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来的雨,休止于昨晚的子夜时分,此刻日光毫无遮掩地打在怀沙巷中。气温在升高,蒸发在加剧,宽不足五米的柏油路面,被硬生生挤出了水汽,迅速褪成了干涸的灰色。
怀沙巷原本叫做财源巷,那么显而易见,与它并列在小城老城区边缘的,自然还有一条广进巷。
财源、广进,是老城区过去烟火气十足的一对小巷兄弟。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里曾经是最宽阔的马路,也是最风光的上等街区,省办棉纺厂、省办造纸厂、县财政局、县扶贫办、县中学……这些小城里曾经顶好的单位所建的家属楼皆云集于此。清晨,居民们起床,出门,溜达去几百米开外上班,而后溜达回家,午休,醒来后再溜达回几百米外上班。日复一日,斗转星移,如此渡过三十年光阴。
直到二十一世纪如约而来,猎手一般的大房地产商们,踏入了这片不曾被开发的猎场,重新审视、规划,并如火如荼地塑造小城的城市阵容。老城区,便如同弃老国的耄耋老者一般,被遗忘,被丢掉。比起拆掉老房子,更划算的是在老城郊外,遍生茂盛水草的江边,迅速平地起高楼——足有十五层,二十层,二十五层那么高。商人重利轻别离,古时歌女曾经这样唱过,现在商人依旧如是。抛弃老城,兴建新城,才是最为省钱而迅捷的伟大工程。
而财源巷、广进巷这对难兄难弟,在小城焕新的浪潮中,唯一沾得的一点光,是来自那位忧国,忧民,最终忧郁难解,投入江水的伟大诗人——屈原。在一次改造工作头面人物们饭局上,其中一位说话最管用的中年领导酒酣脑热之后,诗兴大发。在他激情澎湃地朗诵了一段段《离骚》《九章》之后,突然脑门一拍,提议将“广进”改为“涉江”,“财源”改为“怀沙”。于是,在众人齐齐的鼓掌喝彩声中,老巷子就这么得到了新名字。可居民们不知道,这只是一次酒后胡言的杰作。
意外收获两个流淌着千年风雅的名字,是小巷居民在日渐破损、贬值、边缘的老楼继续生活中,获得的唯一慰藉。
不过,在怀沙巷住了三十四年的唐娭毑,每次在手机填写快递地址时,她总还是下意识地会在屏幕上划下一个连笔的“贝”字,接着便会迟钝地反应过来,在喃喃着自己“老了老了”的抱怨之中,点下“×”,而后一笔一划端正地写下“怀沙巷”。在财源巷还叫财源巷的时候,唐娭毑还被人叫做唐老师,那时尚未退休的她,总对老付抱怨,嫌弃“财源”二字庸俗得很,叫了三十年,一朝要改口,对财源巷的人们,却又好像不是那样简单。
此刻唐娭毑坐在街边,双手捧着一把空心菜,轻轻抖动,菜叶上的水珠便落在地上。不远处,是叶娭毑家的一排白色泡沫箱,里面种上了油绿的小葱、小菜。再远,是刘工家的藤椅,马老师家的小竹桌。巷子本就不宽,居民们摆出了家什,自发将各家门前行人通道认领,划成了自家的势力范围,彼此看起来既岁月静好,又暗暗剑拔弩张。小巷的路面,便因此又瘦身了不少,两辆车子迎面交错,一个不留神,就要剐蹭。
唐娭毑手上不停,口中也不停,嘟嘟囔囔地抱怨着老付。
而老付的手上也没闲,一阵墙倒屋塌般的清亮撞击声后,老付灵巧地拣选着麻将牌,码起长城。这双帮他在国棉厂踏上了股长位置的手,今天依旧给他带来好运。唐娭毑退休后用自家临街那间屋改造的麻将馆,往来都是街坊熟客,其中最常驻的便是她的枕边人——老付。
“付湘滨你来。”
唐娭毑要把空心菜装进塑料袋,想要老付来帮忙。
“我开杠撒!”
老付出声回答——不过,回答的对象是坐上家的老胡。
唐娭毑被驳了面子,不禁有些懊恼。
“付湘滨你整日里屋不归屋,睡外面好撒?”
然而,老付依旧沉溺在看牌出牌的快感中。
“付湘滨!”
