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梦龙网咖里，永远飘荡着耐人寻味的味道。
泡了两个钟头还没吃完的老坛酸菜牛肉面，硬白沙，好一点的就是芙蓉王，还有旺盛的荷尔蒙——或者说来自那些不眠不休地在网络上纵横驰骋、杀伐决断的少年们，毛孔的呼吸。
这香、臭，浑浊、作呕的种种飘忽无定，却又无处不在地杂糅着，加上网咖的排风系统最近频出故障，就使得屋中的味道特别精彩。
还有声音，也永远是那样昂扬而激烈的。
“我嫐！”
“狗东你他妈别的闹哪样！”
“再和你组我是狗撒！”
“滚！”
一局“撸啊撸”刚结束，少年倒向椅背，和邻桌对骂了几句，然后只揉了揉眼角，便重新打起了精神，即将再战江湖。
“莫梓轩，有人找。”
这时，网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啊？”小莫手中的耳机还没来得及套上脑壳，听到呼叫，莫名地回头。
“我说，有人找你，在外面撒！”
网管提高了声音。
我嫐？
小莫顿时紧张起来。
一个中学生跑来网吧，注定意味着与全世界为敌。
爸妈？不会吧……老师？也不应该啊……
“谁啊？”小莫揣着疑惑起身。
路过柜台，网管对此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地抬手向外一指，“不晓得，在外面撒。”
建筑物外亮得像天堂，小莫那双对着电脑屏幕直勾勾已经两个多小时的眼睛，一瞬间竟有些抗拒这明晃晃的光线。
白光中站着一个年轻男人。可是，他不认识啊？
不对，看着面熟……
想起来了。
嫐。
“你？”
小莫愣住了，“你不是那个……你找我？”
对面的年轻男人与小莫有一面之缘，又不止如此。
他们同坐过一张状元座，他们同是年级第一名。
小莫想不通，这位八年前的学长，居然来网吧堵自己，他到底想做什么？
“嗯，蒋烨，是我找你。”
不过这个蒋烨，看起来态度倒是蛮好，“小莫，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什么事？”小莫狐疑的眼神来来回回地审视着蒋烨，“你找我问什么？还有，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是这样，昨天放学那阵，我去一中门口，没等到你。后来问到一个高三的同学，他虽然不知道你的电话，但有告诉我你家住哪个小区……”
“啊？你跟踪我？”小莫一听蒋烨如此解释，调门一下子高了。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蒋烨生怕引起小莫的误会，“刚才看你出小区大门，我本来是想直接找你，结果看你到你和朋友一起走着，觉得不方便，就一路跟到这里了。哎，我没想到你会来……”
谁曾想到，堂堂市一中年级第一名，一早背着书包出了家门，结果居然跑到了网咖。
小莫听来听去，愈发不耐烦，“哎，你说吧。”
“我是想问你……”
“莫梓轩，你快点撒！”蒋烨还没说完，就被网咖里莫梓轩的那群不耐烦的狐朋狗友打断了。
“等一哈子！你们先！”小莫回头，冲着里面吼，接着对蒋烨道，“问什么？“
蒋烨快速地在心里一番组织语言，“我想问你，杜老师为什么会给你上过课？他不是早就内退了吗？”
“啊？谁说他给我上过课？”小莫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惊讶。
“没有？”蒋烨对小莫的回应同样莫名，“你确定？”
“当、当然咯，”小莫不安地晃着脑袋，“你自己说的嘛，杜老师早就内退了，他怎么给我上课？”
这个小莫，说起谎话来，比自己理直气壮多了。
蒋烨有些佩服，又有些恼火，口气不由重了几分，“那你的卷子上为什么会有杜老师的批语？”
“啊？什么？”小莫明显更慌，因而更嘴硬了，梗着脖子回道，“我不知道。”
“你的卷子，就在你座位上，高三语文真题卷十七号，作文的题目是《人生路上的一盏灯》，”蒋烨一口气地描述着、复述着，“杜老师给你写的批语是：很多句子没有拘泥于应试写作，看得出，你的情感和想象力都很丰富。”
比起上高三时，看来自己的记忆力并没有退化，“我记得没错吧？”
那天张老师带他回学校，也就是他重坐那张状元座时，他看到了。
小莫的作文卷上，那行批语里似曾相识的语气和风度。
他本来已经快忘了，可在那个和杜鹃共同回顾杜建国的夜晚，他确凿地想起来。
那是杜建国的字迹。
而这一来，小莫明显有些抵抗不住了。
