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被蒋烨带来了酷梦龙网咖门口。她更没想到，出现在网咖门口的小莫，居然是现在母校高三的年级第一名。
而且看起来，蒋烨和这个男孩的关系还不错。
小莫叼着烟，蒋烨单刀直入，“我们来是想来问你件事。”
“你说。”
“你还记杜老师最后一次来补习班讲课，是什么时候吗？”
“怎么想起问这个？”小莫弹着烟灰，眼珠滚动着回忆，“我想想啊，哎，你们等等……”
小莫没说完，转身跑进了网咖。
杜鹃看着小莫的背影，带着些许难以置信的口吻向蒋烨开口，“现在小孩……这么自由的？”
蒋烨抓抓头发，“我也是最近才知道……”
他看杜鹃，“反正我小时候不这样，我爸妈要是知道我去网吧……”他摇摇头，他没去过，也不敢想，“你呢？杜老师对你那么好，你想干吗，应该都无所谓吧？”
“嗐，想什么撒？我爸上学是老师，放学是我爸，我干什么他能不知道？”杜鹃耸肩。
两个多年前的优等生还在艳羡，小莫就抓着一个大笔记本，跑了回来。
他在二人面前翻开，是一本作文练习册。
“杜老师每次批作文，都会留日期，我找找啊……”小莫一边翻动，一边念叨，“那天杜老师把本子给我，应该也写了……喏，看。”
顺着小莫的手指，杜鹃和蒋烨看到了作文末尾处，是杜建国的笔迹，而批语的最后写着：2015.4.2。
二零一五年四月二日，杜建国最后一次给学生上课的日期。
蒋烨抬头，“后来杜老师就不来了？”
“嗯，语文换成了二中的一个老师，讲了几次，”小莫撇嘴，“特别无聊。”
“那换老师这事，张老师怎么解释的？”
“呃，他好像是说……杜老师病了。”
“那后来呢，杜老师还来过没有？”
小莫摇头。
蒋烨和杜鹃对视一眼，蒋烨继而向小莫追问，“张老师呢？之后张老师给你们上课，还正常吗？”
“正常？”小莫不明所以，“怎么算正常呢……就还好吧，他就那个屌样子，看不出正常不正常的。反正上他的课就是把卷子往我们这一扔……”
他模仿着张伟功的口气，“来来来，大家先做一套参考题，”接着一摊手，“就这样子，一个小时就过去了，那个卷子简单得要死咧！而且！他还叮嘱我不让我玩手机，说什么风气不好，该把大家带坏撒……那，我只好睡觉咯。”
小莫满腹的抱怨，终于有了机会倾泻而出。
蒋烨不能把他来此的真正目的对小莫如实说明，也就只能试探着，一点点地向下挖掘着，“那你们做卷子的时候，他在干吗？”
“他啊！不晓得，有时候改作业，有时候出去抽烟，我没注意过。”
“那四月十号呢？那天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四月十号，哪一天啊？”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看小莫的神情，他实在是记不清了。
可蒋烨总不能说，是杜建国离奇死亡的那一天。
“那天下过雨。”杜鹃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道。
蒋烨点头，“我记着你说过的，那天是周五，按照课表，张老师应该要给你们补课的，他来上课了吗？”
“来了啊。他要是不来上课，会提前在学校通知我们的，我记得这一学期，好像还没有过这种情况哎。”
那当天他也是在屋子里判卷子吗？他出去过吗？
“我嫐，这谁记得……”
话还没说完，小莫想起了什么，“哎，不对。”
他忽然拿出了手机，进而笃定地道，“他出去过。”
杜鹃和蒋烨脸色一变，几乎同时开口，“你确定？”
小莫在手机屏幕上向下滑动着，然后将手机展示给二人，“看，我还给他打过电话。”
屏幕上，一通打给“张伟功”的电话，通话时间34秒，时间正是4月10日，20：57：44。
也就在长东医院宣称杜建国死亡的那段时间之内。
杜鹃的脸色沉了下去。
而小莫对此一无所知，还在回忆，“我们七点半上课， 他就算是出去，八点半肯定也回来了。结果那天其他几个人都做完卷子了，他还没回来。大家都等不及了，因为我有张老师电话嘛，他们就让我给他打电话。”
“那他怎么说？他说没说过他哪了？”
蒋烨的语气急迫起来。
“不知道，他没说，不过我觉得……好像，好像是个挺热闹的地方？”
“为什么这么说？”
“嗐，也没什么，就是那个电话里还蛮吵的，好像有那种背景音，嘀嘀嘀嘟嘟嘟的。”小莫努力地一边模仿，一边推测，“哎，再多……真的想不起来了。嫐，我猜张伟功这个龟儿子，一准是不管我们，自己跑玩去咯！什么打麻将啊，耍歌厅之类的，否则电话里怎么会那么热闹！”
