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沙巷里,哪怕只出现一个生人,都是极不寻常的。
买菜归来,杜鹃发现楼门口停着两辆农用三轮车,还站着几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纵使她这些年早出晚归,与邻居们来往不多,心里也难免好奇起来。
其实这些年间,老楼里的住客们搬进搬出,她早已认不全了。但此刻,她却迅速而笃定地判断出,站在农用三轮车旁的几人,绝不是楼里的住户。
——两辆三轮车总计六个轱辘上裹着一层泥浆,而这几张陌生的面孔,比起邻居们更黑,皱纹更深。
只有在田间地头常年饱受日光中紫外线炙烤的乡里人,才会有这样的肤色。
一定是来走亲戚的,杜鹃这样想着。
她走向门洞,而门洞里的男人并没有要让开的意思——他没看到身后的杜鹃,一直在向楼上探头望着。
“抱歉,过一下撒。”
男人这才意识到身边来人,不说话,退后一步。
杜鹃错着身子进了楼门。
男人还在向上看。
好奇怪,若是走亲戚,他怎么不上楼?
不过杜鹃懒得细思,嗐,又不是自家亲戚。
爷爷奶奶死得早,杜建国唯一的姐姐,也就是杜鹃的大姑也在几年前过世。回顾杜建国带她在小城生活的十几年,来探望的亲戚可谓是越来越少了。
连这次杜建国去世,杜鹃给老家大姑的女儿打了电话,对方也只是要杜鹃这个表姐节哀,余下无话。
所以,看到这一队乡里来客,杜鹃甚至有了莫名的艳羡。
亲戚多,真出了事情,也好搭伙帮忙。
杜鹃这样想着,默默拐进了自家楼道。
唉?
自家楼道里怎么也站着个黑瘦的小老太?
而且就在自家和隔壁房门之间,来来回回地溜达。
杜鹃搜刮肚肠和脑壳,也着实想不起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她。
大概在等隔壁那家人回来吧。
杜鹃掏出钥匙,捅进锁孔。
谁知身后突然挤进一个身子,在门开的瞬间,和杜鹃并列着踏进了门。
那身躯力气极大,使得杜鹃几乎一个趔趄。
跌进屋中,她惊讶扭头,居然是那小老太。
只见小老太一个发髻,一身彩褂,一双棕红皮靴踏在地面,掷地有声。她进屋也不说话,而是像之前一样来来回回地溜达着。
很有闯入者理直气壮的风范。
这让杜鹃更莫名了。
“你干什么?”
“你就是杜鹃撒?”
小老太傲慢地冲杜鹃挑着下巴。
这下,杜鹃起码明白了,来者不善。
她也不是吃素的高中生,同样口气一横,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你干什么?”
小老太嫌弃地看了杜鹃一眼,不但不答,反倒突然转身,回到门口,冲着楼道口大喝一声——
“就是这里,上来上来!”
响亮、浑厚,堪比劳动号子。
杜鹃还没回过神,那群刚才在楼下见过面的陌生人,齐齐出现在房门外。
又和杜鹃见面了。
呼啦啦的,杜家狭小的客厅里,此刻竟然站了六七个人。
可谓杜家前所未有的盛况。
比前天丽云阿姨来讨债时,还要热闹。
“哎!你们到底要干嘛?”
杜鹃不但莫名,更有些慌了。
“么子?你欠了云妹儿家的钱,现在还有脸问我们来干么子?”
杜鹃心里更没底了,她只能亦步亦趋地盯在小老太身后。而小老太眼珠转遍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就是不正眼瞧一瞧杜鹃。
“我嗦杜鹃哎,既然你欠的拉个钱撒,也还不上咯,我们拿点电器抵债,莫得问题吧?”
她的眼神如有实质一般,落在了客厅的电视上,就像黏住了似的。
杜鹃又惊又怒,火气几欲窜出胸膛。
谁能想到,张家居然使出这一招?