“你看见了？”
“嗯。”蒋烨点头，“所以，杜老师私下里有给你补习？”
“那个……没，没有……”小莫失去了往日优等生的镇定风范，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别骗我了，你要再不告诉我，我就……”
小莫身体一绷，惊恐溢出眼眶，“你就干吗？”
“我就去学校把你位子里的那张卷子找出来，和你当面对质。”
蒋烨理直气壮，义正辞严地说出他的应对之策。
瞬间，小莫松了口气。
吓他妈别死老子了，还以为这个姓蒋的要干嘛。
继而小莫抖了抖身子，似乎变得轻快起来。
“哎，其实，你可别往外说啊。”
蒋烨点头。
“其实……其实，”小莫挠挠头，老老实实说道，“也没什么，我上辅导班，杜老师给我补语文。”
“你是说，杜老师在外面开班？”
小莫点头，很快又摇头，“也不是，补习班是张老师开的。”
“张老师？哪个张老师？”
“我嫐，还有哪个张老师？”小莫觉得蒋烨这人，脑子有点宝，“当然是张伟功撒！”
张伟功。小莫这样一叫，印证了蒋烨之前的判断，看来小莫也不喜欢张老师。
“你的意思是，张老师开了补习班，然后请杜老师来讲课？”
“嗯，我语文一般，哎，主要是作文时高时低的。我妈担心我，张老师又说杜老师以前教书的时候，课讲得很好，我妈就让我去上杜老师的课撒。”
“你在那里补了多久了？我的意思是，杜老师在那里教了多久？”
“有……”小莫眼珠一翻，回忆着，“我在那里补了……有两个学期了吧？不过最近我妈不想让我在那里补了，她说杜老师这个人，太书生气撒，还说他落伍，批改出来的作文，不适合应试。”
“哎，我也不该给我妈讲，杜老师补课的时候，总喜欢讲些什么外国小说啊，电影啊什么的。”小莫撇撇嘴，懊悔道，“我还以为我爸妈听了，会觉得有意思呢！”
小莫双手插兜，突然想起什么，悄悄补充道，“你千万不要往外讲啊。”
“什么？”蒋烨不懂。
“就是补习班这事，张老师叮嘱过，不让往外讲。”
“为什么？”
“张老师没明说，”小莫耸肩，“不过听我爸讲，好像是说那个教育局要搞么子素质教育，不让在校老师去外面补课撒。”
小莫从兜里掏出了打火机，一下一下地摁着。
“嫐，管屁用，有种把考试取消撒。”
火苗也随着小莫手上的一窜，一灭，一窜，一灭。
“你想抽烟？”蒋烨冷不丁地问。
他觉得小莫看起来，蛮像个大人。
比他自己还像。
“抽吧，那天我就看出来了。”
他指的是那天他看到小莫偷偷跑回教室，往裤兜里塞东西的一幕。
小莫嘿嘿一笑，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他手在裤兜里刚摸到烟盒，却听见不远处有个女生喊的声音。
“喂！刚才给你发信息，怎么不理我啊？”
烟盒又落回裤兜里。
小莫装作若无其事。
一个穿着松松垮垮校服的齐头帘女孩，像鹿似的一蹦，蹦到了小莫身边。
“有人找嘛。”小莫用眼神向齐头帘介绍蒋烨。
“他？谁啊？”
“一个……一个朋友。”
“哦。”齐头帘微微嘟嘴，小莫不回信息，她很不开心。
“你先进去找他们，我很快撒。”
“嗯，一会儿我们购物广场去吃关东煮好不好啊？”齐头帘凑近小莫，小声说着悄悄话。她的话，只想说给小莫一个人听。
她嘴唇擦了粉色的唇膏，差一点点，就要碰到小莫的耳朵。
“嗯，听你的。”小莫胳膊肘碰了碰齐头帘。
齐头帘用眼神示意小莫，快点哦，然后闪身蹦进了网咖。
“你女朋友？”
蒋烨问得直接。
“嗯……啊，其实……”小莫乱抓着裤兜，有些不知所措。
“没事。”
蒋烨现在又觉得，小莫还是个孩子。
“那什么，她不让我抽烟。”这个孩子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嗯，抽烟确实不好。”
“我听老师们说，你在上海上学？”小莫想把话题扯得更远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上海……有意思吗？”
“还可以。”蒋烨才回答过杜鹃，现在又要回答小莫，“你想考上海？”
“其实我都可以，”小莫莫名扭捏起来，“如果可以，其实 我想出国……最好和她一起。”
他仿佛告诉了蒋烨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
“嗯，那很好啊。”蒋烨替小莫畅想着，“如果能一起走，当然是好事。”