小莫掐灭烟头，察觉出了面前两个大人沉默中的诡异气氛，疑惑地反问，“哎，蒋烨，你不会现在在干警察吧？一直没完没了问张伟功的事？到底怎么回事啊！”
“没怎么。”蒋烨尝试调整脸色，不给小莫带来太大压力，“后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蛮快的，十几分钟。”
“回来以后还有什么反常的吗？”
“没有，就正常地讲了讲题，就下课了。”
“好，谢谢你。”
蒋烨觉得他能问的，小莫能说的，就是这些。
他看了看杜鹃，杜鹃眼神示意，也觉得到此为止了。
“她是你女朋友？”
谁想小莫见二人反复的使眼色，好奇脱口而出。
“别瞎说，”蒋烨面对这种话题，一向手足无措，连忙解释，“她是杜老师的女儿。”
一瞬间，小莫有些吃惊地看向杜鹃，他没想过这个朴素的年轻女人，居然是杜老师的女儿。
虽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却用期待的口气发问，“杜老师还会回来给我们上课吗？”
“不会了。”杜鹃摇头，轻声说。
小莫低头，“哎，我妈好像给张老师打过电话，说杜老师不讲卷子，总讲小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谁知道我妈这么多事啊。”
他不看杜鹃，踢着脚边的石子。
“不是，不是因为这个。”杜鹃温柔地安慰着这个懊悔的男孩，“和你没有关系的。”
“真的？”
“我爸不在了。”
沉默。
杜鹃沉默，蒋烨沉默，小莫也沉默。
小莫沉默地在理解什么是不在了。
他不是没有从大人们的口中听到过“不在了”这个词，但他还太年轻，“不在了”还离他太远。
***
背向酷梦龙网咖，杜鹃和蒋烨漫无目的地走着。
小莫的话可以当做呈堂证供吗？
蒋烨希望可以。
但他不得不告诉自己，不可以。
还不可以。
张伟功在那个雨夜，确实消失了一段时间。
“就在杜老师出事的那段时间里。”蒋烨若有所思。
“但听小莫讲的，张老师接电话以后，十几分钟就赶回了补习班。从补习班那个小区，十几分钟，在这里……去哪都有可能的。”
杜鹃没有看蒋烨，却在回答他。
“况且……”她的声音带着愁绪，“从那个小区到医院那条路，到了晚上都蛮安静的，也没有夜市，也没有游乐场。”
“这里的每条路，到晚上是什么样子，我都很熟悉，真的。”她加重了语气。
蒋烨不得不相信杜鹃，但他不想放弃，张伟功明明是那么可疑。
“或许，我们还是得当面找张伟功问个……”
“小杜，小杜！”
一声粗亮的呼叫，打断了蒋烨。
接着是戛然而至的汽车制动声。
——是一台越野车停在了二人身边。
“张哥？”
落下的副驾驶车窗里，露出张哥猛力往杜鹃这里探的脑袋。
“小杜，我不是说了，晚一点去你家找你，你怎么也不等哥撒。”
不知怎地，蒋烨虽然看不清张哥墨镜后的眼神，却觉出张哥抱怨的口气中，还有一点撒娇。
“对不起啊张哥，是我有点急事……”
“有事也不跟哥说一声。”张哥的语气更是薄嗔，“我去你家找，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差点白跑一趟！”张哥刚要伸手，引杜鹃上车，却发现蒋烨站在杜鹃身边。
张哥的脖子在上下打量，意识到这个和杜鹃同龄、斯斯文文的男人不一般，他向杜鹃探问，“这位是？”
“哦，是我……朋友。”
又觉得“朋友”二字，是否有些过火，杜鹃补充了一句，“我们是高中同学。”
蒋烨向张哥点头示意，“你好，蒋烨。”
“噢哟，小蒋。”张哥收敛着墨镜后的眼神，满口热情，“以前没听我们小杜说起过你这个朋友撒，走吧，一起吃个饭？”
蒋烨对这套社会大学的交际流程一无所知，张哥的好客让他心中发笑。
你没听说过我，我可是见过你。蒋烨默念着，毕竟上次是他亲自把张哥扛回了废品回收站。
见蒋烨沉默，张哥直接摁开了车锁，用他成功男人的气度冲着蒋烨笑起来，“走吧走吧，小杜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接着又对杜鹃勾勾手，“小杜，你坐前面。”
蒋烨无奈地望着杜鹃。
杜鹃看看张哥，又看看蒋烨，“蒋烨，你要有空，就一起吧。”
她又看了看张哥，“张哥人很好的。”
张哥人好，蒋烨也这么看。
虽然从车里到餐桌边，张哥一路侃侃而谈，让蒋烨无所适从。但他起码能判断出，这场小聚比起和李良、高贺、王琳琳等人的见面，轻松太多。
他不相信直觉，他相信科学和证据。不过现在他凭直觉得出结论，张哥是个好人。
