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强,男,33岁,2010年自乡医疗站辞职,进入长东医院心内科工作。
在特意为他准备的办公室里,蒋烨坐在桌前,端详着面前的文件夹。
医院办公室的行政职员王梦站在桌子对面,伸长脖子仔细观察着蒋烨的神色变化,想要知道他在这份寥寥而稀松寻常的简历中,究竟想揪出些什么。
最终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蒋医生,您要黄医生的档案做么子?”
“还是那件事。”蒋烨决定开诚布公,但也愿不说太多。
王梦自以为听明白了蒋烨的话,点了点头,“蒋医生,黄医生工作很认真撒,对病人也都蛮客气,之前他也给那个病人开过药的。你可千万不要对他有什么误会哦。”
前几日蒋烨和黄子强闹得颇为不愉快这一桩公案,在院里经由马姐的嘴巴,口口相传,已经是人尽皆知、沸沸扬扬。王梦是个藏不住话兼具好心的女孩,知道蒋烨是上海派来调查“那个病人”死亡事件的负责人,忍不住也替黄医生辩解几句。
蒋烨点头,他对黄子强没什么误会,只是充满疑团,“我知道,上次我去找黄医生,看见过他查房,确实很负责任。”
——这话说得不假。只是,黄子强这一个看起来和杜建国毫无过节的年轻医生,为什么会去主动支开太平间管理员文财三?他在杜建国死亡的当夜,又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他还需要知道关于黄子强的更多事情。
“王梦,我……”
话还没说完,蒋烨忽然意识到,办公室的门还开着。
在他的理性还未发挥作用时,头颅已经向外看去,走廊无人,对面办公室的门关着。
他在王梦不察之际,偷偷地战栗起来。
每一次走进长东医院,他都会感到通体不适。他知道,是心因性的。
不知道哪一只眼睛,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直静静地监视着自己。
而这间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就是最让他毛骨悚然的所在。
如同囚笼,笼外全是巨大的青灰色眼球。
蒋烨起身,走到办公室门口,抓住门把手,合上门
——只差一条缝,他就能暂且隔绝与门外世界的距离时,蒋烨忽然反应过来,身后的王梦正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
关上办公室的门,和年轻女职员说话,更是大大的不妥。
蒋烨放弃了。
他走回办公桌前,却没坐下,而是选择和王梦保持恰当的距离,相对而立。
“我看档案里说,黄医生不是本地人?”
“嗯,黄医生是从哪个地方来着……”王梦一时间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名字了,反正是个小县城,可小可小,可穷可穷了。”
这个描述有些极端,王梦急忙补充,“是黄医生自己讲的撒。”
蒋烨点了点头,见王梦意犹未尽,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不过黄医生是在这边成家的撒,他爱人就是本地人,”王梦来了兴致,“哎,蒋医生你不知道吧,他爱人还是我小学同学诶,我们现在还经常一起玩撒。”
蒋烨可以想象,小城生活,每时每刻每个角落,似乎都能遇到“老同学”。
“他们结婚多久了?”蒋烨对黄子强的私人生活并不感兴趣,但出于对王梦的礼貌,便有如此一问。
“好久了撒,去年女儿都出生咯。”说到这里,王梦想起什么似的,举起手机,“蒋医生,我给你看撒。”
大概是出于对闺蜜丈夫身陷无端猜忌的担忧,王梦根本不问蒋烨意见,便迅速点击起手机,接着将屏幕直直送到蒋烨面前。
是微信朋友圈里发出照片,婴儿在印满卡通图案的被褥上爬行,旁边一个老妇人慈爱地看着。
“黄医生爱人发的,看,像不像蒋医生?”王梦征求着蒋烨的看法。