她一步挡在电视前,保护着这台电视,如同保护自己的面子,“谁让你们来的?我要跟丽云阿姨讲!”
“讲么子讲!”小老太拨开了杜鹃,“丽云就在我家哭呢!告诉你,我是云妹儿的三姨母,这事我替她解决!云妹儿就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们李家人决不能让云妹儿被你这种欠债的小人坑害!别跟她废话,赶快!”
最后一句话,三姨母是对着李家人说的。
小老太的声色俱厉,倒是印证了几分钟前杜鹃所想:亲戚多了是好事,危机关头能搭把手。
但很不幸,这不是自家亲戚,而是债主李丽云的亲戚。
李家人一号,没好气地抱怨,“我看这屋头里,莫得几样值钱货撒……”
“莫管那样多,电视,电视先搬走!”李家人二号看来是个暴脾气,做事爽快。
“还有里头那个电脑撒!”李家人三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搜查杜建国的房间了。
一屋子李家人议论得起劲,好像都忘记了房主本人杜鹃还在场。
对他们来说,活着的杜鹃和死了的杜建国一样,不存在的。因为,他们是欠债的那一方。
“你别动这个!”
“等一下,钱的事能解决,你再等一下!”
“我这就打电话。”
杜鹃语无伦次地制止着李家人,同时拿出手机,戳着杨婉的名字。
可电话始终无法接通。
妈别!杨婉怎么不接电话?!
还有谁?
还有谁!
杜鹃拼命地挖着脑海里的通讯录。
张哥!
顾不得这层她从前并不愿意挑明的暧昧关系,杜鹃点开了张哥的电话。
她现在需要张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
响了几声,竟然通了。
“张哥!”她欣喜地叫起来。
“小杜,怎么啦?”
“张哥,你现在方便来我家一趟吗?”杜鹃不想让张哥太挂心,拼命压着堵在胸口的焦灼情绪。
她知道只要自己求张哥,张哥一定会来的。
“哎呀,小杜,巧了不是?我本来想着今天晚上就去找你呢!哎,你猜是什么事?”
“什么?”杜鹃不自知地的跺着脚,重复着张哥的话,急躁呼之欲出。
“嘿呀!”电话那头,张哥一笑,“晚上你就知道了。”
张哥一定对他自己卖的这个关子,特别满意。
“绝对的——好事,”电话那头,有人在招呼张哥,张哥回应着对方,“就来,这就来。小杜,先挂了,哥忙完和你约时间啊。”
张哥挂了。
杜鹃脱力般倒向墙壁。
她心里想骂张哥几句,却无从下嘴。
“鹃妹儿,这是……”
正要下楼的唐娭毑,见杜家门没关,再一看,杜鹃靠在门边,心里泛起怀疑。
“唐娭毑,他们,他们……”
杜鹃没有力气,也没有脸面向唐娭毑解释着一切。
她实在不希望再多一个人知道一辈子体面的父亲,临死前赔掉了张家一笔巨款。
可惜杜鹃的如意算盘,迅速被三姨母砸了个稀烂。
“你哪里的?要你管?她,她爸爸!她爸爸欠我们钱!”
三姨母指的,正是书柜里,杜建国父女二人的合影。
唐娭毑显然对三姨母的蛮霸做派很不满意,“欠钱你们就能闯人家屋头搬人家东西?还有没有王法了!”
她扯杜鹃袖子,“鹃妹儿,你倒是报警!
“我……”
唐娭毑急了。
“哎呀,你怎么和杜老师一个样!还跟他们客气撒?!”
见杜鹃尚在迟疑,唐娭毑自己动手,就要拨通110。
“哎呦!”
三姨母忽的一声尖叫,倒在地上!
“姐!”
“舅妈!”
“嫂子!”
李家众人一见领袖三姨母倒地,迅速围了上来。
而三姨母手抓唐娭毑的裤腿,大呼小叫,“打人了!打人了!”
唐娭毑一惊,下意识想从三姨母的怀抱中脱身,“谁打你咯?你干什么!起来!”
