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烨还真切记得,上一次自己也是这样,无知无觉地坐着。
什么也不想。
直到日光被一缕一缕偷走,时间像贼,远远地跑向地平线外。
年龄越大,他发现自己越喜欢夜晚,不喜欢白天。
越喜欢暗,不喜欢光亮。
上一次他会这样,从人变成木偶,是因为撞见了李靖宇和优优在一起。李靖宇揽着优优,没有一点点距离。
这一次呢?
这一次他什么也没看到, 但却远比看到什么更让他全身痛楚。
他不想问优优究竟爱不爱李靖宇,他不敢问。
但他起码知道,李靖宇占有着优优,肆无忌惮,百无禁忌,名正言顺。
而他是一个心怀不轨的小贼。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他筹划得很好,探望优优,和她一起吃晚饭,多陪优优一会儿。
说起来,他还从没和优优一起单独吃过晚饭。
念大学时,同寝室一个兄弟,有一天突然喜滋滋地告诉他们几个,自己今晚有事,晚点回。
所有人都会意一笑,只有蒋烨愣头愣脑地追问了一句,去干吗啊?
一下子,寝室里爆发了震天的笑声,不知道是在笑那个“有点事”的男生,还是在笑蒋烨的简单纯洁。
只记得那个男生尴尬地干咳了几声,说自己要去外面吃个晚饭。
后来的事蒋烨也听说过一些,他和一个同年级的女生,吃着吃着晚饭,就一直吃到了大学毕业。
再后来,他们一起回了女生的老家,领了证,婚礼给蒋烨发了邀请函,但蒋烨只随了份子,并没有参加。
之后,男生在朋友圈里晒过小孩的照片,记得已经满周岁了。
所以,在蒋烨对于两性关系有限的认知里,和女孩一起吃晚饭,是件如此不同的事情。
那想必是浪漫而梦幻的。
沙发如同无谓的幻梦,蒋烨陷在里面,足足过去了三个小时。
他不想去拿手机。
直到手机上的闹钟将他从梦海中唤起。
夜跑时间到。
再颓唐,跑步还是要跑的,蒋烨的残念里还保留着这份自觉。
大城市的生活方式,还是要保持。
换上运动裤、跑鞋,蒋烨匆匆下楼。
行至一楼,刚踏出电梯厢欲左转向酒店大堂方向去,蒋烨却被右侧一阵嘈杂吸引了。
“哎!你站一下撒!”
这声音听着耳熟?
蒋烨循声看向右边——隆辉豪庭大酒店的宴会厅。
这宴会厅陈设果然辉煌豪华,就是没几个人吃饭。
而仅有的在吃饭的几桌,视线也都和蒋烨一样,停留在了宴会厅的门口。
一个年轻女人,正试着把地毯上盘着腿、弓着背的中年男人拉起来。
杜鹃?
“小杜!你听哥讲!”正在打坐的活菩萨,一仰头,满脸酱红,显然喝多了。
“张哥!别动!哎,你别动好不好撒!”杜鹃注意到了食客们的目光,并不自在,“要说一会再说,快起来,我们上车!”
“不用扶,哥、哥能走!”张哥嘴上依旧逞强,话刚一出口,就向前一扑,试着用手撑着地面站起,可酒后双臂着实无力,中心一个不稳,一张肉脸险些拍打在地。
于是,张哥化作四腿神兽,几乎手脚并用向前刨了几下,大声得意道,“你看,哥这不是走得好好的!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
“张哥!”
杜鹃心急,追着他跑,再抬头时,却看到一道人影挡在面前。
“蒋烨?”
蒋烨生怕杜鹃误会自己是在看热闹。
“那个,那个我住这里,我下楼跑……”蒋烨见张哥又差点栽倒,没空解释,抄住了张哥腋下,“你……你朋友?”
“嗯……”
“什么朋友!”张哥被蒋烨勒着两肩,边扭动边喊,“我是小杜……”
“张哥!
杜鹃叫了一声,蒋烨看得出,她不想让自己对她和张哥的关系猜测太多。
张哥用力扭着脖子,对着身后的蒋烨大口地出气。
胃里发酵过的白酒味差点让蒋烨一口呕出来。
“兄弟,我给你讲撒,我是那个,我是那个小杜的……”张哥得意地瞟了瞟杜鹃,卖着关子,才慢悠悠地说道,“小杜的……粉丝。”
蒋烨看到杜鹃长舒了一口气。
也不知这个叫张哥的是装醉还是真醉。
总之张哥一脸温馨。
他凑在蒋烨脸旁,将更小更神秘的声音吹进蒋烨耳朵,“我在追小杜。”
“哎呀张哥,你有完没完!”
