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金雪瑶2021-12-14 21:035,634

  蒋烨还真切记得,上一次自己也是这样,无知无觉地坐着。

  什么也不想。

  直到日光被一缕一缕偷走,时间像贼,远远地跑向地平线外。

  年龄越大,他发现自己越喜欢夜晚,不喜欢白天。

  越喜欢暗,不喜欢光亮。

  上一次他会这样,从人变成木偶,是因为撞见了李靖宇和优优在一起。李靖宇揽着优优,没有一点点距离。

  这一次呢?

  这一次他什么也没看到, 但却远比看到什么更让他全身痛楚。

  他不想问优优究竟爱不爱李靖宇,他不敢问。

  但他起码知道,李靖宇占有着优优,肆无忌惮,百无禁忌,名正言顺。

  而他是一个心怀不轨的小贼。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他筹划得很好,探望优优,和她一起吃晚饭,多陪优优一会儿。

  说起来,他还从没和优优一起单独吃过晚饭。

  念大学时,同寝室一个兄弟,有一天突然喜滋滋地告诉他们几个,自己今晚有事,晚点回。

  所有人都会意一笑,只有蒋烨愣头愣脑地追问了一句,去干吗啊?

  一下子,寝室里爆发了震天的笑声,不知道是在笑那个“有点事”的男生,还是在笑蒋烨的简单纯洁。

  只记得那个男生尴尬地干咳了几声,说自己要去外面吃个晚饭。

  后来的事蒋烨也听说过一些,他和一个同年级的女生,吃着吃着晚饭,就一直吃到了大学毕业。

  再后来,他们一起回了女生的老家,领了证,婚礼给蒋烨发了邀请函,但蒋烨只随了份子,并没有参加。

  之后,男生在朋友圈里晒过小孩的照片,记得已经满周岁了。

  所以,在蒋烨对于两性关系有限的认知里,和女孩一起吃晚饭,是件如此不同的事情。

  那想必是浪漫而梦幻的。

  沙发如同无谓的幻梦,蒋烨陷在里面,足足过去了三个小时。

  他不想去拿手机。

  直到手机上的闹钟将他从梦海中唤起。

  夜跑时间到。

  再颓唐,跑步还是要跑的,蒋烨的残念里还保留着这份自觉。

  大城市的生活方式,还是要保持。

  换上运动裤、跑鞋,蒋烨匆匆下楼。

  行至一楼,刚踏出电梯厢欲左转向酒店大堂方向去,蒋烨却被右侧一阵嘈杂吸引了。

  “哎!你站一下撒!”

  这声音听着耳熟?

  蒋烨循声看向右边——隆辉豪庭大酒店的宴会厅。

  这宴会厅陈设果然辉煌豪华,就是没几个人吃饭。

  而仅有的在吃饭的几桌,视线也都和蒋烨一样,停留在了宴会厅的门口。

  一个年轻女人,正试着把地毯上盘着腿、弓着背的中年男人拉起来。

  杜鹃?

  “小杜!你听哥讲!”正在打坐的活菩萨,一仰头,满脸酱红,显然喝多了。

  “张哥!别动!哎,你别动好不好撒!”杜鹃注意到了食客们的目光,并不自在,“要说一会再说,快起来,我们上车!”

  “不用扶,哥、哥能走!”张哥嘴上依旧逞强,话刚一出口,就向前一扑,试着用手撑着地面站起,可酒后双臂着实无力,中心一个不稳,一张肉脸险些拍打在地。

  于是,张哥化作四腿神兽,几乎手脚并用向前刨了几下,大声得意道,“你看,哥这不是走得好好的!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

  “张哥!”

  杜鹃心急,追着他跑,再抬头时,却看到一道人影挡在面前。

  “蒋烨?”

  蒋烨生怕杜鹃误会自己是在看热闹。

  “那个,那个我住这里,我下楼跑……”蒋烨见张哥又差点栽倒,没空解释,抄住了张哥腋下,“你……你朋友?”

  “嗯……”

  “什么朋友!”张哥被蒋烨勒着两肩,边扭动边喊,“我是小杜……”

  “张哥!

  杜鹃叫了一声,蒋烨看得出,她不想让自己对她和张哥的关系猜测太多。

  张哥用力扭着脖子,对着身后的蒋烨大口地出气。

  胃里发酵过的白酒味差点让蒋烨一口呕出来。

  “兄弟,我给你讲撒,我是那个,我是那个小杜的……”张哥得意地瞟了瞟杜鹃,卖着关子,才慢悠悠地说道,“小杜的……粉丝。”

  蒋烨看到杜鹃长舒了一口气。

  也不知这个叫张哥的是装醉还是真醉。

  总之张哥一脸温馨。

  他凑在蒋烨脸旁,将更小更神秘的声音吹进蒋烨耳朵,“我在追小杜。”

  “哎呀张哥,你有完没完!”

