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一切》北岛
五点四十八分,垃圾率先醒来。
“恒丰达再生资源科技开发有限公司”的金属招牌挂在院墙,一颗螺丝松动,字有点歪。掉着锈渣的破铁门阖不严实,院子里,水泥地被经年累月的污水沤得黏腻,早已辨不出本色。
拔地而起的,是一座又一座规矩森严、严阵以待的丘墟,正敞亮豁然地张开怀抱——迎接一扎扎捆好的纸壳,被一脚踩扁又补几脚的塑料瓶子,肢解得七零八落的机械部件……这些破拆、归类完毕的废品,失序又有序地在空中以抛物线行进,甩上了各自的山头。
不大的院子四周,院墙却不相配的高耸。绵延的垃圾山脉笼在里面,像是堪堪冒了点尖,又被沉沉拽了下去。
山脚下,一条灰黄的土狗倒是讲究得很,卧在了个粽子礼盒的缎面上,被嘈杂裹着,却没睁眼。只是,凑近看,那礼盒金色的缎面已被尖利的狗爪挠开了几条口子,白泡沫底透过缎面撕裂的缝隙露出来,像是明亮的蛆虫。
“坨坨,去!”
一只361°运动鞋踹上了土狗坨坨的肚皮。坨坨却没有吃疼地叫出声,意味着这一脚带着亲昵的分寸。
坨坨抻了抻后腿,踏着一地的粽子盒,颠颠跑远了。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我说哦张哥,你不要搞得太过分。”
361°运动鞋的主人张哥此时的神态和他的坨坨一样,懒得抬眼。他只是闲在地弯腰,抄起地上那已然破损的粽子礼盒,掂量着。
“老邓,自己算算几次了?你个嬲货做事不讲究,上回拉来的纸箱,一斤夹半斤泥,我不要太过分?你倒要我生意怎么做?”
老邓也没好气,梗着脖子反驳,“那小杜上次送来的旧书,你比市价高多少收的?”
张哥手上动作停下,抬眼,瞥了瞥老邓,依旧不紧不慢。
“你有脸皮说小杜?要不是小杜给我讲,我还不知道针头要他娘分型号打包,你他娘老麻皮的也配跟小杜比?”说着,张哥手上用力三下两下,扯开粽子盒的缎面,扔下了泡沫,这块晃眼的缎面就亮在了老邓面前,“以后你那边不分装得明明白白,别把东西往我张丰达这送。”
张哥的话音没有怒气,可缎面已然甩在了老邓脚下,很有些分量。张哥抬手,看了看腕上的金表——也可能是镀金的,谁知道呢。继而,他不再搭理老邓,转身走向院子尽头的平房。
老邓盯着张哥那披着五花肉的后背远去,喉咙里终于忿忿滚出一口浓痰,啐在了那盒惨白扎眼的泡沫上。
***
张哥推开门。
屋里没开灯。窗外晨昏交替,灰茫的光投进纱窗,勾勒出一抹清瘦肃静的侧脸。
年轻女人消瘦的侧脸,她安静地望着窗外,双手交握在身前,胸膛淡淡地起伏着。
张哥的视线划过她的额头,鼻尖,锁骨,最终落在她的双手。
他不言语,只端详着那手——细长,微粗粝的皮肤下面透着几条青色的血管,食指上缠着创可贴,胶布蹭得脏了。
像是看够了,又像是还不满足,张哥进屋,接着用脚向后一勾,门合上了。
屋中瞬间黑了,女人却像是毫不吃惊。
张哥见自己的把戏没得反响,撇了撇嘴,这才拉下电灯绳。于是屋里亮起,粘着灰的灯泡里,一群翅膀虚张的小虫躺尸在钨丝下,是积年的空壳了。
“小杜,怎么不开灯呢?”他走向女人。
屋里没有旁人,“小杜”便是那瘦削的女人了。
小杜的嘴唇抿着,嘴角既不上勾,也未向下,她没有开口。
张哥迅速挂上一副笑意,屋外的老邓倘若看到,怕是鼻子都要气歪——张哥在外人面前,哪里露出过这样讨好的神色?
“还生气呢?”张哥平日在他的一亩三分地盘叱咤惯了,脑海中思忖一瞬,吐出这句。
然而,依旧是沉默。
“哎呀,手怎么回事?”没话找话的张哥已凑近了过来。
直到张哥几乎捉住那双手,有些僵持的女声才响起。
“别叫我小杜。”
小杜开口,吐出这样一句,似乎心里还有气。同时,她拨开了张丰达伸向自己的手。
张哥的手悬在半空。不过,小杜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的这句话有些生硬,怕是会得罪张哥。
很快,她的口气软了下来,“张哥,到点了,赶紧把针打了。”
张哥自然是不知小杜那一瞬盘桓的心思,听到她这句,忐忑的心终于落回胸腔。
“好嘛,都听你的,杜鹃。”
杜鹃面色不变,点了点头,一手从桌上拾起药盒,一手撕开,抽出针管,对着光亮处,熟练地推出了几滴药剂。
张丰达全然收敛了在院中的气焰,面皮上挂着抑制不住的笑意。他撩起了英伦风的花格衬衫,溢出了半个肚皮。
“诶,杜鹃,今晚哥有个应酬,和马所长吃个饭。”
接着,老张好像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马所长特意说……”
停顿一瞬,老张略显做作地模仿着马所长的口吻,“叫上杜鹃妹妹一起”。
说着,张哥腰一顶,像是特意要把自己并不雄浑,甚至带着一丝松懈的肉体展示给面前的女人,“怎么样,跟哥一起去?”