见没得回应,唐娭毑有些动气,回头怒视老付。
“哐当!”一声巨响。
接着,一串溅起的泥水打在了唐娭毑的手臂上,空心菜的叶子上。
不用看,唐娭毑就知道,又是路过的汽车不减速,轧过了麻将馆门口的袒露长达一年半之久的施工大沟——怀沙巷每修一次管道便开膛破肚一番,几百米的街面坑洼不曾断绝。特别是巷东头唐娭毑家门口这一道深有几十公分的大沟——对小轿车来说,足称得上是天堑。而怀沙巷近日来,偏偏是穿过老城区的一条捷径——附近几条大路集体修缮,周边几个村庄车辆若想进城,唯有穿过怀沙巷。
此刻,天堑里积了半个月雨水尚未蒸发殆尽,不偏不倚地沾污了唐娭毑的空心菜。
唐娭毑忍无可忍,再也不顾为人师表多年的端庄体面,扭头的瞬间对着车子粗声高叫:
“乡里别!”
唐娭毑和她的麻将馆,已经受够了那些从乡下进城车子的恶气。乡下人,不知好歹,目无法纪,没规没矩!
唐娭毑还嫌不够解气,冲着那辆不知深浅的“外地车”又是一声高叫:
“莫读么子书,莫得进么子城!”
话音未落,唐娭毑便紧闭了嘴巴。
原来,循着她不明所以的视线,一辆她再熟悉不过的小车驶向了巷子深处。
怪了,这不是杜鹃的车?
车子踉踉跄跄地一路向前,正午毒辣的日光打在碎裂的挡风玻璃上。
过沟壑时,又震下了几块圆形的玻璃渣,坠落在车里。还有几颗渣子,掉在杜鹃捏着方向盘的手腕上。
杜鹃却没有一丝触觉似的,毫无反应。车里的她好像已经失去了一切感觉。比如,她也没有意识到,玻璃上的裂痕,让日光的反射更加疯狂失序。此刻,她的脸孔、胸膛、手臂,都被那肆无忌惮的凌乱光芒纠缠着。
她每天出工收工,至少准时和这大沟照面两趟,对巷子早已熟得不能再熟。刚才,她本该轻点一脚刹车减速的。只是,她现在的眼睛里,看不到沟里的积水,看不到唐娭毑,更看不到唐娭毑手里翠滴滴的青菜。
因为此刻,杜鹃的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是不是颠疼了爸爸?
刚才无意识地开过大沟,车子下沉又颠起的一刻,杜鹃下意识地转头,骨灰盒在副驾驶也顺势被弹起了一点点高,方才重重落回了副驾驶的坐垫上。
这一幕在她脑海里反反复复的重演,骨灰盒升起,落下,像升格镜头一样,内疚一次次地摩擦着她的心脏。
对不起啊爸爸,我不是故意的。
直到,她差一点开过了那幢老楼。
怀沙巷最古旧的那幢宿舍楼,水利局与一中合建的福利房,杜鹃在这里住了十三年。
长期以来的肌肉记忆让杜鹃踩下了刹车。
就在杜鹃把车挂好P档,又使劲一拉手刹,车子微微颤的一瞬,前挡风正中蔓延开的蛛网上,那一道最长的裂纹,又偷偷摸摸地向角落蔓延了几厘米。如同一个故事,总是在猝不及防又蹑手蹑脚中,一点点抵达自己的结局。
热气蒸腾,路上没有行人,没有风声,没有鸟鸣。因此,裂纹游走时那清脆的“啪拉”的声响,如此清晰,仿佛直直刺向杜鹃的心头。
杜鹃一个激灵,如同在深潭挣扎许久,终于挣脱水草,箭一样浮出水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湿黏的氧气充满胸腔。
她清醒过来,环视着四周——
哦。
爸爸不会疼了。
脑海中没来由地飘出这一句,杜鹃忽然觉得无法呼吸,仿佛汽车的安全气囊突然打在了她的胸口。
坐了好久,久到上午少有人行的巷子里,疏落的几个路人好奇地觑向她的车,她也没有察觉。杜鹃强迫着自己一遍一遍地默念:开门,锁车,回家……
回家再说。
怀沙巷28号丙。
这座六层的集体宿舍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产物。自上而下,六排窗口,每一个都仿佛有些相同,但又有些不同。
一层左手第一家趁着天晴,煮了毛巾,搭在衣架上。
二层右手数第三家,防护网里歪斜地扔着已生锈鞋架子。
三层倒是干净整洁一些,看得出来家庭条件应该不错。
四层窗口里,架着一排腌菜坛子。
……
纱窗上少不得挂着积年的油烟,衬得腌菜坛如同一副西洋油画。
腌菜坛左边,是杜鹃家的窗口。只摆着几盆花,不是杜鹃花,是些不知名的草花。已经没有人记得这些生命力顽强的植物们究竟是从何处而来了,仿佛只将空盆放在这里,不知何时一阵风吹过,裹挟在其中的种子便恰好落了下来,然后自顾自地生根,发芽,成长。