“怎么样小伙子,我和小杜般配不般配?”
“你闭嘴!哎!先上车!我来扶他。”杜鹃从蒋烨那里接手了张哥。
可醉酒的男人简直死沉,杜鹃很不争气地没扛住。
蒋烨扶住这一对差点跌倒的男女。
“我帮你吧。”
“不好意思啊。”
“没事。”
蒋烨没再说话,也没多问,不过他起码能看出些基本信息:杜鹃和这个张哥一起在隆辉豪庭吃晚饭,张哥很喜欢杜鹃,而杜鹃喜欢不喜欢张哥,不好说。
原来,男人女人一起吃晚饭是这样的。
被酒气熏着,蒋烨竟有些莫名地失落。
***
两个老同学齐心协力,把张哥塞进了他那辆越野车后排,张哥语无伦次地连说了几句“我能走”“我能行”“小杜你别扶我”之后,只连贯地说出了一个句子:
“小杜,那个事是哥对不起你,这回全听你的……咱们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之后就倒在后座,呼呼大睡了。
“张哥,醒醒。”
“张哥你醒一醒嘛!”
“张丰达!你醒醒!你家到底住哪里啊!”
后排没人说话。
倒是传来了有节奏的鼾声。
杜鹃靠在车门上,气不顺。
蒋烨现在知道了,张哥大名张丰达。
但是两个醒着的人,就这样待在停车场也不是办法。
“那个,要不,帮他开个房间,先睡酒店里?”
“不用。我送他。”杜鹃满肚子没好气,讲话也硬梆梆的。
“……去哪?”
“垃圾站!”
蒋烨一楞。
杜鹃看出蒋烨满脸的问号,意识到自己话讲得生硬,又不明不白,忙解释了一句,“我是说他公司撒。”
“我和你一起吧,我开车。”
“不用撒,你快去忙吧,刚才已经很打扰你了。”
“你送完他,一个人回来不安全。”蒋烨很不想提到任何李姓人士,但如今的小城里,有个姓李的,凶恶得不得不防,“比如……”
“李良”二字没出口,杜鹃明白了蒋烨的意思,“嗯……”
看来长东医院对杜鹃来说,也是忌惮,她思忖片刻,对蒋烨抱歉地笑了笑,“那谢谢你咯。”
***
“恒丰达再生资源科技开发有限公司。”
蒋烨新奇地看着夜幕下的垃圾山。
是的,他管这叫垃圾山。
液晶屏幕山、布山、橡胶拖鞋山、主板扇、纸壳山……
日常之物被打乱、破拆,重新组合,蒋烨几乎不认识了。
他最熟悉的,是医疗垃圾山。
他没有见过这些他整日打交道、最熟悉的物事,最终来到这里的模样。
他弃之不用的,是杜鹃赖以为生的。
蒋烨几乎在这垃圾山谷中迷路。
他加快脚步,将张哥连拖带背,跟着杜鹃穿过这光怪陆离的山谷。
杜鹃掏出钥匙,打开平房门上的挂锁、推门,拉下灯绳。
“来。”
“这边。”
她熟门熟路地引着蒋烨穿过办公室——说是办公室,不过是一张桌子,一把老板椅,一张沙发,一只圆茶几。
里屋是一个衣架,一只矮柜,一张床。
杜鹃手指那张单人床,“放这吧。”
蒋烨便把背上的人形货物放下。
咚。
杜鹃躬身,给张哥脱了鞋,松了松领口,抬头,“蒋烨,他……不会有事吧?”
“再待一会儿吧,观察一下。”
“嗯。”
张哥的鼾声让昏暗的房间更安静。蒋烨不适应和面前两人的相处,打量着四周。
然后,他看到了矮柜上的针剂。
“他喝酒前打过胰岛素?”