他向小莫点头致意，“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嗯……不过，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这些事是我说的啊。”
“怎么？”
“哎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就是我在那里上课，不交费的。”
“哦？”
“张老师让我去他那里上课，其实就是为了多拉点生源，毕竟我是年级前几名嘛。”小莫的语气里带着由然的骄傲，又带着大人的口吻，“我看我啊，就是张老师的广告。”
“张老师这凶得很，我可不想他骂我。”但一旦说起害怕的事，却还是个少年。
蒋烨点头，应允道，“放心吧，我走了。”
“好……哎，你真的不会说吧？”
“真不会。”
小莫笑了，“其实我觉得也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看你还挺好的，就……反正不是坏人吧。”
孩子总是能这样直观地分辨好与坏，但却有效。
比如这个蒋烨，他没想过拿早恋、上网、抽烟来威胁自己，那他就是个好人咯。
“谢谢。”蒋烨转身，却又停下了脚步，对着已经向网咖大门跑去的小莫开口，“那个，你……”
小莫停步，回头，“啊？”
“对你女朋友好点。”
这是来自成年人的认真嘱托，也是来自遗憾青春的真诚期待。
小莫没说话，挥挥手，跑进去了。
***
小莫的回答解决了一些困惑，却又迅疾地在蒋烨脑海中结成了新的困惑。
如此关心杜建国身后事的张伟功，为什么在和自己攀谈时，闭口不谈自己这几年一直在和杜建国打交道的事？
看来，虽然对张伟功殊无好感，自己还得亲自去找他问问看。
怀沙巷28号丙。
蒋烨记得之前张老师说过，周六中午上完课，中午若是没什么事，他一般都在自己家里吃饭的。
张老师没回他信息，他只好用笨办法——等。
今天等来了小莫，颇有收获。
希望这一次也是不虚此行。
果然……
一辆黑色轿车自巷口驶来。
蒋烨认出了，是张老师的帕萨特。
帕萨特开始减速，在路边寻找车位。
很快，在一处空位边，帕萨特眼疾手快地倒了进去。
今天张老师的车速，似乎比上次载蒋烨时快了许多。
每一次的刹车都急不可耐，乃至车身都要随着惯性前后晃一晃。
估计是张老师一个人开车，才这样生猛。
谁知车刚挺稳，倒是副驾驶车门“咔”的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中年女人几乎在车门打开的瞬间冲下了车。
张老师也从驾驶座钻出，依旧拎着他的公文包，去追那中年女人。
那恐怕是张老师的妻子。
两个人的脸色，一个赛一个的不善。
只见张老师追上妻子，紧跟她的步伐，嘴里念叨着，“哎，你听我讲……”
“张伟功！”张妻啪地收住了步子，声色俱厉，“今天这事情你说不清楚，日子莫得过！”
张老师手忙脚乱，只差用手去捂妻子嘴巴，“你小点声行不行？让邻居听见……”
“你他妈别的，你他妈别的还怕邻居听见？家都被你祸害完咯！”张妻的嗓门不大，却带着尖利的哭腔。
“不是，这事也不能怪我……”
“不怪你怪啷个？怪啷个？你说？你说你倒是说？我告诉你，”张妻食指狠狠戳着张老师的胸口，“这事要出了一点差错，咱们就离婚！”
接着，她一跺脚，“不行！离婚都是便宜你！我和你没完！”
“哎，回家说行不行！”
“家？家还有个家的样子吗？你他妈别的丧门星、王八蛋，我脸都给你丢尽撒！”
张妻狠狠一推张老师！
张老师向后一个了踉跄，公文包也落在了地上！
张老师顾不得许多，抓起散落一地的文件、钢笔、眼镜、车钥匙就往公文包里塞。
“走走走！”
眼见着楼道口走出的邻居，纷纷侧目，张老师心急如焚，必得保住最后的颜面，也不管妻子挣扎，扯着妻子就进了楼门洞。
踏进门洞时，他的皮鞋恰好踩在刚才从公文包里飘出的一张彩色铜版纸页上。
可张老师不但没捡起，还又是一脚撵上！
蒋烨几乎能看到张老师胸腔里一口火喷出。
妻子骂，丈夫劝，二人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楼道上层。
蒋烨仰头看着这复归安静的楼道，思忖如果现在去找张老师，是不是约等于找死。
再低头，那张彩纸就在他脚边。
上面还留着凹陷不平的一个皮鞋印。
不知为何，蒋烨隐约觉得，张家这场战事，与这张纸有些关联。
他拾起彩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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