这么点点大的小孩,哪里看的出来。心中虽然如此想着,蒋烨嘴上却说出了相反的意见,“嗯,眼睛挺像的。”
“你看你看,我就说吧!眼睛像极咯!”王梦说的兴奋,指了指老妇人,“黄医生他爸爸身体不好,老两口没法从老家过来照顾,现在黄医生丈母娘一直住他家,看孩子撒。”
未婚,甚至连女友的影子还没摸到的蒋烨,对这嗷嗷待哺的婴儿着实毫无兴趣,赶紧寻了个空隙终止了王梦的亲子栏目,“王梦,我没别的问题了,谢谢你。”
王梦收回手机,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停步,话音恳切,“蒋医生,黄医生要是得罪了你,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撒。”
蒋烨点头,“嗯,放心吧。”
***
午间,十二点十分,长东医院食堂。
蒋烨到达时,里面已几乎坐满了人。
医生、护士、职员、护工、保安,三三两两欢聚一堂,边吃边讲话,比清晨的菜场还要热闹几分。
蒋烨最怵这种情形。
从小学到中学,午休时间,他都是一个人步行回家,父母一早出门上班前,会把饭留好,他自己在微波炉里加热、吃掉,然后定好闹钟,睡午觉。
大学时上课、自习、实验,时常废寝忘食到深夜,他更享受这独来独往的自由。
和人类交往的兴奋感好像已经从他的体内流失殆尽。
在人类,这个需要社交属性的群居生物群里,他像个异类。
走入嘈杂,对他来说是考验,近乎折磨。
可有些事情,他只有去找黄子强当面问了。
黄子强在人群之中,与蒋烨不同。他正坐在窗边的小桌子,和对面的女医生熟稔地聊着天,游刃有余。
思考一瞬,蒋烨认为自己倘若空手走到黄子强面前,未免也太过刻意做作。
他决定去窗口买点饭。
这会儿大多数人都已经坐定,大师傅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口后面,正翘脚看着电视,人们在屏幕内争吵得不可开交,比食堂还热闹。
“师傅。”
“师傅?”
蒋烨连喊几声,大师傅才不情不愿地手撑着膝盖站起身,溜达到窗口前,抓起大勺猛地在不锈钢盆沿敲了敲,“要哪个?”
蒋烨对吃着实不在行,一时间没做声。
“到底要哪个?”师傅后脑勺对着蒋烨,一眼也不想错过电视里的欢蹦乱跳。
蒋烨随手指了两道菜,也时不时地回头偷瞟几眼黄子强,生怕他离开。
“你的材料评审过了没?”
“差不多撒。”
“那这次中级职称什么时候公示?”
“再过几天吧,我前几天打电话去卫生局问,说中级的评审还要晚几天才能出来……”
黄子强对面的女医生,话说了一半,忽然停住了。
她视线投向黄子强身侧,黄子强一愣。
这才扭头看到,站在自己身边的蒋烨。
女医生一时间没叫出蒋烨的名号,蒋烨也未开口。
黄子强一见这个麻烦,更不想打招呼。
三人相顾无言,在这喧哗场景之中,有些滑稽。
“蒋医生,你也来吃饭?蛮少见撒。”黄子强这招呼极为生硬,与他刚才面对同僚时的游刃有余全然不同。
黄子强暗瞥面前这张二人餐桌,觉得自己这番冷言,早晚能把蒋烨逼得走人。
可这蒋烨就偏偏没有要走的意思。
倒是逼得女医生起身,“我吃完了,黄医生,你们聊撒。”
说着,女医生端起餐盘,“蒋医生是吧?我先走咯。”
她向蒋烨点头示意告辞。
蒋烨好似鲶鱼滑进空位,不给黄子强任何一个机会,屁股还没坐下就开口,“黄医生,我……”
“蒋医生,我上次不是都和你说清楚咯?”黄子强根本没有抬头,迅速地夹着盘中食物,显然也不想给蒋烨任何机会,“还有什么好说的?”
兜圈子已经没有意义。
“黄医生,我是想问你,你为什么要举报丹丹茶社赌博?”
一块鸡蛋已经送到了嘴边,顿住了。
“你怎么知道?”
话一脱口,黄子强就知道自己不该。
蒋烨敢这样问,那一定是坐实了凭据。
否认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我点的,怎么,不可以?”黄子强放下了筷子,直勾勾地望着蒋烨。
蒋烨又是一个寒颤,他忽然走思——黄子强是不是曾经就这样望着杜建国尸体,直到那具尸体坠入寒渊,彻底冰冷?
