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金雪瑶2021-07-17 17:325,874

  6:15,嘀嘀嘀、嘀嘀嘀……

  手机闹钟声响起。这是杜鹃每日给自己定的第一个闹钟。

  铃声以最大音量响了七八秒钟,沉睡的杜鹃如往日一般,无意识地伸手,准确地摸向屏幕,左滑是“关闭”,右滑是“推迟五分钟叫醒我”。

  右滑。

  6:20,闹钟如约又响,杜鹃的神魂似是被这有节奏的机械鸣叫套住,被迫自睡眠的孟浪潮水中掉头洄游,爬上了现世的海岸。

  她依旧闭着眼,循着多年来的惯例,在这半梦半醒的间歇,伸张着四肢,不甘心地在床上继续挣扎一会儿。入梦的河流是那样温暖、静谧,她总是不想离开。

  她就像是电影里面的小人,一部她回想不起名字的电影。

  几年前,她是和杜建国一起看的这部电影。如果没记错,这样超出生存之外的小小享受,是她成年以后,父女间少有的一次。

  电影是她下载的,是个大片,但名字忘了,内容更是几乎忘得干净。因为观影途中,她的身子一挨上沙发,困意就铺天盖地地袭来。她几乎一直都在昏睡着。

  唯一记得的画面,是进度条快行至终点时,屏幕上,男孩卧在明亮的金色沙滩上,那条海与陆的交际线,将世界一分为二。他是那样倦怠,瞳孔失焦地向着远方,一动不动,仿佛体力已被身后的海洋吞没。

  就像那样渴望沉入睡梦,却又不得不浮出水面的她一样。

   

  在杜鹃斑驳细碎难以拼凑的记忆中,男孩好像一只搁浅的水母,被昏晨交割时的轻柔潮水推上了浅滩,浪抚着他的皮肤,沙粒如金子,缀在他的手指、卷发、嘴唇上,发着光。

  至于电影的故事情节,杜鹃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后来,杜建国每每回忆起,总打趣地笑她,学着女儿犯迷糊的样子,头颅有一搭没一搭地垂下——那时她刚接手城东几条巷子的废品回收生意,对人情往来、业务流程尚不熟悉,实在忙乱到焦头烂额。每天收工回程时,她都觉得脑壳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被塞满了垃圾——纸板、泡沫、针头、塑料瓶、输液袋、旧衣、电路板……除了废品,还是废品。洗过澡,躺在床上,她觉得自己就连头发梢上,都好像还是幽幽飘散着一股垃圾味儿,她成了彻头彻尾的垃圾人。

  只有那天不一样。

  她记得那是7月2日,父亲的生日,是个周三。前一日傍晚出门前,她答应父亲,今天会早些收工,好好睡上一觉,然后明天两人一起去看电影——新城区兴建了巨大的购物中心,名字也新奇,叫做“mall”,除了衣服鞋帽,吃喝玩乐竟也一应俱全,还有本市第一座“3D影院”。

  影院甫一开张,小城居民趋之若鹜,特别是年轻人的QQ空间里,纷纷转发“我了个去!太给力了!免费抢票!”的热帖,风头一时无两。

  然而,杜鹃没空分享、转发、点赞,去赚得一张免费票,她总有更要紧的钱要赚。那一次,她少有的大手笔,痛快地拿钱给杨婉,让她帮忙买了两张票。她心里盘算得行云流水:明天早早起床,她开车带爸爸去那座从白昼到黑夜都热闹极了的mall,先吃饭,再看上一场电影——送给爸爸买的生日蛋糕,俗了!——爸爸可是会边听着音乐,边扫地擦窗的知识分子啊。

  只是她终究食言,睡过了。

  7月1日晚,她和废品收购站老板狠狠吵了一架,两个人面对面,互指着鼻子痛骂,围观的工人们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她也不顾上自己乃是知识分子之女,应该体体面面地讲话,光是“嫐”字就连珠炮似的说了几十上百个,她越战越勇,像是把自己这些年来的斯文都丢在脑后。骂到终场哨音响起,收购站老板憋得脖子粗了一圈,再也骂不出什么,指着她,只恶狠狠丢出一句:“我张丰达日后再跟你做生意,我他麻皮属狗!”