随着唐娭毑脚上的挣扎,三姨母作势一阵痉挛,“哎呦!你踢我!”
接着,三姨母如同一根擀面杖,在杜鹃家门口来来回回地滚动着,口中还在哆哆嗦,“我这个心脏,我这个心尖尖撒!难受得很……”
杜鹃生怕这老太就此不起,连忙上前,“奶奶,您怎么回事……”
哪知三姨母一瞪眼,中气十足地呵斥,“啷个是奶奶!我才四十六!”
见到这切换自如的模样,唐娭毑没好气地撇嘴,“鹃妹儿,莫管她!让她自己爬!”
察觉唐娭毑是见惯风浪的,三姨母一声高呼,“我的老天!欠债不还,还要杀人灭口,莫得王法,莫得天理撒!这是什么世道……哎呀我的天,你不分好歹何为天……”
“麻皮,还唱上了!老脸莫得要撒!就该叫警察来收拾她!”
好容易抽身的唐娭毑,边看三姨母动情的表演,边在杜鹃身边小声抱怨着。
“唐娭毑,算了,想搬就让他搬吧,反正这些东西我也用不上。”
杜鹃低头。
这台十几年前购入的老款电视机,不值钱的。
杜鹃和杜家的面子也是。
***
张伟功开着他锃亮的帕萨特,平稳地驶入财源巷。
即将靠近车位时,却愣住了。
哪个不长眼,破三轮车就斜插在他车位里!
还是两辆!
裹着泥巴的农用三轮弄脏了自家金贵的车位,张伟功嫌恶得不行,刚要拍喇叭,提醒三轮的主人挪车……
哎?这不丽云家的远方外甥,远房表舅和远房谁谁谁吗?
张伟功看着那一票有些脸熟却唤不出名字的乡下远方亲戚,大感震惊。
他们怎么来了?
而且那个外甥和表舅……还从楼上抬下来一台电视?
很快,张伟功的疑惑被楼道里飘出的大嗓门解答了——
“这个杜鹃,我给你讲撒,你家这点东西和云妹儿家的损失比,差得远撒!这个事,我再给你一天时间解决,要是明天还莫得说法,我……”
三姨母身边,正不言不语被教训着的,居然是杜鹃。
“……我来你家门口守,白天在你家门口吃晚上在你家门口睡,让十里八方都看看,你们杜家是怎样对待债主的!”
听着三姨母的金科玉律,张伟功脑壳里也是嗡的一声。
李丽云居然有这等魄力,叫了远房亲戚来闹!
这场面让张伟功着实承受不住,他恨不得马上消失。
三姨母素来泼辣得很,他可不想搅合进去。
张伟功迅速地转动手中方向盘,想要掉头,却发现两辆三轮车恰好挡了路。
他重重“唉”了一声,挂上倒车挡,扭头向后看,踩下油门,巴望车子能以火箭的速度退出怀沙巷。
乓!
有人敲他的车窗。
嫐!哪个不识好歹的!
三姨母?
张伟功战战兢兢一扭头,蒋烨?
蒋烨就站在车门边。
“张老师。”
“小、小蒋,你怎么来了?”
张伟功不想多做停留,却又不能不答。
可惜,就在这短暂的停留中,眼尖的三姨母,认出了这辆曾经风风光光开进村里的帕萨特。
“伟功,你回来了?”
“呀,三姨母,是你?你怎么来了?”
张伟功摇下车窗,对着三姨母讪笑。
虽然心里已然明明白白,但他还是装作懵然地看看已经被抬到三轮车上的电视,又看看杜鹃,看看远方外甥和表舅,“你们这……怎么回事?”
