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东医院历来井井有条,杜鹃走进医院大厅时,医患熙熙攘攘,全没有一丝混乱。
和那些多年前街头电线杆上老军医治疗淋病梅毒的小诊所不一样,也和那些在村屋外墙粉刷的治疗肛肠、不孕不育、烂手烂脚的白漆广告里的专科医院不一样,长东医院的院史,尤为洁净,和杜鹃眼前不落尘垢的一层大厅一样。
起先是在省城大医院的大夫,回乡开办了一所不大的民营医院。大夫是本地人,医院被顺利地纳入医保范围,没有轰轰烈烈地投放那些使人不适的广告,于是在小城的口碑,自然而然地一路抬升。
又过几年,沪上的大医疗集团收购长东医院,各个科室迭代更新。对小城居民来说,头疼脑热去公立的第一人民医院准没错,但有些需要动刀的大病,反倒是长东医院占了先机:背靠大树,能请来外省的“飞刀”,也就是各领域的专家,免去了重症患者长途颠簸之苦。
八年前,杜建国的心肌炎,就是在这里接受了诊疗,经省城专家会诊,虽然有些许后遗症要终身警惕,但对杜鹃来说,这些年来,长东医院已是她父亲的生命屏障。父亲去长东医院复查、拿药,或在身体不适时住院做个全面体检,已经成为了她日常作息中的一种刻度,不必刻意关注,也没有什么好记挂。
一层大厅正中,是环形的护士问诊台,台面上摆着一盆绿色植物。虽然是假花,但也为这充溢着病气的白煞环境,添了几叶生机。
塑料绿叶后,护士娜娜手肘撑着桌面,刷着手机大屏的拇指,已经有点酸疼。她听说神庙逃亡有终点,能坚持玩十五个小时便可抵达。于是,娜娜昨晚生生玩到凌晨三点才睡下,今早的三个闹钟几乎全部错过,直到八点二十九分才堪堪在指纹打卡机截止的最后关头上摁下食指手印。
此刻,娜娜精神已到疲惫的临界点,但拇指却依旧机械一般有规律地滑动着,操纵探险者在残垣断壁中跳跃。终于,在小人的奔跑速度超过了她的大脑运转的瞬间,Game Over。
娜娜沮丧地抬头,翻了个白眼,眼风却恰好掠到一个人影从她身侧划过。
杜鹃?
娜娜被游戏折磨得神志不清的瞳孔中,骤然亮起警觉的探照灯光,像是被电影里的民国女特务附了身。她的视线紧追着杜鹃的背影,判断她即将去往的方向。
杜鹃在走廊尽头拐弯的瞬间,娜娜同一时间放下手机,拿起电话,拨通内线。
杜鹃虽然不算这座医院肚里的蛔虫,但也可说是熟门熟路。因几次父亲心脏不适,短期住院,她来办住院手续,医生护士,识得不少。
门诊大厅二楼,穿过回廊,迎面便是住院部的护士站。
还没走到近前,马护士长已经起身,带着极为职业的笑意,对着几米开外的杜鹃送出一份笑脸。
“杜鹃来咯?”
马护士长试图传递的暖流,杜鹃前一秒还有些许欣慰,下一秒便领悟了这其中的关窍。
她现在可不是受欢迎的客人。
“马姐,想问您件事。”
“你说你说”,马姐的殷勤不同往日,她与杜鹃打过几次照面,去年还和杜鹃在医院后面的停车场吵了一架。马护士长指责杜鹃组织医疗废品装车时,工人做事不讲究,蛇皮袋蹭到她的小车。虽然没有要赔钱的意思,但马姐非要嚷上几句,才能出了这股被乡里别打搅到的嫌弃。
后来,马护士长在护士站见到杜鹃来给杜建国交费,才知道这女孩不是从乡下来。她与杜建国算是相熟的,杜老师有风度,马护士长查房时总要与杜老师多说上几句,她三妹的儿子上初中,杜老师还教过半年语文。
之后杜鹃再来,马护士长便客气许多,她与杜鹃在停车场的那场战争似乎从未发生,杜鹃对马护士长的玲珑心思和坦荡脸皮也尤为佩服。
现下的马护士长,打起了龙马精神,副院长交代过,杜建国的家属——也没有别人,就是这个独女,必须要盯紧。马护士长顺从地领受了这份任务,再有三年,她就可以顺利退休,此时可不想被一个小小的患者,哦不,死者家属搅扰了后半生打牌的安宁。
“是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撒,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马护士长的热忱,着实过度。
“马姐,我爸的事……”
“诶!”马护士长满脸痛心,这倒并非是全然出自副院长的授意,“杜老师的事,怎么就成了这样呢?诶!太突然了。”
没等杜鹃反应,马护士长已经火速来到杜鹃身边,一手牵着杜鹃的手腕,一手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共情。
“负责签单子,往殡仪馆送人的老文,居然把编号搞错,不像话!”