  杜鹃凯旋而归,带着大卫击败格利亚、小女子胜大男人的亢奋,一路顾不得限速,在乡道上狂踩油门。直到站在客厅里,杜鹃摸了摸后颈,才发现自己的T恤衫湿得透透,不知是因为7月的潮气,还是她心底的紧张使然。靠在床头,她才察觉左手掌心正中,并列着四个指甲印记,如一弯弯小小的月牙。这是她对着张丰达出口成脏时,四根手死死握拳,掐着掌心留下的。

  7月2日,终于习得“有理就在声高”这门底层生存绝技的杜鹃,不能自控地睡过了,那是她多年来第一次睡到了下午,杜建国没有叫醒她。

  自然醒来的下一秒,杜鹃猛然从床上坐起,窗外虫鸣不止,车流稀零,只有唐娭毑的麻将馆,早已是人声鼎沸。

  她意识到自己误了大事,跳下床,冲出房间对着门外父亲的背影出口一句抱歉,然后想要迅速洗洗脸,换上衣服,带领父亲杀向影院,还在祈祷着或许路上顺利,只会耽误电影一个开头吧?

  而杜建国却转身进门,端着塑料盆,里面盛着洗净的青菜。

  他说,时间过就过了吧,太折腾,不要赶过去了,我们就在家里吃。

  她不甘心,争辩了几句,试图用票钱来说服杜建国出门。可杜建国却温和地笑起来,说今天可是自己的生日,今天女儿必须要听自己的。票钱,爸爸补给你还不行?

  杜鹃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于是生日午宴变成了私家晚餐,父女难得坐在一桌,杜建国足足炒了四盘菜,有他自己最爱吃的辣椒炒鸡杂,有杜鹃最爱的吃的酸萝卜炒牛肚。都是他在女儿熟睡时,去菜场买的,辣椒很鲜。

  杜建国还喝了几口酒,其实医生叮嘱过,心肌炎患者即便愈后,也不宜饮酒。但杜鹃难得没有叫停,还与爸爸碰了杯。

  饭前,她回了屋,换上了新裙子,说新也已旧,十八岁时买的,是2007年她能在这座小城买到的最时尚的款式,毕竟是准备去大学报道那天穿的,而且还是上海的大学。她听人说过,上海人,眼界高得不得了,她这样的小城女孩,会被上海的阿公阿婆笑话是乡下人。

  遗憾的是,阿公阿婆们并没有机会审视这个湖边长大的女孩了,她的上海之旅未曾启程,便宣告落幕。接着,十八岁的她很快学会了开车、卸货、还价、扯皮……这条裙子也就此被束之高阁,只有在每年梅雨季节过后,才会拿出来晒一晒。裙子倒确实是条很好看的裙子,淡绿色的,如同小城永不枯萎的树上无限生长的新枝。

  饭后,杜建国收拾着碗筷,这些事他从不要女儿做。歪在沙发上的杜鹃摆弄着手里作废的电影票,灵机一动,回到卧室,在电脑前手速奇快地搜索、下载着——托盗版风行的福,找到一部去年便已上映的3D大片。她拖来了正要擦地的父亲,拉着他一道坐在床边,还煞有介事地拉上窗帘,倒了两杯可乐,然后快活地点下播放键,关了台灯。

  唯一的光源便是屏幕。

  小小的屋子,像是在只有两个人的电影院。

  唯一遗憾的,是她靠在床头,昏睡了许久,只记得浴海而出的男孩,和他身后无垠的浪。

  那海,那浪,那沙滩和日光,与她每天开车不知多少次路过的湖——沉郁,灰暗,不见底的大湖,全然不同。那屏幕中的世界仿佛永远不会有阴云,不会有污泥,永远有金色的日出日落,永远有光。

  那就是海洋吧,她想摸一摸海。

   

  ***

   

  6:25。

  杜鹃还在床上。今天云层在太阳升起之前,已然鱼鳞一般列阵于天空中,潮热的湿气被闷在天地之间,黏住了墙砖、苔藓、花叶、电线,甚至杜鹃的皮肤。

  半梦半醒中,金属合页拉动撞击的声音,自窗外溜入,闯进她尚未回神的脑海。是“奇幻宝贝”童装店的卷帘门正在拉开。

  接着,是一连串车喇叭。小巷里常驻车子的车喇叭,对居民们来说,就像是每个邻居的声音一般,彼此再熟悉不过。

  尽管此刻杜鹃像是只脱水的水母,她残存的神经细胞也能分辨,这中气十足的鸣笛,来自隔壁楼张老师的帕萨特。帕萨特的鸣笛声就像张老师的嗓音一样浑厚,更带着一份凌驾于一众小车之上的优越。打牌时,张老师有意无意地便要提上一句,“大众的车子,结实得很!保险杠是真材实料,用的钢板!”说到这里,张老师还会惯例地睥睨着牌友们,“韩国车日本车,轻轻一捏就要变形!保险杠里塞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顿了顿,张老师拇指食指捏起一张牌,微微一笑,公布答案,“塑料泡沫!”