“哎呀!丽云回家来,哭哭啼啼和我说了智强买房那个事,我看这个小姑娘也没有还钱的意思,心里气不过,就……”
“啧,怎么闹成这个样子,丽云也没和我讲一下,小杜,不好意思啊,你看这真是,真是不像话。”
嘴里说着不像话,下了车的张伟功却一点也没有为杜鹃排忧解难的意思,反而直直看向蒋烨。
“小蒋,你来找杜鹃?那你们聊,我还有点事,先……”
“张老师,我来找你的。”刚刚赶到的蒋烨,虽然不及张老师见识广博,却也猜出个七八分。
也能猜出,张老师无心流连于此。
“你找我?哎,这里蛮吵闹的,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不用了,张老师,我就是想来问问您,杜老师是在您的补习班教课吧?”
张老师一楞,“你怎么知道?”
这一答,直接等于承认了。
“所以您一直和他有来往?”
“没有没有,我们就是同事关系,特别简单的……同事关系。”
“那您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记得清楚嘛。”
张伟功的声音越来越弱。
看起来,比起方才的三姨母,现在他更不想和蒋烨打交道了。
他很快转投,“三姨母,你们赶快把人家小杜家的东西搬回去,你们这么搞,我们名声还要不要了?”
三姨母神情如犟牛,写满了大大的“我不”,不满地嘟囔着,“他不还钱,智强的婚事怎么办!”
“哎呀,都能解决,都能解决,你们在这里吵吵嚷嚷,邻居看见了像什么话?”
“我不走,是丽云让我来的。”
“三姨母!怎么,我讲话不管用是不是?”见三姨母木桩一样,一动不动,张伟功有些恼火,“快把东西搬回去,赶紧走,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
就差一个“滚”字没说出口。
见张伟功真动了怒,李家人们突然安静。
接着,再没人说话,远方外甥和表舅重新抬起显示器,三姨母挥手招呼其他人拎着大包小包,复而向楼上走去。
毕竟,李丽云没工作,李家人日后的接济还要靠这个城里的张伟功。
不值钱的电视回家了,杜鹃却没有跟上楼。
她和蒋烨一道,盯着张伟功。
张伟功被杜鹃看的发毛,脸上保持着讪笑,“小杜,三姨母今天来这个事,我确实是一点也不知情撒,你可莫往心里去……”
“张老师,我明白,我还得感谢你帮我。”
蒋烨打断了杜鹃的客气。这些日子,他已经受够了毫无意义的敷衍,“张老师,我只想问你,杜老师死前,你见过他吗?”
张伟功头皮一扯,“哎呀,小蒋,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老师,你就告诉我好不好?我爸死前,你到底有没有见过他?”
“怎么可能?!”
见杜鹃也开口追问,张伟功声音提高了,“小杜,你在怀疑我?”
他的两个学生都不说话,谁也没回答。
却如同已经回答了。
张伟功的喉管如同劈入了一根刺,“你们两个小年轻的,你们、你们不要血口喷人撒,讲话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可……”
杜鹃刚想再说什么,却被张伟功电闪雷鸣般的斩断,“小杜我告诉你,你爸爸死前一个多星期,我儿子亲事定了,没办法,我才管他要钱!谁知道他说钱都赔了!你爸爸答应我的,说他会想办法,我们吵了几句,他就走了,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他边说边退,“你想赖账,也不能污蔑我!”
直到上了楼梯,他还压下脑袋,对着没有跟进的杜鹃和蒋烨,“我不吃这一套!”
三姨母、外甥、表舅,还有那些谁谁谁走了。
张老师也走了。
杜鹃和蒋烨望着楼门口,喧嚣尘埃落定,烦扰却还在。
“他说没有。”
杜鹃沉声开口。
“他真是理直气壮,难道……还能是那天我听错了?”
而蒋烨在自嘲。
“不可能。”
张伟功的两个学生都知道,不可能。
张伟功的种种举动,已经证明了不可能。
“但他现在……就这样一口咬定,我们又能怎么办,我们也不知道他那天晚上在干嘛。”杜鹃喃喃地,在问蒋烨和问自己,“难道我们去问丽云阿姨吗?”
“不。”蒋烨突然吐出这个字。
“嗯?”杜鹃不解。
蒋烨的声音明朗起来。
“走,我们去见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