马护士长黑中泛蓝的旧式文眉紧蹙着,眉间皱纹里填满了义愤填膺,倒显得她身旁的杜鹃,有些过于平静。
“马姐,我不是……”杜鹃小声张口,“我不是这个事情。”
马护士长也是一怔,接着脑筋便飞速转起来。昨天下午内部会议通报时,副院长只交代了这么多。杜鹃若还有别的问,真闹将起来,她应付不住,可怎么是好?
电光石火的瞬间,马护士长的针织开衫里,贴着皮肤的护士服上似已镀上了汗液,她甚至担心起了退休金即将不保。
“那个,我来是想问问,我爸爸的东西……住院时的东西,昨天……昨天都给我了吗?”
杜鹃本想用“遗物”这个词,对马护士长来说,可能更好理解,但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所幸马护士长服务病人和领导多年,冰雪聪明的她立刻做出陷入思考的神情。
“我记得……杜老师的东西,昨天我们都收拾过了。要不……”马护士长不知是处于对杜鹃的同情,还是出于要杜鹃死心的机敏,开口提议,“我带你去杜老师病房再看看?”
“杜老师那张床还莫住上新人,要是有什么东西落下,还能找到撒。”
杜鹃点了点头。
“马姐,麻烦你咯。”
于是,两个女人便一前一后,向走廊深处的病房走去。
长东医院住院部的病房,较之不少同等级别的小城市医院,显而易见的明亮、清洁,这是医疗集团的统一规划,也靠着后勤部门的一以贯之的保持。
马姐引着杜鹃走到312病房门口时,病房里三张床此刻都空着。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一个黝黑、矮小的中年女人,正在收拾着厕所。
马护士长率先一步踏入房间,她伸头在厕所门边,眉眼挑着,向里面打量了一圈。
“彭娭毑,在忙哦?”
“护士长,来视察嗦!”
彭娭毑套着围裙,挽着袖子,持一把塑料刷,在马桶里手速奇快的旋转着,心里觉得转够了数,摁下抽水键,将马桶刷放回架子。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这才正正式式地抬头。
“护士长,今天莫再讲我光做私活,莫晓得做公家事,看看,哪一间屋,不是我扫得干干净净?一点灰都莫落下!”
马护士长无意与彭娭毑纠缠,也不想进厕所把彭娭毑拎出来,便只站在厕所门口——且后退了两步——彭娭毑往马桶里倒入了过量的84消毒液,气味实在刺激,马护士长的角膜已开始不适。
此时马护士长不计较彭娭毑如此不计工本的使用消毒液,是不是因为自己前几天指责她忙着揽私活照顾重病患者,收拾起病房来太不仔细的缘由。只想赶紧把她请走,免得这耳朵尖话又多的彭娭毑,留在这里,再生出什么不必要的事端。
“彭娭毑,哪个说你打扫不干净?”马护士长眉头虽然微微皱着,嘴角却职业的挑起笑意,“我来这屋有点事,你扫完了啵?我看……”她装饰起满意的眼神,扫视病房,“收拾得真好,你这样大年纪,真是辛苦撒子。”
彭娭毑虽然只读到初小文凭,人情世故上却非一窍不通,否则也不能在这长东医院七八年,领着后勤的一份工钱,还兼做几家病人陪护的工。
识相地退出厕所,彭娭毑走向马护士长。
而马护士长灵巧一闪,一点没有蹭到彭娭毑围裙上的脏污。
“护士长满意,我老太婆心里就踏实嗦!”