   

  杜鹃不懂车,不知道韩国车的保险杠究竟是什么材质,她很爱惜每日带她出行的起亚车,这是爸爸存了多年的工资买的,她绝不会让它受一点伤。所以是钢板还是泡沫,不重要。

  张老师的帕萨特,腹腔里传出一浪急似一浪的吼叫,刺入杜鹃的耳膜。

  杜鹃伸手,烦躁地拍了拍手机,可这不是手机闹铃,她关不掉。

  “老杜。”

  “老杜?”

  “老杜!”

  “杜建国!”

  张老师身高马大,嗓门无缝对接了车喇叭。

  “杜建国,你堵着我车子!你倒是出来挪!”

  “爸,你挪下车嘛。”

  “爸?”

  没人回答。

  骤然睁眼,杜鹃眼神左右飘忽,才看到杨婉在她身边,嘴巴微张,睡得很熟。

  我爸呢?

  他怎么不去挪车啊?

  杜鹃支起身,循着她的疑惑,视线在屋中寻找着杜建国。

  直到寻见了客厅餐桌上的骨灰盒。

  在窗下的张老师越发不耐烦,在他对杜建国锲而不舍断的呼唤声中,杜鹃终于彻底醒来。

   

  气温升得很快,薄云上的太阳最是刁钻。张老师抱着胸,脑门处为掩饰谢顶而续上的发丝,已经粘住了头皮。

  张老师没好气地看向怀沙巷28号丙楼三单元门口。片刻后,才看到杜鹃疾步走出。

  “小杜,你爸搞么子去咯?之前商量得好,不超过六点,你家车子一定挪开,否则堵在这里,要耽误多大事情?你看看,看看,现在几点?”

  为了突显自己的不满,张老师还没好气地敲了敲手腕上的玻璃表盘。

  “而且……”张老师压低了声音。

  “我说,你这个车挡风怎么回事?是不是总堵路边,得罪了哪家邻居啊?”,张老师狐疑地替杜鹃审查着两边的人家,旋即又想起什么,连忙解释,“不过,可是和我没有一点点的关系啊!你看我刚才一直喊你,楼上邻居都听见的啊!我可干不出砸车的事情啊!”张老师越说越急,“就算我有意见,也不能这样明目张胆,是不是?”

  杜鹃不睬张老师心中的百转千回,迅速拉开驾驶位的车门。

  “张老师,真不好意思,我马上。”

  未曾开口解答,挨了砸的车挡风确实与张老师无关,杜鹃迅速地跳进车子,插入钥匙,点火,起步,让出一条道。

  张老师赶紧上车,帕萨特驶离车位。

  然而,帕萨特与起亚并肩时,停了下来。

  贴了极深车膜的右前车玻璃落下,驾驶座上张老师探身向杜鹃。

  杜鹃见状,也不得不敷衍着摇下车玻璃。

  “杜鹃,你这个玻璃,可真和我没关系。”

  杜鹃牵动嘴角,摆出一笑。

  “张老师,我知道。”杜鹃点了点头,“您快走吧,莫耽误您给高三上早读。”

  张老师挥了挥手。

  只是,帕萨特刚向前开出半米,又停下。

  “杜鹃,你车今天要送修的吧?”

  杜鹃不解地看着张老师,不知他的好意从何而来。

  “开到修理厂路上,千万小心”,张老师顿了顿,道出了心中真意,“那个……我七点左右差不多就回来了,你到时候……”

  “您放心,张老师,肯定不会占您的车位。”

  张老师欣慰地看着杜鹃,心中很是赞许杜建国女儿懂得察言观色,双方都不必失了体面。

  终于,帕萨特心满意足后,风度极佳地远去。

  起亚挪进了属于帕萨特的领地。前年老旧小区治理,物业进驻财源巷时,在路边画了白线,搞起了停车管理。像张老师这种大手笔,潇洒地租下了自家门口的车位。

  而老杜家的起亚,则是游击队员,只有停在车位以外,在张老师出门前必须及时挪开的份。否则,在公理上,小小的起亚便是鸠占鹊巢。

  张老师教高三数学,副业办补习班,一年一千块的车位钱,不在话下。

   

  杜鹃捏着手里的车钥匙,金属齿痕边缘,已经磨损得生出锈痕。

  往日都是杜建国帮她挪车,她从未操心此事。这几年父亲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一向是对她念叨“能多睡会儿就多睡会儿”。

  她环顾四周,财源巷的生活图景一切如常,似乎少了杜建国一个,也没有丝毫变化。

  她的父亲一夕之间成为幽灵,离开了她的生活,进入了她的梦魇。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建设,将父亲的死讯宣之于口,向小巷众邻居公示,只觉得身躯越发沉重,颓然走回楼道。

