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很久没回学校了?”
“也不算……前阵子来过,来领抚恤金,丧葬补助什么的。”
“嗯。”
“你呢?去上海以后还回来过吗?”
“嗯,也是前阵子才……张老师带我来的。他不是想……让我赶紧把调查的事了结,抓紧把钱赔给你。”
“哦,我知道。”
杜鹃和蒋烨站在母校市一中的自动门外。
蒋烨本意是想自己来见王老师的。
他觉得死者家属出现在现场,对调查来说不全是好事。
但杜鹃听说他联系到了王老师,坚持要来。
蒋烨没办法拒绝。
他在保安岗亭登记之后,领着杜鹃走进。
比起落魄的杜鹃,维持了优秀的他,在这所昔年的校园里显得更游刃有余。
他们穿过少男少女。
气温已入夏,燥热与青春交战,操场变得安静。
“你说张老师那天说的……是真话吗?”
蒋烨本是喜欢安静的人,但死者的阴云让他忍不住打破沉默。
“干嘛问我?”
“我想你们是邻居,你应该蛮了解他的。”
杜鹃轻笑一声,“除了我家车每天挡了他的车位他来喊我爸挪车,还有我爸欠他的钱,我和他再就没有别的交集咯。”
“我不了解他,真的。不过当时他喝多了,不都说酒后吐真言,是不是?”她耸肩,“更重要的是……他说的都很合理,所以我只能相信他说的是真的,我没得选。”
“但……”
“那个人。”
那个人,站在楼梯上,把杜建国推下楼梯的人,是挂在杜鹃和蒋烨心头的一道问号。
“哎,你说,他真的没看到那个人吗?”
杜鹃的微笑更无奈了,“谁知道呢……不管是不是真的,但我们不可能从他嘴里再问出什么了。”
他们都得承认,一个清醒的张伟功,能提供的证词不会比一个酒醉的张伟功更多。
“好在他至少说了,杜老师的事,或许和学校有关,我们至少可以来这里查查。”蒋烨试着安慰杜鹃,这也是他今天回到这里的目的。
“可惜我真的不知道,”杜鹃叹气,“我爸到底和什么人有过节撒?”
她停住脚,看蒋烨,“你知道的,他是个好好先生。”
蒋烨点头,“嗯,我知道的。”
他们已经走到了教学楼的楼梯边。
杜鹃抬头,看着她少女时代跑过无数次的水泥台阶。
“在我印象里,他内退以后就更不怎么和学校往来撒。况且他摔伤那次……”
她头仰得更高,看向更上一层的楼梯拐弯处,“虽然当时特别严重,休养了真的蛮长时间,后来久站都蛮累,也就莫得办法教学。哎,你说这是多倒霉,我爸说,就是他自己不小心,一脚踩空。”
杜鹃的视线从台阶滑落回自己的运动鞋,语调轻松,“哎,这也算是我们家倒霉的开始撒。”
“别这么说。”蒋烨轻松不起来。
杜鹃点头,“走吧。”
蒋烨却没动,“那个,我担心你在的话……”
杜鹃一下子明白了。
“哦,”她用礼貌的微笑表示理解,“王琳琳少不了要把和杨婉打架的事情告诉他妈。”
是的,蒋烨心中顾虑的,也还有这件事。如果王老师知道今天来的是杨婉的好姐妹,脾气上来,说不定更会无功而返。
“那你……等我一会儿。”
“好,我随便走走。”
杜鹃目送蒋烨独自上楼。
门开着,王老师已经在办公室等他了。
看到蒋烨走进,王老师起身迎上,看起来心情不错。
她辨认着面前长高,亦强壮了不少的青年。
“是蒋烨吗?”
“是我,王老师,好久没来看你了。”
“莫得事莫得事哎,我听琳琳讲你现在在上海做事情,我知道你忙。年轻人撒,忙一点是好事,蒋烨你坐。”
比起张老师事后被揭露的别有用心的过分热情,王老师对蒋烨的招呼显然更襟怀坦荡,也更自然。
她已准备好折叠椅,要蒋烨坐在自己对面。
“对了,你在电话里说要找我问点事,怎么了?”
“那个,是杜老师的事。”
王老师的表情看起来稍有不解。
“王老师你知道的,杜老师的事情发生在长东医院,我这次回来,就是来调查这件事的。”
“我晓得撒,琳琳给我讲过。现在查的怎么样了?”
