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梦到了杜建国。
梦里的杜建国如同往日,背对着杜鹃,安静地坐在写字台前。
杜鹃知道,父亲在看书,就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
她明明知道自己此刻是在梦中游走,但她太累了,她不愿意醒来。
梦里的她甚至抱着一丝侥幸,一切还能不能回到事发之前?父亲还是那样,每天在家除了看书,就是等她。而她早出晚归,为了生计奔波。
那时一切还都没有发生,而她什么也不知道。
可窗外别样的响动在强硬地提醒她,不要再痴心妄想,一切真的都已经发生了,她总要醒来,起来,直面当下。
楼下非同寻常的热闹,一定是张伟功家的亲戚们都赶来喝订亲的喜酒了。
今天已经是5月23日,张伟功和李丽云的爱子张智强订婚的日子。
昨天晚上,杜鹃在楼道里撞上了张伟功,想到欠款一事尚未了结,杜建国离世当晚张伟功的行踪也还没有查明,杜鹃无话,只是点头示意,权当打过招呼。
可张伟功却主动和杜鹃搭起话,说什么小杜啊,智强和他女朋友的订婚宴明天在隆汇豪庭大酒店举办,你要是有空,也来喝杯喜酒啊。
非但没提钱,较之以往反而更热情了几分。张伟功的态度,让杜鹃怀疑又困惑。
不过这样看来,至少不会再有李家远方亲戚入户撒泼耍赖搬电视的闹剧了。
诸事纠缠的杜鹃,在债务危机暂告一段落,卸下紧张之后,一觉闷头睡到了正午时分。
半梦半醒之间,杜鹃的魂魄站在客厅,对杜建国的背影开了口,爸,他家儿子既然能结成婚,那钱的事你就不用担心咯。
杜建国没有回头,杜鹃却分明感知到他说了些什么。
可她听不见。
她伸着耳朵拼命地想听清父亲到底在说什么。
“你娘个别,啷个搞成这样子!”
入耳的,却是窗外一声浓重的乡音,打断了杜鹃与父亲梦中的笑谈。
“拉个晓得,莫讲咯,莫讲咯,走吧。”
又是一声。
越来越浓的嘈杂从窗外涌入,杜建国的身影也就越来越浅淡。
随着大型车辆发动机声的迫近,父亲终于彻底消失了。
杜建国回到了死亡的彼岸,而杜鹃回到了现在。
“哎!哪个的车,挪一下!”又一个人的嘶吼加入进来。
杜鹃昏昏沉沉地起身,走到窗边。
是垃圾车被几辆张家李家人的农用三轮车挡住了路,行进不得。
司机正探头,对着这群来喝喜酒的亲戚们嚷着。
亲戚们却一个个地全都纹丝不动,全然没有挪车的意思,其中一个更不耐地回头向垃圾车驾驶座甩出一句:“喊么子!”
“你个宝货,车子挡路你眼睛里面进灰看不到撒?”
“我嫐你屋里娘撒!你讲哪个?”
“哪个不长眼我讲哪个!”
你来我往,火气越来越大,调门越来越高,惹得楼里的邻居也不由探出头来,“喂!你们讲讲公德好不好?我们屋头有老人,要被你们吓出毛病来咯!”
可亲戚们人多示众,你一言我一语,“宝货!““嫐你妈!”“你妈皮!”,孤身而来的垃圾车司机哪里招架得住?
这样一来司机更恼,恼自己只长了一张嘴,于是索性气急败坏地拉响了垃圾车的喇叭——
哆,唻,咪,哆,哆,唻,咪,哆………
“两只老虎”美妙而锋利的电子音,直刺入每一个人的耳膜。
一时间,车边的亲戚们纷纷被剧烈的声波震慑,捂住耳朵。
可杜鹃却愣住了。
“两只老虎”单调而机械的电子音,似乎把她推进了回忆之中。
片刻后,她奔向床头抓起手机,拨通蒋烨的电话。
“杜鹃?有事吗?”