而杜鹃觉得张哥今天的话尤其多，谈事业，谈生意，谈再生资源的未来。
张哥似乎特别愿意和蒋烨交流这些，虽然杜鹃看得出，蒋烨一点也不懂。
直到落座，杜鹃终于寻了个张哥喝水的空隙，得以询问的时机，“张哥，你上午要告诉给我么子事撒？”
张哥方才说得口干舌燥，咕咚咕咚一杯水倒进喉咙，刚想开口，却意识到蒋烨在旁边，登时转了话风，“嗐，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出国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说着，茶杯“当”地放下，掷桌有声，“哥还是那句话，钱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你大可放心。”
这话明明是说给杜鹃的，张哥的眼神却总瞟蒋烨。
“张哥，最近家里的事还没完全解决……”听到张哥再提出国，杜鹃现在着实没有心思。
“哎呀，小杜，你千万不要再有什么顾虑。上次也不知道是哪个狗日的搅局，把事情捅到陈霞那！这次！你就踏踏实实地跟哥走，哥保证绝不会再出任何问题！”
说出那句“保证”时，张哥生怕杜鹃不信似的，拍了拍自己肥厚的胸口。
看着脂肪的颤动，蒋烨忍不住想，张哥的血脂可能蛮高的。
“张哥，我考虑的不是这个，毕竟出国也还是有一大笔费用。”
“小杜，你看看你，哥不是说的……你可真是独立女人！”虽然杜鹃的态度依旧摇摆不清，可却让张哥的笑颜更浓烈了，“哥最喜欢的就是你这一点！”
接着，他转向蒋烨，“小蒋，小杜这个脾气，你不了解吧。”
冷不丁地被张哥一问，蒋烨的脑筋没转过弯，直接了当地开口，“嗯，那个，也算是了解一点……”
这段时间他和杜鹃的交道，林林总总打了不少，这位老同学的脾气他见识过的。
这也算是如实回答。
可张哥的脸色，却兀地不爽起来。
这下，杜鹃可终于明白过来。
这张丰达，啷个吃起飞醋！
杜鹃心中又气又笑，刚想开口挽回局面，却见那张哥不依不饶地发问，“小蒋，你这次回来，要待多久啊？”
蒋烨看了杜鹃一眼，“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现在……还不知道。”
他什么时候能走，取决于杜建国的事情什么时候查清楚。
查不清楚，莫说旁人，杜鹃也不会放过他。
可他与杜鹃对视的一眼，再次挑起了张哥心中的不悦，张哥强压醋意，点了点头，“嗯，在这有什么事，跟哥说，等你走的时候，我送你！不过……”
张哥故意沉吟一秒。
“要是你在这儿待的时间长，没准小杜和我就去厄瓜多尔开拓新事业了，是吧小杜？”
张哥几乎每句话都要把自己扯上的心思，就这样不加掩饰地挂在脸上，杜鹃简直想狠狠掐张哥一把！
“张哥，别瞎说。”
“哎，怎么是瞎说撒！”张哥的脑壳好似轴承，又转向蒋烨，“小蒋，你不晓得，我和小杜这些年配合得很好。前几天我和马所长吃饭，他还说，张丰达，你小子到这把年纪了，有福气啊，能有小杜样的贤内助帮衬事业……”
“张哥！说什么呢！”杜鹃忍无可忍，一掌推上了张哥的胳膊。
张哥却少见的灵巧，一把抓住杜鹃的手腕，轻轻地放回桌上，“小蒋，哥是过来人，咱们老爷们啊，一天天地搞事业图的是什么？归根结底还是得有个婆娘管着！小蒋，你说是不是？“
蒋烨看着张哥的嬉笑怒骂，再瓦特的脑筋，这会儿对张哥的态度也明白了七七八八。
只见张哥手中酒杯一抬，“我张丰达，就喜欢小杜管！来，走一个！”
一杯啤酒下肚，张哥看着蒋烨，只饮了一口，更有了十二万分的自信，态度也如同兄长一般挂念起蒋烨，“小蒋，你有对象莫得？刚才车上听小杜说，你在上海先是念书，后是发展事业……你们年轻人呐，耽误着耽误着，就把这个宝贵的时间给错过了。怎么样，要不要哥给你介绍一个？”
张哥话中带着人无我有的骄傲，倏地激起了蒋烨的骄傲。
他忽然开口。
“那个，其实，我有女朋友了。”
“啊？”
这一声，是杜鹃发出的。
她惊讶地看着蒋烨。
“真的？”
“真的。”
“我还以为，还以为……”杜鹃说不下去了，看来，自己把蒋烨当做一个不闻人间烟火的书呆子，纯属偏见。
“谁啊？我认识吗？”年轻女孩的心性，让杜鹃好奇起来。
“你不认识。”
杜鹃怎么会不认识呢？他们都是老同学，她一定认识的。
在那个不可以让第三个人知道的夜晚，他与优优虽然不曾交谈，却已默许了某些承诺。
优优是李靖宇的女朋友，也是他的女朋友，他不能说。
这是他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