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建国杜老师究竟是不是个好人呢?
十八岁的蒋烨,起初认为是的。
这个判断的来源相当直观,因为杜老师对自己很好。
当然,对于一个考试要么拔得头筹,要么名列前茅的优等生来说,有哪个老师会对他不好呢?
但在蒋烨心里,杜老师还是有那么一丝丝不一样。
比如,教数学的张伟功老师,只因有一次蒋烨数学成绩意外掉到了全班前五名开外,张老师就狠狠地把卷子扔在了蒋烨桌上,严厉的批评自蒋烨头顶倾泻,“我说蒋烨,不是我说看不起你,像你这个身板哎,扛大包都莫得力气。再不用功,像这样下去,你就完了,晓得撒?”
张老师就站在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这些无情的话甩在了蒋烨脸上。蒋烨不敢看同学们,也不敢看张老师。
所以,尽管当时还不曾见证张老师帮李靖宇作弊,但在蒋烨心里,张老师不好,对他不好。
那王老师呢?
王老师对蒋烨态度蛮好,总是和气的。
改变发生在高二学期末。那天,蒋烨去办公室送考卷,还没进门,便听见王老师和人笑着聊天。
聊天的对象约莫是个家长,家长说孩子学习不努力,请王老师务必多费心。王老师笑起来,说那是当然。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家长又说王老师,我先走了,这点东西给您留下撒。
之后王老师也没推辞,而家长走了。出办公室门时,正和要进屋的蒋烨迎面遇上。
是个穿着套装、拎着皮包的中年阿姨,如今回想起来,蛮富态的。
蒋烨看到王老师的桌上,放着一只长方礼盒,丝绒的,很精美。
见蒋烨进来,王老师仿佛无意识地用本子遮住了礼盒,说,蒋烨来了?卷子就放在这里吧。
蒋烨点头,放下,出屋,却没离开。
少年的他那天然的好奇心被勾起,他在门外探出半个脑壳,向屋中偷偷窥着。
咔哒。只见王老师打开了那只丝绒礼盒,从里面取出了一只女士手表。
她捏着皮表带,抬高,在日光下仔细地看着。
表盘的金边反射着光,晃在王老师化了淡妆的脸上。
王老师美极了。
她把手表搭在左手手腕上,翻转着胳膊,比划着。
后来,蒋烨总能看到王老师戴着那块表。
那时候的蒋烨不懂,更说不出个所以然,但这事发生后,他总觉得王老师也不太好。
但杜老师不一样。
尽管杜老师教的科目,是蒋烨没什么兴趣的语文。
语文嘛,用蒋烨爸爸的话来说,会说中国话的,语文怎么能考不好呢?
蒋烨就是这样。他是理科生,但他的语文成绩在班里依旧是最好的。
他记忆力强,字写得也不差。对他来说,每个新学期开学第一天,迅速浏览一遍语文书上的每一页,之后按部就班地背下所有要求背诵的诗词和古文,再加上些教辅材料上的名人名言,这一学期的语文课,就到此为止——学习结束了。
课间、晚自习、回家,蒋烨要做的功课永远不会少,他没空分给语文更多。
甚至有一次在语文课上,他桌上摆着语文书、笔记本,腿上却摊着一套化学真题,他看得认真,几乎是投入。
快期中考了,分子式的世界又是那么有趣,他像是一粒电子,在无边的空间里飞速地旋转着,撞击着。
当。
直到桌角传来一声敲击,很轻。恰好敲醒了蒋烨,却没惊动其他人。
他才惊惶地发现,杜老师已经站在了他身边。
完了完了,换张老师、赵老师、朱老师,他轻则挨骂,重则可是要被拎到墙角罚站也说不定。
可杜老师没说话,只是和蒋烨无言地对视着。
下一秒,蒋烨才反应过来,“咚”的一声,赶紧把化学真题塞进了桌斗。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蛮宝气。
但杜老师却笑了。
是那种父亲看孩子搞鬼时,充满谐趣的微笑。
“这篇背下来了?”
“嗯。”
说到背诵,蒋烨反倒是多了分底气。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他早已背熟。
杜老师没让他背,只是点了点桌上那本摊开当作掩护的语文书,“这首诗写得很好,不过还要慢慢品。”
说罢,杜老师便转身向径自讲台去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杜老师抑扬顿地吟着。
蒋烨看着语文书页上的“李白”两个字,又看那背着手,吟着诗的杜老师,忽然觉得他就像是古书里走出来的人物。
于是,蒋烨专心地学完了那堂语文课。
对杜老师难言的好感,甚至延宕到了期中语文考试现场,蒋烨觉得自己答每道题时,都更认真了。
少年的心思总是简单,他觉得认真答题,考出一份更好成绩,就是对杜老师的最好报答。
***
试卷判出来,发到蒋烨手里,他却懵了。
语文的分数,比他想象得低。
蒋烨心里清楚,语文考试主观题多,时有波动,他不在意。
可作文是怎么回事?
他的作文,总是班里写得最好的。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干干净净、无懈可击,每个词,每一句话都那么标准、得体。
六十分满分,他总能拿到五十六七分,可这次为什么只有四十多分?