蒋烨不知道杜鹃此时联系自己,是何用意。
“把小莫电话发我。”
杜鹃直截了当地要求着。
“怎么了?”
“你先发我,快!”
见杜鹃这样急迫,蒋烨便没多问,几秒后,杜鹃手机的微信页面上弹出了一串电话号码。
杜鹃一边探头看着楼下的情势,一边点击数字,选择“通话”。
还好,小莫接了。
“莫梓轩吗?”
“你谁啊?”
“我是那个、那个杜老师的女儿……你别问了,听!”杜鹃伸手,让手机向外,紧紧贴着纱窗。
“你听清了吗?”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再近一点行不行啊?”电话那头的小莫,不明所以,只能听到一团喧嚣。
“不是,你听那个声音!那个音乐的声音!”
杜鹃拉开窗户,向下努力伸着胳膊,仿佛是想把手机完全沉浸在“两只老虎”的旋律中。
而后她收回手机,对着小莫一字一顿,不容置喙地问,“4月10号那天晚上,你给张伟功打电话的时候,他那边是不是这个声音?”
“哎,还真是……不是啊,你怎么知道?”
“谢谢你!”
杜鹃挂断了电话。
她没有空再解释,她想通了。
她冲下楼,冲出亲戚们和垃圾车对峙的防线,在“两只老虎”的欢送声中,跳上车子,一脚油门轰然而去。
***
“Foever Love”。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张智强先生 何佳琪女士 订婚宴”。
印着三行红字的指示牌,摆在隆辉豪庭大酒店大堂入口处。
看来,张伟功为儿子的婚事下了蛮大的本钱,不过这也让杜鹃顺利地按图索骥,一路奔向宴会厅。
“杜鹃!等等!”
就在她奔向走廊尽头,即将闯入时,肩膀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回头看,是蒋烨站在她身后。
她没说话,直硬的眼神却在质问蒋烨:“你来干嘛”。
蒋烨能读懂杜鹃的意思,他气喘吁吁,手却不敢松,“小莫告诉我了,但是这什么意思?那个声音又能证明什么?“
“垃圾车。”
杜鹃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什么意思?”
蒋烨不懂。
“那天晚上小莫听到的,嘀嘀嘀嘟嘟嘟,是垃圾车。”
蒋烨想起来了,小莫说过的,他给张伟功打电话时,那边传来滴滴滴嘟嘟嘟的声音。但小莫错认成了麻将馆或者歌舞厅。
原来,那是垃圾车播放的鸣笛音乐,可……
“每天晚上,会有垃圾车从站点出发,从米市巷右转,拐上自强大道,在第三个红绿灯口左转,开进正源街,时间大概是20:54。”
杜鹃如同一具没有生命的导航仪一样,迅速而流畅地背诵着垃圾车的行驶路线图。
蒋烨明白了。
长东医院就坐落在正源街。
“我太了解垃圾车了。”杜鹃言语平静,“张伟功想骗我,但垃圾车是不会骗我的。”
可蒋烨听得出,她的声音在轻微颤抖。
她一把挣离蒋烨的手,决绝地转身,向宴会厅快步走去。
“哎,等等我。”
蒋烨连忙惊惶地跟上。
他害怕。
他忍不住问自己,如果杜鹃现场揭穿了张伟功的谎言,满堂的亲戚会怎么样?他们会不会一拥而上找杜鹃的麻烦?如此一来,他又能不能保护杜鹃杀出重围?
再有两步,转过这个弯,他就将不得不面对这一切。
可两步之后……
蒋烨愣住了。
甚至连杜鹃也愣住了。
热闹地装饰满彩绸鲜花的宴会厅,却没有推杯换盏,没有鼎沸人声,没有音乐,没有脚步。
安静得接近死寂。
而死寂之中,唯有尽头的一处声响。
——是张伟功一个人默默地在大快朵颐。左手捧着红酒杯,右手筷子夹菜,还在不停地往嘴里送。
是的。高大宽敞的宴会厅,只有张伟功一个人。
他满面红光,想来血管里已经盛满美酒。
而其他桌上的菜,看着好像动也没动过。
人都去哪里了?