  “怎么样小伙子,我和小杜般配不般配?”

  “你闭嘴!哎!先上车!我来扶他。”杜鹃从蒋烨那里接手了张哥。

  可醉酒的男人简直死沉,杜鹃很不争气地没扛住。

  蒋烨扶住这一对差点跌倒的男女。

  “我帮你吧。”

  “不好意思啊。”

  “没事。”

  蒋烨没再说话,也没多问,不过他起码能看出些基本信息:杜鹃和这个张哥一起在隆辉豪庭吃晚饭,张哥很喜欢杜鹃,而杜鹃喜欢不喜欢张哥,不好说。

  原来,男人女人一起吃晚饭是这样的。

  被酒气熏着,蒋烨竟有些莫名地失落。

  ***

  两个老同学齐心协力,把张哥塞进了他那辆越野车后排,张哥语无伦次地连说了几句“我能走”“我能行”“小杜你别扶我”之后,只连贯地说出了一个句子:

  “小杜,那个事是哥对不起你,这回全听你的……咱们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之后就倒在后座,呼呼大睡了。

  “张哥,醒醒。”

  “张哥你醒一醒嘛!”

  “张丰达!你醒醒!你家到底住哪里啊!”

  后排没人说话。

  倒是传来了有节奏的鼾声。

  杜鹃靠在车门上,气不顺。

  蒋烨现在知道了,张哥大名张丰达。

  但是两个醒着的人,就这样待在停车场也不是办法。

  “那个,要不,帮他开个房间,先睡酒店里?”

  “不用。我送他。”杜鹃满肚子没好气,讲话也硬梆梆的。

  “……去哪?”

  “垃圾站!”

  蒋烨一楞。

  杜鹃看出蒋烨满脸的问号,意识到自己话讲得生硬,又不明不白,忙解释了一句,“我是说他公司撒。”

  “我和你一起吧,我开车。”

  “不用撒,你快去忙吧,刚才已经很打扰你了。”

  “你送完他,一个人回来不安全。”蒋烨很不想提到任何李姓人士,但如今的小城里,有个姓李的,凶恶得不得不防,“比如……”

  “李良”二字没出口,杜鹃明白了蒋烨的意思,“嗯……”

  看来长东医院对杜鹃来说,也是忌惮,她思忖片刻,对蒋烨抱歉地笑了笑,“那谢谢你咯。”

  ***

  “恒丰达再生资源科技开发有限公司。”

  蒋烨新奇地看着夜幕下的垃圾山。

  是的,他管这叫垃圾山。

  液晶屏幕山、布山、橡胶拖鞋山、主板扇、纸壳山……

  日常之物被打乱、破拆,重新组合,蒋烨几乎不认识了。

  他最熟悉的,是医疗垃圾山。

  他没有见过这些他整日打交道、最熟悉的物事,最终来到这里的模样。

  他弃之不用的,是杜鹃赖以为生的。

  蒋烨几乎在这垃圾山谷中迷路。

  他加快脚步,将张哥连拖带背,跟着杜鹃穿过这光怪陆离的山谷。

  杜鹃掏出钥匙,打开平房门上的挂锁、推门,拉下灯绳。

  “来。”

  “这边。”

  她熟门熟路地引着蒋烨穿过办公室——说是办公室,不过是一张桌子,一把老板椅,一张沙发,一只圆茶几。

  里屋是一个衣架,一只矮柜,一张床。

  杜鹃手指那张单人床,“放这吧。”

  蒋烨便把背上的人形货物放下。

  咚。

  杜鹃躬身,给张哥脱了鞋,松了松领口,抬头,“蒋烨,他……不会有事吧?”

  “再待一会儿吧,观察一下。”

  “嗯。”

  张哥的鼾声让昏暗的房间更安静。蒋烨不适应和面前两人的相处,打量着四周。

  然后,他看到了矮柜上的针剂。

  “他喝酒前打过胰岛素?”