“不知道。”杜鹃摇头。
想了想,又答,“应该还没有。”
她无奈地笑起来,“要是我不给他打,他总忘记撒,命好像不是自己的。”
蒋烨点头,他不了解张哥,但他来了解这样的病例。在他的学习旅程中,自己把自己作弄死的个案不要太多。
“来,帮我一下。”
蒋烨自作主张拿起床头的血糖仪,杜鹃会意地抓起张哥的手,搓着指尖。
而后蒋烨微微用力,给了张哥一下子。
张哥毫无反应。
杜鹃挤着他的手指肚,一滴血,又一滴。
试纸蘸取了这一滴血。
血糖仪液晶屏幕的亮光比那盏顶灯还要量。
蒋烨仔细审视着上面的数字。
“应该没什么事,不过胰岛素还是尽量不要漏打。”
杜鹃坐在床边,拿棉签摁压着张哥的手指,“嗯。我知道。”
“而且他今天酒也喝得太多了,搞到血脂紊乱,很麻烦的。”蒋烨边把血糖仪放回原位,边指点着杜鹃,”再说,就算身体健康,这样喝,真的喝到酒精中毒,胃出血什么的,也很严重,何况他还有糖尿病,长此以往会诱发肝硬化的。”
杜鹃像个真正的患者家属,被大夫劈头盖脸一顿,声音也变轻了,“还是你这个专业的说得明白。”
“哎,其实我不坐诊的。”蒋烨不好意思起来,“身体的事情也不能靠猜的,还是要让他定期体检……”
“嗯,我经常说他的,他啊,根本就不听,再说,他朋友多,事情也多。你看今天就是应酬……”
“做这个很忙吧?”
“忙是忙,也是瞎忙,我们小本买卖,挣不来什么大钱。现在生意不好做撒。”杜鹃向前一探身,把顶头染血的棉签丢进垃圾桶,“老张用钱的地方也多。”
蒋烨点头,表示理解,“我看他蛮听你的,你要多管管他。”
“嗐,他哪里会听我的嘛。”
杜鹃连忙摆手。
一时间,蒋烨忽然认不出面前这个老同学了,或许是因为灰白的顶光,晃得杜鹃眼窝凹陷,还有几条皱纹。这让他觉得坐在老张身边的杜鹃摆手的样子,更像小城里的中年女人,像打扫卫生的,像吆喝自家青菜的,也像卖猪肝粉的。
就是不像当年那个骄傲的好学生。
咣咣咣!
突然有人捶门。
“张丰达!”
门外传来一声喊。
杜鹃还没回答,又是咣的一声!
门被踹开了。
杜鹃也陡然起身。
一个夹着包的中年男人大步踏进,丝毫不把杜鹃放在眼里。
“个婊子养的!灯亮着,就说有人!”
“老张睡了,你喊么子喊?”杜鹃迎了上去。
“个婊子养的,他老张怎么给我讲的?那笔款子一周保准能回,我才老远跑去工地,拉那几车铁皮!”“他妈别的这都几天了,老吕还拖,还拖,他妈的别借口东一个西一个,天天都有难处!他有难处,我莫得难处?”
“老张睡了,你明天再和他讲,行不行?”
“行么子行?莫得行!他张丰达介绍的买卖,我今天就找他!”
“老张好心给你发的活,出问题你找老吕,深更半夜找老张做么子!”
“个婊子养的,他张丰达信誓旦旦地说这笔买卖好做,我他妈才信了这个邪!谁他妈知道他有莫得从里头剁一刀!个婊子养的!”
“老夏,我说你脑子有点宝撒?嫌老张介绍的买卖不好做你不要做撒。”
杜鹃见老夏一步不退,口气也凶起来。
“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撒泼?回屋伺候老张去,男人的事你懂个屁!个婊子养的!”
“老夏,你嘴巴放干净点。”
蒋烨被这位老夏满口“个婊子样的”击打到迟钝,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个男人,好歹要出来点什么。
“那个,别吵……”
“你别管,没你的事!”
杜鹃对着蒋烨低吼。
“哟,深更半夜的,还有人替你出起头咯?”老夏脑壳不加掩饰地上下摆动,盯死了蒋烨,话却是对杜鹃说的,“小杜,你福气好得很撒?人都领进屋咯,没男人你活不起撒?
“你说完莫得?”
“你管我?”
老夏的眼神,像老邓、老徐、小付,像垃圾场里除了张丰达以外的每个男人。
没人把杜鹃放在眼里。
“个婊子养的!”
情势的紧张更上一层,连刚才被杜鹃拨到一边的蒋烨,也攥起了拳头。
“夏宝贵。”
杜鹃的声音突然放低了。
“我把话给你说清楚撒,张丰达介绍的买卖,你爱做不做,不做就滚。”
她的语气平静,却分明下了逐客令。
“嫐,你啷个意思?”
“我的意思你还没听清楚?”