他无法理解,黄子强,这个他亲眼见证过的,勤勉的、悉心的医生,为什么每每提起杜建国之死,就会流露出如此漠然的眼神。“那天晚上,你真的抢救了杜建国吗?”
“当然。”
黄子强的回答不容置喙。
“你没有。”
蒋烨的反驳也不容置喙。
黄子强站起身就走。
“黄医生,你看一下你爱人的微信,”蒋烨看着黄子强的背影,没来由地冒出一句,“我是说,她的朋友圈。”
黄子强还在往前走,但步伐里已不可避免地带上了犹疑。
他本可以不理会蒋烨,但却还是按捺不住,掏出了手机。
“那张照片,”蒋烨忽然镇定下来,“有你女儿那张。”
黄子强的手迅速划着,他不知道蒋烨到底要做什么,但他感到了莫名的紧张。
上一次他和蒋烨面对面时,明明是他赐予蒋烨恐惧。
但此刻,胜负似乎相逆。
“你想说什么?”
“拍这张照片时,你就在家吧?”
照片上,只有两个人,黄子强的丈母娘,黄子强的女儿。
——以及右下角的一双手。
黄子强瞬间明白了蒋烨的意思,如果他说,这张照自己妻子所拍,那么在照片角落露出那双手的又是谁?
“是,怎么样?”
“黄医生,你放大照片看一下。”蒋烨伸手指了指黄子强手中的手机,“我的意思是,后面的电视。”
此刻二人正走过打饭窗口。
大师傅还在悠然地看着综艺,是人们都爱看的《金牌调解室》。
屏幕右上角还印着两个字,“重播”。
黄子强双手扩大照片——老妇人身后,电视屏幕亮着,那个节目他倒是不怎么爱看,却也知道,《金牌调解室》。
“《金牌调解室》,你爱人喜欢看吧?”蒋烨今天的每个问题,听起来都那样荒唐,“他也喜欢看。”
蒋烨指了指大师傅。
“是,又能怎么样?”
“他看的是重播,你仔细看。”蒋烨的半个身子几乎要探进柜台,“这个当事人,是不是就是照片上那个?”
大师傅面前电视上,是个正在嚎哭的蓝衣女人。
黄子强手机照片恰好记录的一幕,也是。
“刚才节目里提过,首播是在上周二晚八点半。”
蒋烨终于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在买饭时迟疑片刻。
而黄子强的脚步终于停下来。
他静静地等待着身后蒋烨的结论。
“所以,杜建国死亡的八点五十分……你是怎么分身去抢救他的呢?”
吃完午饭,挺着饱腹的医院职工们正陆续经过两个男人身边。
黄子强忽然笑了起来。
笑得蒋烨提心吊胆。
而黄子强没有理会蒋烨,而是用拇指迅速点击着屏幕,他在发信息。
终于,他长出一口气。
“蒋医生,多谢你提醒。”
黄子强将手机放回兜里,“我已经通知我爱人,让她把照片删掉了。”
“所以现在……”黄子强的微笑由矫饰变成了挑衅,“你又要如何证明,我不在抢救杜建国的现场呢?”
蒋烨又输了。
“你……”
一瞬间,蒋烨气结。
“你为什么……”
黄子强打断了他。
“没有为什么。”
“那你至少可以说,是谁让你……”
“蒋医生,别问了。”
黄子强向投来探寻目光的旁人点头示意,接着平静地回答,“我不可能再告诉你任何事情。我和你不一样,我在长东医院的工作,还有我现在的生活,我都很珍惜。”
“再见。”
黄子强快步离开。
蒋烨彻底输了。
他的脚步落遢,行至食堂门口,看到了告示栏里的一张公示。
“关于黄子强评定主治医师的公示声明”。
他想起了黄子强的话,他很珍惜。
医专毕业,从乡医疗站来到薪资优渥的长东医院,有了自己的房子、妻子、女儿。
如果有人给他的更多,为他的未来铺就坦途。
他似乎明白了那句话中的意味。
他会珍惜。
更会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