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雪瑶2021-07-14 20:004,032

  一串高跟鞋蹭着水泥地面的摩擦声,由楼道迫近。

  紧接着,是杨婉的大呼小叫闯进杜鹃的耳朵。

  “杜鹃你惹到啥黑社会了啊?我嬲,车怎么成了那样!”

  念叨着,杨婉脚上动作也没停,她右脚尖踩住左脚麂皮矮靴的鞋尖,将左脚从高跟鞋里扒拔了,接着一抬脚,那只棕色麂皮鞋便斜飞出去,甩在了墙根。她的腿上勒着灰色波点打底裤,杨婉说过,这可是今年最时尚的款式,很潮。

  杨婉脱下鞋,低头看向卫衣,一只同样时尚的虎头,镶着水钻在她胸口咆哮。只是水钻掉了几颗,老虎成了病猫。

  “便宜没好货!”

  杨婉也不穿拖鞋,便光着脚走向杜鹃,空气中也扇动起发酵了一夜的烟酒味道。

  杨婉提起髋骨撞了撞杜鹃的肩膀。

  然而,杜鹃不为所动。

  “杜鹃,杜小姐,你倒是给老子挪挪屁股!”

  像是才听明白,杜鹃不出声,挪了挪,露出了半个杜建国坐过的凹痕印记。

  杨婉紧紧贴着杜鹃的身体,径直坐下,左脚腕跷在了右边大腿上,她用手掰着脚踝转着圈。

  “太夸张了吧,才几点钟,就叫我来?老娘可是喝到了凌晨三点钟,在包房里睡过去的!”杨婉对杜鹃的口气,一向急火火。

  “这么早非要我来,杜鹃你还是不是人啊?”说罢,杨婉伸头向杜建国的卧室看了看。

  “叔叔去医院了?”

  杜鹃木然摇了摇头。

  胳膊肘杵杵身边的泥塑,杨婉刚要再问,最高音量的微信提示音响起。她迅速反手从低腰牛仔裙的后兜里,抽出手机,划亮,点击,十分熟练地对着手机下端甜腻开口,“明天我当然还去噻”,刚要退出,又想起一句,清清嗓子,音质更加多情。

  “王总,要来哦……”,她暧昧的气息也被手机收录。杨婉瞄着变长的语音条,没有松开手指,反而突然凑近手机,声音更低、更腻。

  “等你。”

  简明却有效的绕指柔发送成功的瞬间,手机被杨婉随手抛在茶几上。

  “问你呢?”面对杜鹃,杨婉可不似对王总那般妩媚,粗糙的腔调下沉了不止一个八度。

  还是没动静。

  瘫坐的杨婉这才察觉杜鹃坐得无比端正,不似往日,两个年轻女人总是分别瘫倚在沙发的两端,趁杜建国不在家的功夫,叫上一大包烧烤,边吃边喝,泡沫饭盒扔得一地。直到杜建国回来,絮叨着收拾。

  下一秒,她瞥到了杜鹃手中的木盒。

  杨婉的酒骤然醒了。

  “杜鹃,怎怎怎么搞得?!我嬲……”

  杨婉迅速咽回不合时宜的脏话,有些后悔自己出言无状,口气软了下来,“你……别吓我,行不行?”

  杜鹃的头轻轻摆动,杨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生怕她下一秒做出什么失控的举动。而杜鹃只是晃了晃僵持已久的脖颈,试着开口,讲点什么。

  可片刻后。她只是深吸气,又慢慢地吐出。字、词,在她的喉管里堵着,组不成句子顺畅地流淌出口。杜鹃现在的样子像个张口结舌的哑巴。

  杨婉不敢再揉脚,腿也严肃地放回了地上,她抬手试探地指着木盒。

  “是……”

   

  一瞬,杨婉像是也跌入了时间的缝隙,无人回答。杨婉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会开口问这样愚蠢的问题。

  于是在空寂之中,杨婉清晰地听到楼下一阵由远而近的电音,哼唱着“两只老虎”,接着便是一阵引擎运作的轰鸣。

  不用看,就知道是垃圾车准时在楼下收垃圾了。那是这座城市争取“创建卫生城市”的新举措,垃圾车驾驶座上的司机,操纵机械臂,逐个将印着分类标志的垃圾桶举高,向小货车后斗一倒,菜叶、塑料袋、外卖盒、卫生巾、骨头、废电池、饮料瓶、易拉罐……