这一排排一列列的窗洞中间,只有杜鹃家的窗口,是白的。
白色的纱帘,是杜建国才洗过的,白色的断桥铝窗框,是杜建国三天前请师傅换的。别人家在拆迁的消息疯传的这段时日,往往都是得过且过,只有杜建国说,过一天就要有一天的样子。
白窗框被时雨冲刷了半个月,很亮,没有一丝泥垢。在这已有三十年的砖混巨物身上遍錾的黑瞳中,如同是患了白内障的一只。
梧桐树长得茁壮,已漫过了楼顶,枝条像是无骨的触手一样,探向灰褐色的老楼。苍白树桠的尽头,几片正由轻薄日渐肥厚的叶片,已经触到了杜鹃的窗口,像是要舔舐这蒙着一层无望白膜的眼睛。
新纱窗里,屋中的一切,也就特别的明亮。或许天堂,就是这样洁净吧。
那天,杜建国破天荒地花了八十多换纱窗。是他听到巷子里有骑车吆喝的游商,便把人喊上楼来。
昨天清早杜鹃回家,攀过二楼楼道时,早起的唐娭毑还给她说,完工以后,杜建国跟对方争了几句,说是嫌人多算了半张窗户的钱。
杜鹃笑着抱怨了几句,唐娭毑扯着她,拍了拍她手背,要她别跟杜建国生气,假装不知道就罢了,“鹃妹,你爸爸在意钱,是他晓得你辛苦,你莫和他计较啵。”
她没和杜建国计较。确切地说,那时杜建国还在睡着。而她送了半夜的货,已经疲惫得手脚发木,再没有半分心力。路过父亲的卧室,她停下了步子,听到了父亲轻微的鼾声从纱门里飘出。之后,她便蹑手蹑脚地溜进厕所,把水龙头掰开了一点,手接了半捧水,洗了把脸,就闪进了自己屋,“扑通”一下倒在床上,争分夺秒地多睡一会儿。
沉睡,是她无休的劳作中,最宝贵、最珍惜的幽谷。
这会儿,杜鹃想着,其实杜建国时常被自己吵醒吧。只是,他怕她辛苦下班回家之后还要小心翼翼不敢动作,所以每次他即使醒了,还要认真表演一下打鼾。只是,父亲不知道的是,他平时睡着之后几乎从不打鼾。
父女二人就这么彼此心照不宣地,一直默默出演着这场话剧。只是,舞台突然落下了帷幕。
她坐在沙发正中,愣愣地捧着骨灰盒。也不懂为什么自己忽然就想起了这件事,按道理说,她本来应该哭的。
可她没有哭,从她见到骨灰盒,从医院走出来,开车到家,最后把自己和骨灰盒搬上四楼,搬进家门,到坐在沙发上。这一路她都没有哭。
眼泪在这桩突发的悲剧中,尚没有得到一席之地。
这张坐了快二十年的三人沙发,随着杜家父女几经辗转,十三年前在这间客厅中安顿下来。现而今样式已全然过时,木扶手和木腿起了皮,中间一张坐垫微微下陷,是杜建国常坐着的位置。
此刻,杜鹃正坐在杜建国曾经的位置上,这几厘米的凹陷如同黑洞,杜鹃就陷在里面。她出不来。
不知怎的,她脑海里飘过小时候的一篇课文:《时间在流逝》。开学第一天,她便读完了语文书里每一篇,她好奇地问杜建国,什么叫“流逝”?
她还记得父亲的回答:
“就是悄悄地离开了,你不知道,你也留不住。”
八岁的杜鹃听得懵懵懂懂,现在二十八岁的杜鹃知道了,什么叫做留不住。
还有一些瞬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怀里抱着什么,一只方正、沉重、有棱有角的木盒,还是……爸爸?
她不是没有假想过父亲的死亡,每一个人在至亲罹患重病、久治不愈的时日里,恐怕都难以抑制地想到离别,死亡。这些年,她每每上网,漫无目的地搜索“心肌炎后遗症康复”之类的关键词时,手滑或不自觉地点进过不少怀念亡人的帖子。她不敢看,又忍不住看,那些失控的文字,记述着母亲握着孩子的手,看着他吐出最后一口气;妻子见丈夫的腹水越来越多,咬牙同意拔掉鼻饲;或者是堵车、误机、买不到回家的高铁票,等儿女赶到时,父亲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每个讲述失去的故事都很悲伤。
只有她的故事里没有悲伤,她连那些悲情的诀别都不曾经历,就这样收获了一个木盒。她凭什么悲伤?
想到这里,杜鹃甚至牵动了嘴角,差点笑出了声。
2015年4月11日,星期六,她今天的遭遇若投稿给《故事会》,也会被质问:荒诞不经得过分了吧?
窗外轻轻的扑棱声,是鸟扇动翅膀落回了梧桐树枝上,它安逸的巢里。
隔着白雾般纱窗,杜鹃看不清这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