得很。”
“别废话，你他妈别的脚都崴了。”杜鹃还在挥手拦车，奈何无果。
“我送你？”
杜鹃和杨婉同时一回头。
李靖宇站在她们身后。
确切地说，是杨婉身后。
“啊？”
杨婉率先流露莫名其妙。
“我是说，我送你们。”
李靖宇看着杨婉。
杨婉也看着李靖宇。
不远处的杜鹃一眼也不想看李靖宇。
可她不得不承认，杨婉眼中的凶狠，似乎在和李靖宇的注视中，渐渐淡了。
而且，又升起了一些别样的……
她不知道。
她也不懂。
她只看到杨婉笑了笑，“好啊，我今天也算是帮你撒，那就不客气咯。”
是对着李靖宇笑的。
之后，杨婉对杜鹃挥了挥手，“走撒，不坐白不坐哎。”
三人便这样一前一后又一后地向停车场去了。
谁能想到，恶战的终局，竟然是前阵子还势不两立的死敌，此刻欣欣然地同车离去呢？
起码蒋烨想不通。
原来蒋烨没有走。
女人们的战斗一开始，他便趁乱离开了金麦霸KTV8888包间。
找个没人会发现的地方，去给优优打电话。
可他打了一遍又一遍，优优的电话始终不通。
就在他在大门口的角落里踟蹰之时，目击到老同学们陆陆续续离开了。
最后是李靖宇。
蒋烨原本想寻个机会，斗胆问问李靖宇：你女朋友怎么没来？
可李靖宇却带着杨婉杜鹃她们一起走了。
这一来，蒋烨又不能上前，又不知去向何处，彻底地不知所措。
就在他的焦躁骤起时，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是优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