   

  杨婉手臂怀着自己的枕头,脚上夹着杜鹃的枕头,在湖蓝色的床单上张牙舞爪,像是一只夹碎了抹香鲸的大乌贼。杜鹃悄悄关上了卧室的门,上午是杨婉睡得最沉的时段。

  杜鹃站在客厅中央,此时她才真正接受了父亲已死的事实,不得已地,开始思量起父亲的后事。

  旋而,她走进父亲的房间。

   

  杜建国的卧室一如既往的干净、整齐,一只高大的书柜,加上一方矮小的橱柜,再就是床铺、书桌,此外再无长物。

  杜鹃实在不知“后事”二字,该从何处入手。

  她坐在父亲的书桌前,桌上铺着已经泛黄的透明塑料垫布,压着几排照片,是她手捧奖状和爸爸的合影——幼儿园的、小学的、初中的——父亲没有错过她生长过程中的任何一次荣誉。如今她看着着实有些陌生:小学三年级的杜鹃同学获得乡一小“三好学生”的奖状,小学六年级的杜鹃同学获得“优秀班干部”的奖状,初中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每一学期杜鹃同学获得三好学生的奖状……十八岁前,杜鹃也相当争气地,没有没有错过任何一次荣誉。

  还有诗,父亲手抄的诗,艾略特、海子、拜伦、聂鲁达……在她的童年,诗人们有如被父亲施以幻术招至的精灵,将父女清简的生活,修饰成一场热闹的沙龙。

  和张丰达相互骂娘的那晚,杜鹃躺在床上,心中腾起没来由的愧赧,她觉得自己这一生也将不会有父亲那样的涵养、才华。而第二天她出工,愧赧会迅速被无休止的扯皮和讨价还价挤走,这就是她的命运。

  桌上摆着一只钢笔,杜建国批改过无数试卷那一只。

  这是陪伴父亲许久的东西,比她陪伴父亲的时间还要久。

  也许,钢笔应该随着父亲一道,入土为安。

  还有父亲的手表,也是他的贴身之物。

  杜鹃这样想着,拉开抽屉。

  手表果然被收在正中的抽屉里,指针早已不转,皮质表带磨损,出现了许多皲裂。

  她说过要给爸爸买一只新手表的,但杜建国还是那么计较钱,替她计较,不要。

  还有什么,是爸爸要带走的?

  杜鹃专注地思索着,既然接受了父亲已经告别人世的现实,就要考虑作为亲人,还能做些什么……她得让父亲在彼岸世界,也有家的样子,像在这里一样。

  就像他依旧还活着,依旧会给女儿做饭,会抄诗,会听钢琴曲,会在每天早晨六点半之前,张老师的帕萨特出动前,下楼帮女儿挪车……

  这样想着,她的手已经无意识的伸进了牛仔裤的裤兜里,摸到了那副车钥匙。

  ——起亚车有两副钥匙,另一副杜建国帮她挪车用。

  也给爸爸带上吧。

  她记得那把钥匙时常挂在家门口的衣钩上,钥匙扣是只红色的塑料小牛,配着红色的帆布挂绳,是超市牛奶促销送的。

   

  还没走到橱柜前,她已发觉,红色的小牛没有挂在墙上。

  那,恐怕爸爸出门时,把钥匙带在了身上。

  她拾起茶几上一个大信封,是长东医院昨天交给她的,连同证明父亲出事全过程的文件一起放在文件袋里。

  长东医院告诉她,那里面有她父亲被抢救时,剥开衣物时,身上存留的全部遗物。

  长东医院还说,衣服在杜建国去世后,为他重新套上了,几样遗物事后被护士收集在一处,准备在她来医院见杜建国遗体、办理相关手续的时候,交还给她。谁能想到,中间竟然出了这样的差错。

  医院说的,即便她心里有一万个问号,但却也是没什么显而易见的破绽。她只有把纸袋拿回家。可她取出信封时,却根本没有勇气把手伸进去,就这样搁置在旁边了。

  这会儿,作为死者家属,杜鹃倒出了信封里的东西,依次掉落。

  手机,钱包,公交卡,帆布挂绳……

  下一秒,杜鹃却愣住了。

  红色的帆布挂绳在,上面红色的小牛也在,车钥匙不见了。

   

  所有东西——其实不过寥寥几样,摆在茶几上。

  就是没有车钥匙。

  杜鹃捏着挂绳,在眼前仔仔细细的看,挂绳最下端的栓绳,已经磨得散开,露出了线头。

  按照医院的说法,父亲去世前经历了一番抢救,那场面一定是混乱的。

  那么,钥匙是落在了病房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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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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