而最让蒋烨感到莫名的,是作文纸上他写下的一行字,被划上了一道红线。
笔直的红线,意味着这句话,杜老师觉得不行,不对,不好。
这篇命题作文的题目是“选择”。
他明明按部就班地分析了选择的多种可能,选取了新闻和历史故事中关于选择的案例,引用了适合的名言,在最后,他还写下了自己的观点:
“人,总是面临选择。
但无论如何,只有选择正义、选择真理,才是问心无愧的选择。”
蒋烨还记得自己写下这段句子时的热血沸腾。
甚至于画上句号,放下签字笔后,他在幻想着杜老师看到这句话时点头嘉许的表情。
明明写得那么用力。
恰恰就是这句,被猩红的直线标记出来。
旁边还有一行批注:“下结论要慎重,要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人的情感不是非黑即白的,人的选择很复杂,或许不是每个人都会选择正义和真相。所以,这个结尾有点轻率了。”
杜老师的字很好看,既不潦草,也不呆板。
和他的板书、教案、幻灯片一样,本来是让人看着很舒服的。
可这行字对捧着试卷的蒋烨来说,却尤为刺眼。
他去找杜老师。
杜老师正在办公室,办公室里很热闹。
老师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这次期中考。
蒋烨走进办公室,倒没任何老师会惊奇。
好学生,来对题,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了。
杜老师没看到蒋烨,他在和邻座的王老师聊天。
而蒋烨接近杜老师工位时,一眼看到了桌面上还在批改的语文卷子。杜老师已经判到了最后,他的红色水笔压在作文稿纸上。
看得出,这篇作文杜老师很满意,得了56分。
上面也有些杜老师划下的红线,只不过不是直线,是波浪线。
波浪线意味着好句子。
“噢哟,杜老师,”王老师伸头,瞧着杜老师办公桌上的卷子,啧啧道,“给杜鹃分数打得蛮高哎!”
“哎哎哎,杜建国,你也不怕我们讲,你私心给女儿开绿灯撒!”听到这句话,赵老师也凑过来打趣。
“不能这样讲,”杜老师笑了起来,“举贤不避亲,杜鹃这篇确实写得蛮不错的。”
杜老师讲话,还是像个古人一样。
可蒋烨已经不想再问杜老师任何问题了。
这时,杜老师却突然看到了身后的蒋烨,“蒋烨来了?有事吗?”
蒋烨摇摇头。
他的手藏在身后,手里攥着那张作文卷。
卷子上的红线如同芒刺,刺着他的掌心。
他好想把杜老师轻而易举赠与杜鹃的那些红色波浪线,抢过来,然后安放在自己的卷子上。
但是,他再也没说什么,安静地退了出去。
***
所以杜老师究竟好不好呢?
二十六岁的蒋烨,面对着灰黄的河水,陷入无言。
这问题如同红线,缠着他心头,红线丝丝缕缕,有的笔直,有的弯曲。
“在想什么?”
同样趴在护栏边的杜鹃,见蒋烨沉默,开口问。
“不会是在心里骂我爸吧。”她扬起了轻松的语调,努力试图让气氛好转些。
蒋烨转头看她,“干吗这么说?”
“哎,我知道啊,当年我爸给你作文打过低分。”杜鹃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爸他什么都给我说。”
“哦,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蒋烨不太会说谎。
但也在学着说谎。
“我还记得我爸提起过你。”
“哦?”
“嗯,不过都是夸你的。”
“真的?杜老师怎么说?”
“他说……”杜鹃仰头看向深空,试着回忆,“说你是个好学生,说你考得很好,超常发挥。还说你一个人去上海读书,真的胆子很大。”
“哎,这有什么,其实我……”
“什么?”
“我只是想……换个地方。”
蒋烨又小小地说了个谎。
他不是想换个地方,他只是不想待在这个地方。
“嗯。”杜鹃点头,“我还记得撒,我爸给我讲,小蒋这个人啊,很内向的, 一个人在外面没人照顾,蛮让人担心撒。”
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爸这人,就这样子咯,多管闲事。”
大概是怕蒋烨不快,她立刻补充道,“我说给你这些你别在意啊。”
“不会不会。”蒋烨赶紧接了话,“当时你要是去上海读书,杜老师肯定也会很担心的。”
说完,蒋烨又直觉得不妥。
他怎么忘记了,杜鹃没再读大学。
“所以咯,这不是没去成嘛。”反倒是杜鹃的口气,依旧轻松。
“其实,杜老师的身体要是早些好转,你就不会……”
“没什么,不念书也是我选的,也没什么好后悔咯。”
毕竟,八年时间流逝,总会稀释一些遗憾。
“我现在是觉得,既然选了嘛,就莫得后悔撒。”
“嗯。”
“看当时,长东医院要给钱,我不要。现在想要,也莫得后悔咯。”
“……别这么说。”
接下来的短暂时间,双双无言。
“蒋烨。”
“嗯?”
“我真的……谢谢你能帮我。”
杜鹃没看蒋烨,依旧与夜幕对视着,“我知道你在这里……有好多顾虑。我没想到你这次真的决定帮我……”
“嗯,这次我一定帮你,把事情查清楚。”
一定?
真的吗?
真的一定吗?
莫名的,蒋烨想起优优。
和李靖宇爱过,或许还在爱着的优优。
他真的有足够充裕的勇气查明一切,还杜鹃以正义吗?
如果真相会伤害优优爱着的人,那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他同时伤害了优优?
那么,他真的还能面对真相,选择真相吗?
他刚方才答应杜鹃时,就像多年前他的期中考作文写得那般行云流水。
但是……
他敢吗?
他想吗?
他可以吗?
这时,心头的红线像幽灵一样飘荡舞蹈,最终钻进他的脑海,幻化杜建国的那一行批语。
“下结论要慎重,要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人的情感不是非黑即白的,人的选择很复杂,或许不是每个人都会选择正义和真相,这个结尾有点轻率了。”
杜老师的批语没有错,是彼时的黄口小儿蒋烨太张狂轻率,是他不懂得。
人有多复杂。
还有懦弱、卑微、犹疑。
还有欲望。
还有,爱。
直到此时此刻他深深着凝望自己,才证明了杜老师的批语是对的。
他不知道杜老师是不是好人,但至少杜老师很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