“蛮顺利的,大概情况已经梳理得差不多了,就是还有一些细节需要再确认下。”
蒋烨觉得自己这番模棱两可的话并不算是说谎。
虽然王老师依旧不知道蒋烨口中的“细节”,与自己究竟有什么关系,但依旧客气,“你问嘛。”
“您应该听说了,杜老师是突发心肌梗死,没有及时抢救过来才过世的。虽然这是急症,但一般来说,还是会和一些常年积攒下来的病变有关,所以我也想多了解了解杜老师过往的病史……”蒋烨拿出了准备好的说辞,“我听杜鹃说,当时杜老师过世的善后工作,郝校长请您帮忙处理来着,我想您一定对杜老师之前的情况比较了解,所以……”
一大篇解释听完,王老师才算明白了七八分,即便许多年前自己和杜建国因为几百块钱奖金闹得并不愉快,但眼下斯人已逝,王老师难免惋惜,“哎呀,杜老师最近气色一直蛮不错撒……”她认真回忆着,“我记得就是……期中考试前后吧,我在东楼还是在哪里见到他,我们两个还打了招呼,我问他身体怎么样,他都给我讲他好得很撒。”
“那再往前呢?我是说,之前,比如几年前,杜老师还有没有生过病,受过伤?”蒋烨见王老师说的这样多,觉得自己果然问对了人——他似乎是能从王老师这里挖掘出些许隐情的。
“莫得,莫得这个事。”
王老师简短地,几乎未加思索地否认了。
满怀希望的蒋烨碰了壁。
他不甘心地继续追问,“或者,他有没有和人发生什么不愉快,吵起来,或者和人动过手什么的……您知道,有时候也会有造成身体上的隐患,当事人都不知道,但却造成了很严重的后果……”
“哎呀,杜老师怎么可能和人吵架,不可能的?再说了,杜老师一直身体蛮好。”
“蛮好?”蒋烨这就不懂了,他认真提醒着,“王老师,您是不是记错了,杜老师内退,就是因为他摔伤,没法继续担任教学工作才……”
“哎,这个啊,哦,好像是有这个事情哎。你看看我,我这个脑子,把这个事情给忘了。”
王老师拍着自己额头上浅浅的皱纹,恍然大悟。
而蒋烨则忽然意识到,此刻的王老师和上一刻的王老师有点不一样。
现在的王老师像马伟功,像马护士长,像黄医生。
人开始表演的时候,总会露出一些表演的痕迹。
不幸被蒋烨察觉了。
蒋烨觉得自己进步了。
“那杜老师摔下楼,是他自己不小心吗?”
“是的啊,那肯定是,这个我记得很清楚的。”
“您在现场?”
“是的啊,还是我喊了几个校工,他们一块把杜老师抬到车上送去的医院撒。哎呀你不晓得,当时杜老师摔得好严重,都昏过去撒!”
“嗯,王老师,您记得很清楚。”
“嗯,嗯,这么大的事,不应该忘的。”
可这么重要的事,她刚才就轻而易举地竟然忘了。
看着王老师颤动的眼纹,蒋烨决定就此收手。
他也不知道这回算是有收获,还是一无所获。
于是,他离开了教学楼。
校园里,他看着杜鹃期待的眼神。
“怎么样,王老师知道些什么吗?”
他摇了摇头。
“她说她不知道……”想了想,蒋烨对自己的话进行补充,“我觉得就算知道,她也不会说。”
即便杜鹃没有上楼,没有当面见证,她也晓得蒋烨话里的潜台词。
“这么说……这里和医院一样。”
总有人想把秘密藏起来。
“我们还是自己再找找看。”蒋烨努力地回溯,还有什么线索是他错过的,“她说她在东楼那遇到过杜老师,我们去看看?”
这称不上是一条线索,但蒋烨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当作这趟走访还有希望。
东楼没有班级,比教学楼安静许多。
杜鹃还记得,里面有化学教室、音乐教室,还有一间摆满电脑的计算机教室。
毕业后她来过,那批又老又慢又厚的电脑,还是她雇了台金杯车,拉走处理了的。
这会儿,东楼里更是稀有人声。
走廊阴凉,两人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子。
“杜老师要是来了东楼,会去哪里啊?”
蒋烨跟着杜鹃,路过一间间屋子,没有头绪。
他看杜鹃比他还困惑的样子,她念叨着这些曾经熟悉的门牌。
“化学教室,做实验的,还有音乐教室,还有阅览室……”,她越说越茫然,“我爸每天在他屋里鼓捣那个网撒,搞得比我还清楚。我总让他少看屏幕,他讲么子现在好方便,书在网上都找得到,以后莫得人去图书馆,那他来这里做么子……”
她靠着一扇关着的屋门,嘴里自顾自说着。
“等一下。”
蒋烨忽然喊停她。
“你看。”
杜鹃顺着蒋烨的手指,回身。
档案室。
她刚刚靠着的门上,挂着这样一块门牌。
“你是说……”她望向蒋烨。
“您好,我想问下,档案室能进吗?”蒋烨拉住了一名刚走进走廊的年轻老师。
“最近不行吧,快高考了,这边马上就要封楼了,档案室最近应该不开放撒。”
“谢谢你。”
年轻老师走了,蒋烨望着杜鹃。
“相比起做实验听音乐借书,我觉得这里比较像杜老师的目的地。”蒋烨觉得自己的判断,颇有几分道理,“反正今天也不开,要不我们先去吃个饭?再想想办法?”
“不了,我得去找杨婉。”杜鹃抱歉地晃了晃手机。
“嗯,她在你家?”
“不是,”明明是在断案,杜鹃却因为杨婉发来的微信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意,“你猜她在哪里?”