没人回答。
一时间,张哥也不知再说点什么好。虽然是初春,他暴露的后腰却觉得有点凉。
咣!
窗外不合时宜地传来玻璃碎裂声。
“我嬲!化孙子不长眼的?手上小心点!”张哥本就火大,顺势冲着窗外吼了一句。
这叫杜鹃的女人虽然没回答他刚才的话,手上动作却没停。她拇指顶着注射器,低眉做出一副细致的神情,审视着张哥的腰。
“张哥,这里前两天刚打过,换个地方。”
说着,杜鹃戳了戳张哥的那满溢着脂肪的后腰,“最近又没少喝吧?腰也粗了。你再不听劝,阎王老子索命找的就是你哦。”
张哥讪笑起来。
杜鹃不等张哥挑地方,手中蘸着酒精的棉签,已经杵上了他的大臂,而后又拎起了那块刚染上液渍的皮肤,找准位置,手一用力,药剂就被迅速地注入了皮下。
“哎哟哟哟哟……”张丰达哼唧起来,“今天怎么手劲这么大,就不能对糖尿病人客气点?”
然而,这会儿杜鹃已经拔针,利落地扔掉针管,径自走向了门口。
还没把衣服塞进裤腰,捂着胳膊的张哥还是不甘心,冲着杜鹃的背影又喊了一句。
“今晚到底去不去啊?”
“张哥,我这两天还有好几单水果要送呢,晚上得早点睡了。”
就这样,张哥眼睁睁地看着杜鹃那轻捷的背影,推开小屋的门,闪入废品的山峦之中。
***
钻出张哥死皮赖脸的情网,杜鹃心里盘算着,过几天给他买点无糖点心,弥补一下她今天的“冷漠无礼”。毕竟,以后还要在张哥这里讨生活。
这样想着,杜鹃走到了车前,手中的车钥匙还没来得及按下去,她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只见,这辆银灰色的起亚小轿车,前挡风被夯成了蛛网,丝状的细纹扒住了整块车玻璃,半截砖头还趴在引擎盖上。
就是刚才那一声响,杜鹃勾连起了之前的记忆,恍然明白了。
谁干的?
她环视四周:老邓在和伙计谈笑风生,老徐在打电话,小付在卸货,还有很多人,各忙各的,好似这湿漉漉的空气黏住了他们的鞋子,没有人抬脚走一步。
也没有人过问她和她的车,正因为每个人都可能砸了她的车。
“垃圾!”
不知是老邓,老徐,还是小付,头也没看这里,却把这句话恶狠狠地掷在了地上。大概是在说那一望无际的废品吧。
而杜鹃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拾起砖头,往旁边一丢。点下开锁,拉开门,坐上了驾驶座。
随着她坐下的小小震动,空调出风口上面的小弹簧摆件也轻轻地摇晃起来。摆件里镶嵌着一张小小的大头照。杜鹃揉着脖子,歪头看着——是二十六岁的杜鹃和爸爸,前些天她过生日的时候拍的。
杜鹃伸手,她的手指抚在那两张快活的笑脸上。很快,弹簧停止了颤动。
接着,她发动车子,像往常一样,下意识地从挎包里翻出手机,准备插在仪表盘前。
触亮屏幕的瞬间,她看到无数个未接来电弹了出来。
最后一个没有保存,是串号码,但她很熟悉。
是长东医院住院部护士站的电话。
***
温柔的晨光打在骨灰盒上。
骨灰盒离杜鹃只有几米远。
杜鹃的鞋子好像被地面泛起的湿气,不怀好意地黏住了。她没有动,甚至,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而就好像是自另一个世界,传来了广播一样平稳的声音——
杜女士,我们也很遗憾发生这样的事。
心梗发作太凶险,我们已经尽力了。
在登记遗体时,因为医院有关机构的管理疏失,才发生了这样重大的纰漏。您父亲的遗体意外被当作了半个月前收容的无名人士,也就是死在我们医院,至今没找到家属的那个人。
杜女士,理解您的心情。
杜女士,真的很遗憾。
……
“咚……”
杜鹃是被声音惊醒的。这让她意识到,她还在这个世界上。
那是一包钞票轻放在办公桌上的声音。
一只手拍了拍纸钞,是中年男人的手。他披着白色的医生服,里面的衬衫平整,还系着领带。装束这样讲究,像是医院里能主持事情的人。
毕竟,在小城里,长东医院是被沪上的医疗集团收购,首屈一指的私营医院。
“杜女士,医院已经决定,先行赔付这一部分,还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出来。”
杜鹃没有提要求。她只是认真地盯着几米之外的办公桌,就像小时候她看木偶戏一样,舞台上,是另一个世界。六点多钟的天已经大亮,拉不紧的窗帘失了职,没捂住,一缕晨光斜斜射了进来,堪堪打在乌青色的骨灰盒,和旁边的三十万块现金上。
她没见过骨灰盒。
也没见过三十万。
现在她知道了,原来一个人的骨灰,就是三十万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