亲戚呢?
张伟功的老婆呢?
张智强和何佳琪呢?
这时,一个服务员从角落里迟疑地凑近张伟功,神情颇为畏缩。
她蹭到桌边,刚刚伸出手,想要端起桌上一盘菜……
“不许端走!”
服务员手一抖,盘子跌回了桌上。
“放、放这!我还莫得吃完撒!你去!”张伟功手一挥,扫向整个宴会厅,“把、把每张桌上的鲍鱼,都给我端来!”
服务员哭笑不得,动也不是,走也不是。
杜鹃却已经急不可耐,来到张伟功身边。
“张伟功。”
张伟功脖颈一横,浸满酒精的眼珠瞥着杜鹃,努力辨认着直接喊他大名的狂妄小儿究竟是谁。
“那天晚上你去长东医院了对吧?你去找我爸了对吧?你到底对我爸做了什么?”见张伟功不回答,杜鹃更急,再也不管不顾地把心中的一连串质问吐了出来。
倒是蒋烨心中含糊,怕张伟功对杜鹃不利,向前一步,“杜鹃,你别……那个张老师,我们是想来问……”
啪!
张伟功放下了高脚杯。
接着左手抓住蒋烨,右手抓住杜鹃。
蒋烨怕极了。
张伟功手如铁钳,他根本挣不脱。
可他忽然咧开嘴,笑了。
“佳琪,你回来了?”
“智强,你小子蛮有一套撒,这就把佳琪哄回来了?”
他竟把蒋烨杜鹃,认成了儿子和准儿媳,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佳琪,不生智强的气咯?”
杜鹃不说话。
“哎呀,年轻人撒,有点小脾气,正常,正常嘛!”张伟功还是那副拎着公文包的气派,自作主张地把杜鹃的手和蒋烨的手搭在一起,絮絮叨叨地嘱托起来,“智强,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人家佳琪是个蛮大气的姑娘,你要知足!我就讲嘛,谈好的婚事,怎么可能忽然就反悔呢?”
碰到杜鹃的手,蒋烨迅速松开,向身边的服务员求助,“这……怎么回事?”
服务员更没好气,却又不敢太大声,“我们哪里晓得撒,他们一家人,还有那些个亲戚原本都来了,不晓得啷个打过来电话,好像是说婚不结咯。然后他老婆,就闹,哭着就跑咯。”
接着服务员用眼神指引蒋烨,看向其他没有用餐痕迹的圆桌,“他儿子也追出去,后来,人就都散咯。”
听到这里,蒋烨和杜鹃对视一眼。
昨晚他问杜鹃,张家夫妻有没有又来闹,杜鹃明明告诉他,张伟功没有要钱的意思,还约她去吃喜酒。
可张家儿子的婚事怎么会……
杜鹃也不懂了。
见两人都不做声,张伟功半抬屁股,从裤兜里摸出了钱包,认真地哄着自己未来的儿媳妇,“佳琪,你是个好姑娘撒,叔叔知道,房子被别人买走了,你心里面有气。但叔叔有钱,不骗你!”他低着头,在钱包里翻找片刻,很块夹出了一张银行卡,“叔叔掏钱,给你们小两口买别的房子,大房子!比啷个湖景房大一倍的大房子!”
蒋烨听不下去了,“张老师,你认错了,我们是……”
“张伟功,你别在这里装疯卖傻,你看清楚我是谁,我爸爸到底是不是你杀的!”杜鹃更听不下去了,她愤怒地向张伟功吼道。
张伟功好像被杜鹃尖利的声音打醒了几分酒意,他重新困惑地辨认着面前的来客,“你是……”
他看了看杜鹃,又看了看蒋烨。
突然,张伟功尖叫起来!
“杜老师,杜老师!”
他双手捧着蒋烨的手,异常激动,“杜老师,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哎呀,太好了,你没死我就放心咯!当时你从楼梯上摔下来,吓死我咯!”