蒋烨摇头。
“你才去过,”杜鹃敲敲手机屏幕,“湖景公馆”。
***
杨婉一把推开还未装锁的门,冲了进去。
杜鹃却留在楼道里,迟迟未动。
杨婉站在从房顶到地面还都是灰色水泥的客厅中央,急迫地向杜鹃挥手,“你来,你来你进来啊!”
杜鹃边走,边打量着这可以称得上巨大的空间,“到底做么子哎?”
“你来嘛!”杨婉一伸手,把她拽到身边,而后转身,指着落地窗外的远方。
“看!”
湖。
阳光下如同镀了金似的,铁黑色的湖。
“看到莫得?”杨婉手臂一展,像是圣母一般拥抱着面前恢弘的湖景,满脸陶醉,“这是我的!”
“啊?”杜鹃不懂。
“啊什么啊!”杨婉手指地板,“我说,以后我就住这了。哎我都想好了,你以后也来住,怎么样?”
杜鹃顾不上杨婉的盛情邀请,疑惑道,“你自己买的?你哪有钱?”
杨婉不说话,莫测地笑起来。
杜鹃猜到了,“哦,你那个相好居然这么大手笔?他到底是哪个撒?”
“你别管是谁,你就说,这里怎么样?”说话的片刻,杨婉已经把杜鹃从客厅拉到了主卧,“这可是咱们这最好的楼盘,最大的户型!顶层!我给你说撒,全小区,不,全市,就这一套!哎,跟他好我杨婉也是转运,前一个买家事到临头居然莫得交放款,要不这么好的房子也落不到我头上撒!“
见杨婉不打算吐露那个人的实情,杜鹃也就不再追问,但她对好闺蜜的这番美事由衷地祝福,于是胳膊肘戳戳杨婉,喜滋滋地道,“哎,既然房子买好了,么子时候结婚?”
杨婉左瞧右看,接着一瞥杜鹃,潇洒道,“不结婚。”
“不结婚?”
“嗯,结不了。”
“结不了?”
“哎,你莫得听说过撒?一家不容三姓人。”杨婉看看自己刚涂的手指甲,但她的神情,是在笑话杜鹃太傻。
三姓人?杜鹃脑子一滞,旋而明白过来,“你是说?他已经有……”
“嗯。”杨婉的回答毫无惧色。
“嫐,杨婉,你搞搞清楚,这可不是开玩笑撒。”倒是杜鹃难免担忧起来。
“这有什么?他愿意出钱我愿意住,况且他答应我了,他会跟那个女人分,以后肯定跟我过!“
“我不是说你不能跟他过,我是说你们这个关系这样,也……不能公开,你住这么大房子,这样招摇,咱们这个地方就这么一点点大。”杜鹃捏着指尖比着,“万一引起麻烦让人盯上……”
“啷个招摇?我杨婉死心塌地地跟他,为么子不能住大房子?”
“你能住,我莫得讲你不能住!但你起码等他先把自家屋头的事情搞清楚再住撒,现在这样不清不楚的……”
“啷个不清不楚?”杨婉头向前一顶,喜事被杜鹃一搅,颇为败兴,“我说杜鹃你那个脑壳你转一哈好撒?老娘张大腿跟男人睡觉,男人掏钱包给我花钱,这他妈别的叫有来有回,明明白白,哪里不清不楚?”
“我是说,你们这个关系……”
“杜鹃你莫得那样清纯好撒,啷个莫得花过男人钱,我就问你,你敢说你莫得花过男人钱?”杨婉的声音提高了。
“啷个不敢说?我就莫得花过!”杜鹃的声音也提高了。
“屁,你莫得花过张丰达钱?”
“我花他么子钱?我几时花过他钱撒?”
这个杨婉,放他妈别的什么狗屁?老娘连修车钱都塞给张丰达咯,花过他什么钱!
杜鹃心里恼火得不行。
她过去不如杨婉漂亮,如今更不如杨婉阔绰。
她不在意。
但在不花男人钱这一件事上,她比杨婉腰杆硬气得多。
“嘿呀!”杨婉忽然一声怪笑,“还藏着?以为我不晓得撒?我告诉你,李丽云来追债的事就是我告诉张丰达的撒!”
杜鹃懵了,“你讲么子?”
“哈?你真不晓得?”看杜鹃的反应,杨婉登时明白了个中原委,更是不留情面,“噢哟啷个张丰达,莫得看出来哦,还蛮贴心撒!替你还钱又怕你面皮薄,挂不住是不是?你以为她李丽云为么子不再来讨账?要不是张哥帮你还了钱,你啷个那么清净?你那个家都要给他们搬空撒!嘁!哦,我男人给我买房,你男人给你还债!有么子不一样撒!”
杨婉摇头晃脑地说着,杜鹃一动不动地听着。
张伟功前几日绝口不提欠债的反常表现,此刻答案终于揭晓。
张哥偷偷帮她还钱,保全了自己的脸面,她本该感谢张哥才是。
可现在的杜鹃笑不出来。
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和张开大腿的杨婉并没有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