杜鹃双手抱在胸前,她的手指和灯光一样,是灰白色的。
“告诉你,现如今张丰达大事小情都听我的,你再满嘴喷粪,以后张丰达的买卖,你莫得再做。”
她像这间办公室真正的女主人,手指一拨,指向那扇半开的破门。
“门在那里,赶紧走人,莫得吵老张睡觉。“
喝呸!
老夏涌出一口痰,却向门口退去。
临出门时他猛然一扭头,没敢看杜鹃,冲着地面恶狠狠地最后吐出一句。
“个婊子养的!”
“滚。”
自大城市归来,穿成运动员模样的蒋烨,觉得自己陷在这一场风波里,着实滑稽。
他与此情此景一点匹配程度也莫得。
“抱歉啊,还捎带你进来撒。”
杜鹃已经回转,给老张微露的肚皮搭上了薄被。
蒋烨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没事没事。”
他难免还有些紧张。
“那个夏……什么的……不会还来找麻烦吧?”
“嗐,看他敢。都是买卖人,他生怕日后和老张的买卖做不下去撒。”
杜鹃把外屋办公桌上的茶杯放到矮柜边。
加了半杯热水。
“老张在这一行,讲话还是有点分量。”
“你也是,蛮厉害的。”
“没念书,就只能做这个咯。”
“哎,也不能这么说……”
“我送你回去吧。”
“好。”
“张哥,走了撒。”
杜鹃对着老张,亦或是对着空气,轻轻唤了一声。
***
蒋烨随着杜鹃在垃圾山谷中穿出。
他觉得他能看出,杜鹃并不喜欢这个塞满“个婊子养的”的垃圾场。
他也不喜欢。
谁会喜欢呢?
空气里的气味都是腐朽的。
直到走出院子很久,走到滨河的步道边,蒋烨才趁着杜鹃不注意,悄悄地大口呼吸起来。
夜里的空气更潮湿了。
顺着河边走,既能到隆辉豪庭大酒店,也能到怀沙巷。
河道蜿蜒,途径小城的一切。
“那个,今天……”
蒋烨想就张哥的事情,多问几句。
“上大学应该蛮有意思的吧?”
杜鹃却没来由的反问。
“嗯……其实没什么意思。”
“没意思也比这儿有意思。”
“……也许吧。”
“肯定的。”
“那……你有没有复读,或者去考一些……我的意思是,自考什么的。”
“没。”
静默。
或许是觉得自己的回答太过简短,她又答,“我莫得办法。”
想了想又补充,“我的意思是,一看你就没有缺过钱。”
杜鹃说得对,蒋烨得承认他虽然没什么钱,只不过是个在上海租着房、事业才刚刚开始的白领,但回顾自己往前的经历,确实很难有哪一件事,能算得上真正缺钱的。
“但我不一样撒,我家不一样。”
杜鹃的笑容和叹息混作一种微妙的神情,“当时真的莫得一丁点办法撒。我妈去世早,我家亲戚也少,我爸的病一直没好转,市里的医院拿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省里我们也去过。哎,你不晓得,医生们说的话都一样。”
“杜老师怎么会病的那么重?”
“摔了,好不容易醒过来,心脏又出了问题,什么心肌萎缩啊,硬化啊。”杜鹃用手比划着,“我还记得的那个化验单子啊,有这么长一大串,好多都是加号。”
旋而她低头,看着自己行进的脚步。
“可能是被我气得吧。”
“别这么说。”
“这么想啊,我也蛮对不起我爸撒,他连车都买好了。”
“车?”
“送我上大学的车,我俩说好,他送我去报到,报到之前,要一块好好玩几天。”
“嗯。”
“他是老师,我是学生,放假还要补课,我们都没怎么出去过。我记得啊,上次去省城玩,可能还是……”
杜鹃似乎已经想不起来了。
“五岁吧。”
她终究想起来了。
那是太遥远的事情。
“结果我们两个,谁都莫得去成撒。”
杜鹃安静的声音与河道中安静的水流几成一色。
“哎,蒋烨,你知道吗?”
“嗯?”
“当时我也报了医科。”
“真的?”
“真的,我记的第一志愿、第二志愿都是医科哎。”
“你报了哪里?”
“上海。”
沉默。
“杜鹃。”
“嗯?”
“上学那几年,杜老师对我很好。”
“我知道的。”
“嗯?”
“我爸对谁都这么好。”
“嗯。”
“前阵子我去学校,他们都说我爸是好人。”
她的回答和困惑终究与河一道,消失在夜色深处。
“可有什么用呢?”
“是个好人有什么用呢。”
“这就是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