  轰——

  车厢顶部张开大嘴,将垃圾们一口吞下。旋即,大嘴合拢。就这样,垃圾们消失在城市的角落。

  此时,《两只老虎》的欢快曲调,在杨婉耳中尤为惊悚。

  杜鹃起身,杨婉不明其意。

  “一点了,我去送货。”

  杨婉仰头,担忧地看着杜鹃。

  杜鹃依旧没有回答杨婉刚才接连提出的愚蠢问题,依旧抱着那只盒子。

   

  ******

   

  天色已昏昏欲睡。

  茶几的一端摆着那只让人无法忽视的骨灰盒。

  另一端摆着两个泡沫餐盒,盒盖开着。

  一盒的猪脚还端端正正摆在米饭上,筷子掰开却没使,夹在餐盒边。

  整整一盒却只吃了几口,看得出这位即便是动了筷子,心情必然也是草草。

  嬲,难熬。

  杨婉的心里越来越无措。

  窗口飘入了串串八块一把的叫卖声,混着辣子的香气。

  可杨婉闻到,一点也不觉得香。

  纱窗底部,温暖的黄光晕染了上端天光的幽蓝,纱窗就透入了奇异的温暖色彩。是路灯亮了。

  杨婉一次一次用门牙刮咬的嘴唇,实在不知眼神、嘴巴、手脚该往哪里放为好。直到天色彻底暗沉,杨婉难免有些害怕,她小心翻身压向沙发扶手,去摸地上的落地灯开关。

  灯一亮,屋外的幻彩变消失,只有被灯光映照的白纱窗,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塑料灯罩是多年前的样式,常来杜鹃家里耍的杨婉,第一次觉得灯光如同大伞,这样令人感到安全。

  接着,她看到了灯光边缘,地上那只靠着扶手的纸袋,纸袋正中,印着“长东医院”四个字。

  不管身边的杜鹃,杨婉抄起纸袋,向桌上一倒,只滑出了几张纸。

  杨婉将它们拾起了起来,借灯光辨认着纸上的文字,越看越气。

  “就这?”

  “嗯。”

  “钱呢?他们没说赔偿的事?”杨婉脑子转得挺快,话里有点着急,推了推杜鹃的膝盖。

  “说了,说给三十万,我……”

  没等杜鹃说完,杨婉的火气腾得炸起,她狠狠戳着桌上的纸。

  “三十万?三十万就想把事情了了?想得真便宜!”她越说越气,手上的劲头更足了。

  杜鹃的手平静地一张一张将那些文件翻到正面,给杨婉看,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抢救记录。”

  “医生签字。”

  “死亡证明。”

  停顿一秒。

  “这个……”

  杜鹃似乎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能开口。

  “这是遗体出太平间的手续,签了字的。”杜鹃的食指无意识的敲击着屏幕,“医院那边都给我看了,我说要拍照,他们也没拦着。”

  杨婉趴在茶几上,认认真真地检查着每一份文件,想从中找到哪怕一丝端倪——从高中毕业起,她恐怕没有再像此刻这般与汉字计较过。

  “所以这些手续你都看了?真没问题?”

  杜鹃点了点头,像是觉得不够似的,又点了点头。

  杨婉原本前倾的身体,泄气地跌回沙发靠背,她现在似乎有些微懂得杜鹃的茫然了。但她立刻振作了起来。

  “不行,起码钱的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欺负傻子呢?”说着她轻轻往杜鹃那边挨了挨,“明天我陪你去!什么突发心梗,火化错了人,话全都由着他们讲了!我告诉你,他们要真是认理亏,起码要再给这个数!”

  杜鹃看着杨婉的手在自己面前汹汹地翻着。

  “五十万……八十万……我看起码要一百万才得行!”

  杜鹃依旧缄默,认真却木然地望着面前翻动的手掌。

  见杜鹃还没回过神,杨婉心急,抓着杜鹃的手摇晃,“你听没听我讲话啊!”