  “不知道。”杜鹃摇头。

  想了想,又答,“应该还没有。”

  她无奈地笑起来,“要是我不给他打,他总忘记撒,命好像不是自己的。”

  蒋烨点头,他不了解张哥,但他来了解这样的病例。在他的学习旅程中,自己把自己作弄死的个案不要太多。

  “来,帮我一下。”

  蒋烨自作主张拿起床头的血糖仪,杜鹃会意地抓起张哥的手,搓着指尖。

  而后蒋烨微微用力,给了张哥一下子。

  张哥毫无反应。

  杜鹃挤着他的手指肚,一滴血,又一滴。

  试纸蘸取了这一滴血。

  血糖仪液晶屏幕的亮光比那盏顶灯还要量。

  蒋烨仔细审视着上面的数字。

  “应该没什么事,不过胰岛素还是尽量不要漏打。”

  杜鹃坐在床边,拿棉签摁压着张哥的手指,“嗯。我知道。”

  “而且他今天酒也喝得太多了,搞到血脂紊乱,很麻烦的。”蒋烨边把血糖仪放回原位,边指点着杜鹃,”再说,就算身体健康,这样喝,真的喝到酒精中毒,胃出血什么的,也很严重,何况他还有糖尿病,长此以往会诱发肝硬化的。”

  杜鹃像个真正的患者家属,被大夫劈头盖脸一顿,声音也变轻了,“还是你这个专业的说得明白。”

  “哎,其实我不坐诊的。”蒋烨不好意思起来,“身体的事情也不能靠猜的,还是要让他定期体检……”

  “嗯,我经常说他的,他啊,根本就不听,再说,他朋友多,事情也多。你看今天就是应酬……”

  “做这个很忙吧?”

  “忙是忙,也是瞎忙,我们小本买卖,挣不来什么大钱。现在生意不好做撒。”杜鹃向前一探身,把顶头染血的棉签丢进垃圾桶,“老张用钱的地方也多。”

  蒋烨点头,表示理解,“我看他蛮听你的,你要多管管他。”

  “嗐,他哪里会听我的嘛。”

  杜鹃连忙摆手。

  一时间,蒋烨忽然认不出面前这个老同学了,或许是因为灰白的顶光,晃得杜鹃眼窝凹陷,还有几条皱纹。这让他觉得坐在老张身边的杜鹃摆手的样子,更像小城里的中年女人,像打扫卫生的,像吆喝自家青菜的,也像卖猪肝粉的。

  就是不像当年那个骄傲的好学生。

  咣咣咣!

  突然有人捶门。

  “张丰达!”

  门外传来一声喊。

  杜鹃还没回答,又是咣的一声!

  门被踹开了。

  杜鹃也陡然起身。

  一个夹着包的中年男人大步踏进,丝毫不把杜鹃放在眼里。

  “个婊子养的!灯亮着,就说有人!”

  “老张睡了,你喊么子喊?”杜鹃迎了上去。

  “个婊子养的,他老张怎么给我讲的?那笔款子一周保准能回,我才老远跑去工地,拉那几车铁皮!”“他妈别的这都几天了,老吕还拖,还拖,他妈的别借口东一个西一个,天天都有难处!他有难处,我莫得难处?”

  “老张睡了,你明天再和他讲,行不行?”

  “行么子行?莫得行!他张丰达介绍的买卖,我今天就找他!”

  “老张好心给你发的活,出问题你找老吕,深更半夜找老张做么子!”

  “个婊子养的,他张丰达信誓旦旦地说这笔买卖好做,我他妈才信了这个邪!谁他妈知道他有莫得从里头剁一刀!个婊子养的!”

  “老夏,我说你脑子有点宝撒?嫌老张介绍的买卖不好做你不要做撒。”

  杜鹃见老夏一步不退,口气也凶起来。

  “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撒泼?回屋伺候老张去,男人的事你懂个屁!个婊子养的!”

  “老夏,你嘴巴放干净点。”

  蒋烨被这位老夏满口“个婊子样的”击打到迟钝,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个男人,好歹要出来点什么。

  “那个,别吵……”

  “你别管,没你的事!”

  杜鹃对着蒋烨低吼。

  “哟,深更半夜的,还有人替你出起头咯?”老夏脑壳不加掩饰地上下摆动,盯死了蒋烨,话却是对杜鹃说的,“小杜,你福气好得很撒?人都领进屋咯,没男人你活不起撒?

  “你说完莫得?”

  “你管我?”

  老夏的眼神,像老邓、老徐、小付,像垃圾场里除了张丰达以外的每个男人。

  没人把杜鹃放在眼里。

  “个婊子养的!”

  情势的紧张更上一层,连刚才被杜鹃拨到一边的蒋烨,也攥起了拳头。

  “夏宝贵。”

  杜鹃的声音突然放低了。

  “我把话给你说清楚撒,张丰达介绍的买卖,你爱做不做,不做就滚。”

  她的语气平静,却分明下了逐客令。

  “嫐,你啷个意思?”

  “我的意思你还没听清楚?”

  杜鹃双手抱在胸前,她的手指和灯光一样,是灰白色的。

  “告诉你,现如今张丰达大事小情都听我的,你再满嘴喷粪,以后张丰达的买卖,你莫得再做。”

  她像这间办公室真正的女主人,手指一拨,指向那扇半开的破门。

  “门在那里,赶紧走人,莫得吵老张睡觉。“

  喝呸!