这一句彻底激怒了杜鹃,她薅住张伟功的领子,“真是你把我爸推下去的?你为什……”
“杜老师!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他竟然那么狠毒撒。你们到底有什么过节撒?”
张伟功根本不理杜鹃,还在向面前的蒋烨——他心中的杜建国絮叨着。
杜鹃愣住了,蒋烨也是。
“谁,你说的到底是谁?”
可张伟功瞳孔猛地一缩,而后竟然颤抖着哭了起来。
“你说啊,你倒是说啊!”
蒋烨看到杜鹃的眼睛浮起血光,他觉得她已经要疯了。
“不行,我不能说,杜老师,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撒……”
“张伟功,你听好。”蒋烨忽然沉声开口。
他试着模仿杜建国的口气,“你不说,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装神弄鬼,蒋烨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胆量这样做。
但事到临头,他不得不这样做。
如果张伟功再不说,他觉得杜鹃马上就要失控了。而失控的杜鹃会做出什么事,天晓得。
酒精作用下的张伟功果然被吓住了,“杜老师,你,你心里晓得撒,这件事和我真的没有关系!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要去医院检查,我只是想去问问你钱到底能不能还!我没想到他会把你推下来!”
“谁,谁推的!他到底是谁!”
杜鹃对着张伟功狂叫。
“你,你别过来!”
张伟功被杜鹃狰狞的面孔吓住,兀地想要起身,却被椅脚绊倒了。
他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去,如同回到了那深夜的楼梯间,面对着残忍的凶手。
“你,你和杜老师当年有什么过节,我不晓得,我只听见你说当年你为什么不说,你觉得学校还会有什么证据?我没看到你的脸撒!不不不,我也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张伟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生怕当场就被灭口,忽然跪了下来,“你就当我张伟功是空气行不行?我真的没看到放我一马,我求求你,你别过来!”
张伟功缩成一团,还在喃喃自语的哀求。
红酒已经撒了一地。
比楼梯间淌下的血还要猩红。
“为什么……”
蒋烨还有最后一个疑问。
“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叫医生?”
杜鹃也搞不懂,她一步步走向张伟功。
张伟功抬起头,直勾勾瞄着杜鹃,“哎呀,闹到报警,钱一时半会要不到啷个办?智强的房子还买不买!报警?我宝撒?丽云,放心吧!这个事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说杜老师已经做鬼了,莫担心撒!”
他说得恳切、真诚,有理有据。
杜鹃忽然笑了起来。
“张老师,您辛苦了,您快起来。”
而后她笑着,看向蒋烨,“蒋烨,你说张老师说的,是不是很有道理?”
这笑声让蒋烨更害怕了。
高脚杯的残片就在杜鹃手边,杜鹃一抬手就能割开张老师的咽喉。
“杜鹃,你别这样。”
他伸手去拉咯咯笑个不停的杜鹃,想把她扯离张伟功身边。
可手却落了空。
杜鹃向前扑去,趴在地上如同一只蛮兽,恶狠狠对着张伟功,“张伟功,你这样关心我,关心医院的赔偿,现在怎样?他妈别你儿子的婚事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嫐,你,你就为了七十万,你他妈别的你见死不救!”
她真的抓起一块玻璃碎片,狠厉而精准地刺向了张伟功!
这一瞬间,蒋烨已经顾不得害怕!
“别这样!”
他低吼着。
有血滴在红色的地毯上。
一滴,又一滴。
很快被无边的红吞没。
不是张伟功的血。
是杜鹃手掌的血。
“你他妈别放手,我弄死他!你去报警啊,你去喊人啊!”杜鹃还在挣扎。
“杜鹃,你想想你爸!”
“我爸?”
杜鹃愣住了。
他来过。
就在今早。
像一个预言。
而被蒋烨言中。
杜鹃终于停止了未竟的杀戮。
她靠着蒋烨,受伤的手撑着地毯,空虚地开口。
“蒋烨,你说。”
“嗯?”
“我爸要是知道会这样,他会不会觉得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