  嘀铃,嘀铃,嘀铃。

  ——这时,杨婉的微信不合时宜地接连弹出三条信息,如同三发连射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愤怒。

  捏着杜鹃手腕的那只手有点局促,杨婉迟疑了几秒,还是抓起了手机,划开锁屏。

  杨婉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却又瞬间换了个调门,“王总,今天我真……”语音还说到一半,语音电话已经追杀而来。杨婉下意识地看了看杜鹃,有些尴尬,有些抱歉。

  杜鹃却一脸无所谓,示意她快接,杨婉这才点下了语音。

  “王总……王哥!”杨婉有一秒激动,随机调回了甜腻频道,“我怎么会拿你寻开心呢,嗯……嗯……中午睡起来,不知怎么回事就开始发烧,嗯……诶诶!王哥你莫得来送药!”杨婉话音一紧,“王哥,我头疼得不行,我先挂了。”

  也不等语音那头的王哥试图再送上几句无用的关切,杨婉迅速地点下了红色挂断键,放下手机,指了指那副不曾动过的筷子,“你吃几口嘛。”

  筷子被硬塞进了杜鹃右手,餐盒也乖巧地奉在了杜鹃眼前。

  杨婉刮空了脑壳,才搜出一句,“你快吃点东西,再不吃我往你嘴里塞了啊!”杨婉又往前凑了凑,“再说,你饿坏了……叔叔也不放心。”

  原本抬起的筷子又坠下了几分,过了一会儿,终于又抬起,勉强拨了几粒米填进嘴里。

  是,不能饿坏了。

  杜鹃对杨婉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又瞥了一眼茶几上的饭盒里,那只杨婉不敢动的猪脚,“你哪里是这个饭量?吃完赶紧回去吧,钱要不要赚了?”

  “哎呀!几个死皮赖脸的狗东西,姓王的不耍了,姓张姓李的还有一大把!到时候多开几瓶酒,你一杯我一杯,我还是金色年华最靓的妹!”,生怕杜鹃不放心,杨婉一句接一句地堵着杜鹃的嘴,“跟你说你别和我争啊,这几天我陪你。”

  最后,杨婉斩钉截铁下了一句通牒地,“我就在这儿住。”

  接着,杨婉无意地看了看茶几,又生出了几丝迟疑,“还是……你去我那儿住?”

  说完杨婉又后悔了,她不该让杜鹃选的,杜鹃不可能把爸爸一个人留在这儿。

  这次是杜鹃屏幕亮了,拯救了杨婉的后悔。

  ——“‘ 义薄云天’发来一条信息。”

  “诶,要不要看?”杨婉迅速把手机递给杜鹃。

  “张哥”,接电话的杜鹃与接电话的杨婉正相反,她停在了冷漠频道。

  “小杜……杜鹃啊,我一会儿出发去马所那里,你休息好莫得啊?我接你一块?”语音那头吵吵杂杂,连杨婉也听得出他还在垃圾场纵横捭阖。

  张哥,改日吧,我有点事。”

  “什么事呀,之前你帮我分医疗垃圾那事,马所说了,要是没你,连他也要吃不兜着走,刚才他可是点名,要我们两个一起去啊!”像是要做最后的努力,王哥心虚地补充,“马所他要敬你一杯酒。”

  经过了这一天的折腾,杜鹃的神色早有些疲倦,加上才只吃了那几粒米,她的气力已经不足以应付张哥的厚意。

  “张哥,您替我和马所说,我很感谢他的好意。下次我做东,请您和马所吃饭,好不好?”

  “诶,杜鹃,不给我张丰达面子是不是呀?”杨婉凑近了,也听到了张哥提高的调门,面上挂着些许紧张。隔空,她看不到张哥的表情,也揣摩不出张哥的话里有没有动气。

  “我一会儿去接你。”

  “张哥,太晚了。”

  “才几点啊!怎么你都这么老大人了,晚上出来吃个饭,你家老头不许啊?”

  杨婉一顿。

  楼下传来了电喇叭里饱含磁性的叫卖。

  ——是夜市开张,人们围坐在小桌边大快朵颐的好时刻。

  “张哥,我爸不在了。”

  杨婉心中一紧,小心翼翼地瞥向身旁。然而,杜鹃的表情却依旧淡定抽离,像是在讲别人家的事,讲《知音》里的事。

  天知道张哥说了什么,至少杨婉的耳朵努力凑向手机,却依旧没有偷听到。

  “嗯,我爸死了。”

  杨婉猜,张哥惊吓地把手机掉废品的山海之中也说不定。总之,很快,杜鹃挂断了。

  杨婉看着杜鹃。它的脸庞在抽搐着,嘴唇也在发颤。

  她的朋友此刻脆弱得仿佛马上就要破碎,这反而激起了杨婉莫大的勇气,她不再害怕灯外的黑夜,而是伸手,揽过杜鹃的肩头,泛白的指尖显示她甚至有些用力——好像在给自己,或给杜鹃打气。

  “明天我陪你去,跟医院没完。”

  “嗯。”

  “放心,有我呢。”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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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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