  老夏涌出一口痰,却向门口退去。

  临出门时他猛然一扭头,没敢看杜鹃,冲着地面恶狠狠地最后吐出一句。

  “个婊子养的!”

  “滚。”

  自大城市归来,穿成运动员模样的蒋烨,觉得自己陷在这一场风波里,着实滑稽。

  他与此情此景一点匹配程度也莫得。

  “抱歉啊,还捎带你进来撒。”

  杜鹃已经回转,给老张微露的肚皮搭上了薄被。

  蒋烨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没事没事。”

  他难免还有些紧张。

  “那个夏……什么的……不会还来找麻烦吧?”

  “嗐,看他敢。都是买卖人,他生怕日后和老张的买卖做不下去撒。”

  杜鹃把外屋办公桌上的茶杯放到矮柜边。

  加了半杯热水。

  “老张在这一行,讲话还是有点分量。”

  “你也是,蛮厉害的。”

  “没念书,就只能做这个咯。”

  “哎,也不能这么说……”

  “我送你回去吧。”

  “好。”

  “张哥,走了撒。”

  杜鹃对着老张,亦或是对着空气,轻轻唤了一声。

  ***

  蒋烨随着杜鹃在垃圾山谷中穿出。

  他觉得他能看出,杜鹃并不喜欢这个塞满“个婊子养的”的垃圾场。

  他也不喜欢。

  谁会喜欢呢?

  空气里的气味都是腐朽的。

  直到走出院子很久,走到滨河的步道边,蒋烨才趁着杜鹃不注意,悄悄地大口呼吸起来。

  夜里的空气更潮湿了。

  顺着河边走,既能到隆辉豪庭大酒店,也能到怀沙巷。

  河道蜿蜒,途径小城的一切。

  “那个,今天……”

  蒋烨想就张哥的事情,多问几句。

  “上大学应该蛮有意思的吧?”

  杜鹃却没来由的反问。

  “嗯……其实没什么意思。”

  “没意思也比这儿有意思。”

  “……也许吧。”

  “肯定的。”

  “那……你有没有复读,或者去考一些……我的意思是,自考什么的。”

  “没。”

  静默。

  或许是觉得自己的回答太过简短,她又答,“我莫得办法。”

  想了想又补充,“我的意思是,一看你就没有缺过钱。”

  杜鹃说得对,蒋烨得承认他虽然没什么钱,只不过是个在上海租着房、事业才刚刚开始的白领,但回顾自己往前的经历,确实很难有哪一件事,能算得上真正缺钱的。

  “但我不一样撒,我家不一样。”

  杜鹃的笑容和叹息混作一种微妙的神情,“当时真的莫得一丁点办法撒。我妈去世早,我家亲戚也少,我爸的病一直没好转,市里的医院拿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省里我们也去过。哎,你不晓得,医生们说的话都一样。”

  “杜老师怎么会病的那么重?”

  “摔了,好不容易醒过来,心脏又出了问题,什么心肌萎缩啊,硬化啊。”杜鹃用手比划着,“我还记得的那个化验单子啊,有这么长一大串,好多都是加号。”

  旋而她低头,看着自己行进的脚步。

  “可能是被我气得吧。”

  “别这么说。”

  “这么想啊,我也蛮对不起我爸撒,他连车都买好了。”

  “车?”

  “送我上大学的车,我俩说好,他送我去报到,报到之前,要一块好好玩几天。”

  “嗯。”

  “他是老师,我是学生,放假还要补课,我们都没怎么出去过。我记得啊,上次去省城玩,可能还是……”

  杜鹃似乎已经想不起来了。

  “五岁吧。”

  她终究想起来了。

  那是太遥远的事情。

  “结果我们两个,谁都莫得去成撒。”

  杜鹃安静的声音与河道中安静的水流几成一色。

  “哎,蒋烨,你知道吗?”

  “嗯?”

  “当时我也报了医科。”

  “真的?”

  “真的,我记的第一志愿、第二志愿都是医科哎。”

  “你报了哪里?”

  “上海。”

  沉默。

  “杜鹃。”

  “嗯?”

  “上学那几年,杜老师对我很好。”

  “我知道的。”

  “嗯?”

  “我爸对谁都这么好。”

  “嗯。”

  “前阵子我去学校,他们都说我爸是好人。”

  她的回答和困惑终究与河一道,消失在夜色深处。

  “可有什么用呢?”

  “是个好人有什么用呢。”

  “这就是命吧?”

   

继续阅读:第四十一章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杜鹃鸟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