彭娭毑走出门,看到了门外的杜鹃。
这瘦妹坨时常出现在医院后院的垃圾存放处,旁人见不到,她一个收拾卫生的保洁工却是太常见不过。
而这屋住中间病床那男人横死的事,护工们之间也早已传开。
彭娭毑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她不再言语,只是看了杜鹃一眼——杜鹃低着眼眸,并没有注视到彭娭毑那已昏沌的眼神。
彭娭毑推起保洁车离开了。
马护士长不动声色地瞟着彭娭毑走远,才抬手对杜鹃招呼。
“快进来。”
杜鹃轻轻应了一声,走进病房。她依旧垂着眼神,她不敢看抬头看,她怕自己会瘫软在这里——爸爸最后待过的地方。
马护士长拍了拍中间病床的床头柜,上面放着一只不锈钢保温杯。
“杜老师来检查,东西不多,除了贴身的,都在这里了子。”
这时,马护士长看到了墙上插着的名牌,上面的“杜建国”,想到这三个字还是她亲手写上的,叹了口气。
“杜鹃,你爸爸常来,我们也算熟悉的。每次他都跟我打招呼,很客气。”
马护士长抽出了纸牌。
“隔壁床一早就被家里接出去”,她坐在了靠墙一侧,平整一新的床位上,拍了拍床头的钢架,“明天这张床才来新病人。你要收拾,这会儿都方便的。”
看着杜鹃的眼神并未随着她的介绍而流转,只无措地盯着床铺,马护士长做出了轻松的语气。
“杜老师对我提起过你,说你懂事、孝顺,日常做几份工,辛苦得很……”
杜鹃只是点了点头,此刻她的心思全没在马护士长的劝慰上。没等马护士长说完,她伸手拉开了床头柜上层的抽屉。
拉开半截,里面东西依旧不多。
没有她想要找的。
和父亲平日在家的习惯一样,他把一切归置得齐齐整整,不愿散乱摆着。
推回抽屉,杜鹃蹲下,床头柜下半层是合页门,没有把手。她用手指拨开那略有些不合缝的柜门。
借着室外的光,可见里面空空如也。
杜鹃皱眉,她复又将上层抽屉重新拉开,直到抽屉平衡不保,几乎从木框中掉落下来。
依旧没有她想要的。
杜鹃跪下,头向前屈,脸颊几乎已经要贴在地面,刚刚拖过的水磨石,洇着湿凉。
马护士长抱胸站在旁边,见杜鹃动作如此细致,顺手摁开了电灯开关,禁不住开口,“快起来,头发都沾到地上了!”
而杜鹃并未回应,马护士长也生出几分好奇,“你到底找什么啊?”
房顶的白炽灯一亮,灯光与窗外透白的日光错着角度交杂,让病床下的地面上的水印痕迹毕现,只有最正中一块,拖布未曾涉猎,存着积年不可告人的尘灰。彭娭毑说她收拾得仔细,骗得过不肯纡尊降贵的马护士长,却没能逃过杜鹃的眼睛。
穿过父亲的病床,最靠窗那一张,床下面只摆着一双淡紫色塑料拖鞋,没回答马护士长,而是开口反问,“马姐,我爸爸的东西都在这了吗?”
马护士长点头,“昨天李院交代过,杜老师的病床,先不要收拾。”又想起什么,她接着补充, “你爸爸原本呆上个半天就能走了嘛,也不用换病号服,谁能想到他……就这样发病了。”
“他随身带的东西,昨天给了你,其他的我们都没碰过。”
“我爸他就是在这里抢救的么?他有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杜鹃的态度,在马护士长听来着实不依不饶,马护士长的心脏上,已渗出了涔涔的汗液。
“嗯,杜鹃,就是在这儿啊。”马护士长的语速快了半拍,“你爸爸住进来,哪里都没有去过,我还记得我去查房,他睡醒了,就一个人玩手机。杜老师见我,都和我打招呼的。”
“嗯。”
杜鹃点了点头。
接着她无言,只是黯然的伸手,将那只保温杯,放进了身侧的挎包,又开始收拾抽屉、柜子里不多的物什。
拉上挎包拉链。
“马姐,给您添麻烦了,那……我走了”,杜鹃向马护士长轻轻点头,对她的额外悉心照顾致谢,接着便向门口走去。
“杜鹃,我送你。”看着杜鹃并没有不识相地纠缠不清,马护士长缩紧的心脏终于重新舒展地跳动起来,调门也轻快起来。
“不用了,马姐,您快去忙吧。”
杜鹃跨出门,离开了父亲生前最后一处所在之地。
忽然,她停下了脚步。
“马姐……”
“嗯?”
马护士长的心脏又是一缩。
“我爸走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
一瞬,马护士长有些瞠目结舌,她没有想到杜鹃抛出的题目,比她想的还要难。
老练的她竟然不知如何作答。
终于,她还是开口。
“杜鹃,你知道的,心梗发作起来,人哦……很快就走了。”
“哦。”
杜鹃从喉管里吐出的声音,很轻。
“我们做护士这么多年,有时候聊起来,都说这样的急症,对病人来说不是坏事”,马护士长的口吻,带着多年从业的不容置喙和母亲般的宽慰。
“他不受罪撒。”
“哦。”
“相信我,杜鹃,你爸爸他没遭罪,这么想,你……也可以放心了。”
“嗯。”
“谢谢你,马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