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失序碰撞的脆响,显示着正在其内忙碌的人着实不谙此道,忙乱得很。
哐当!
一只不锈钢盆被碰掉了地上,嗡嗡地转着圈。
“我嬲!”
杨婉想要一脚踹飞盆子,却还是忍住。她的手胡乱地在围裙上抓了抓,最终还是老老实实拾起盆子,转身,继续在灶台前张罗起来。
此刻,她短暂地占据着杜建国长久以来占据的位置,尽管她对厨房是这样陌生。往日,她来找杜鹃玩,倘若恰好赶上饭点,两个女孩历来都是赖在沙发上,眼巴巴地望着厨房里那个忙碌而井然的身影。直到杜建国如同一只捉虫而归的老鸟,不疾不徐地把饭菜端到她们面前,她们再叽叽喳喳地对杜建国的手艺点评一番,然后欢欢喜喜地一起动起筷子。
有时杜建国会开玩笑,点着女儿的额头,说:“你们两个懒丫头,是不是还要我喂你们两个?”一旁的杨婉势必也不甘示弱,抻长脖颈,指着自己的嘴巴,大喇喇地索要,”杜叔叔,莫管她!你先喂我撒!“
正是无数次这样的片刻,让杨婉偶尔觉得她好像挤占了杜鹃的一点点幸福,被称作亲情的那种幸福——她很少和住在镇上的父母联系。母亲这两年才学会用智能手机,在她的手机微信对话框里,她和母亲最多的对话,是“好”“哦”“不回”。
父亲就更不指望,地、种子站、牌桌、床,那个男人的一生好像就在这四点之间没头苍蝇般折返,永远兜转不出这小小的圈子。
32公里,是小城到镇上的距离,她却把这段距离定义为:太远——所以除了过年,她不回去。
而她喜欢杜鹃的家。她只占了杜鹃一点点,一个沙发的坐垫、半张床,只有这些而已,足够了。
抄子在滚水中一过而出,粉倒进碗,再挖上两勺腌菜。杨婉小心翼翼地捧着瓷碗的边缘,一路小跑着进了客厅。
“哟哟哟,是要烫死老子撒!杜鹃你倒是接着点!”
瓷碗边缘接触桌子的一刻,杨婉迅速松手。她鼓着腮,大口吹着烫红的指尖。
“杜鹃,你可要记住,吃上我杨婉做得饭的,你可是头一个!”
杜鹃坐在餐桌边,瞥了瞥杨婉不羁而滑稽的样子,在这天翻地覆的一天半里,第一次挂上了笑。
虽然,还是带着一丝苦味。
“你这做得是饭哦!妈的下个米粉,连肉渣渣都莫得一颗!”杜鹃的筷子在粉里搅合着,装模作样地翻看审阅。
“切!”
杨婉眼神一飞。
“我不跟你计较。”说话的空档,杨婉已经把自己那碗也端上了桌,又分给杜鹃一副筷子。
“挺好,你有心情骂我,说明你可算是回过神来了!”,杨婉嘟嘟囔囔说着话,筷子动作也没停,挑起米粉继续往嘴里送。
谁知随着筷子挑高,就在几根粉即将抵达嘴边时,米粉竟然不争气地忽然断成两截,落回碗里。
几颗汤水溅出,落在桌上,和杨婉的胸口。
杨婉也不在意,只用食指捻过锁骨,将那滴汤水擦下,接着嗦了嗦手。然后,又把手在睡裤上抓了抓。
杜鹃想要伸手阻止,却还是晚了一步,没好气地扇了杨婉的手腕一巴掌。
“你属浣熊的?怎么跟上学时一个样子,袖口擦嘴,裤腿擦手。”
“要你管撒!”
“人家王总刘总李总见过你这邋遢样子么?”
“诶诶,打住打住,”杨婉飞出一个媚眼,比起中学时的她,不自觉地带上了流连风月之中的妩媚,“别管我,我还要问你,车钥匙真没在医院找到啊?”
杜鹃一顿,本来好不容易振作起来的神情,难以避免地又向萎靡溜了几寸。
她摇摇头,“没。”
想了想又补充,“马姐带我去病房看过,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她说我爸从住院到抢救,都在病房里,没离开过。要是病房里没有,那就真没办法了。”
两个女人默默地捞着碗里的米粉。
“是不是杜叔叔去医院的时候,钥匙掉在路上了啊?”
“按说……不会,我爸是个仔细的人,你知道的。”
杜鹃放下筷子。
“况且,有什么事他都要跟我说,”杜鹃不经意地扒拉着米粉,“要是真的丢了东西,车钥匙这么重要的,他一准要发信息给我。”
“那……”
杨婉那颗常年被酒精占据的脑瓜,尚不如杜鹃那颗日复一日与垃圾为伍的头颅运转得灵活,车钥匙究竟消失于何处,在她的脑海中已经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死扣。
杜鹃手插着头发,向后梳着头皮。
“没事,先不想这个了,我现在真没心思再找了。”
杨婉火速点了点头。
“那就之后再说!要我说这东西啊,丢不了!诶,今天你要早睡撒,明天一早的事没忘记吧?”
杜鹃瞪了杨婉一眼,“怎么可能。”
杨婉满意地点点头,“要说起来,这长东医院倒是蛮爽快,你约他们见面,他们倒也莫得推三阻四撒。”
杜鹃叹气,“也不晓得是好事还是坏事。”
“管他!去了再说!”说着,杨婉晃了晃手机,“闹钟我都定好了。”
杜鹃点点头,起身,伸手要拿两只碗。
眼尖的杨婉迅速抢过,“你别管了,我来。你赶紧去洗澡,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杜鹃的手被杨婉按下,倒也没反抗,选择顺从着闺蜜的好意。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
“对了,你陪我出去一趟?”
“现在?”
“嗯……昨天人都是懵的,给我爸烧期都忘记了。”说到这里,杜鹃顿了顿,垂下眼睛,“不知道他会不会怨我。”
“哦……赶紧走赶紧走,莫耽误撒。”
***
晚十点,是著名民生栏目《金牌调解室》播出结束的时间点,也是一天中财源巷最热闹的时段,吃、喝、麻将牌、捏脚……
白日里泯然的灯箱,在夜晚悄然一盏盏亮起,有的灭了一只灯管,有的被划开两条破口。惬意、放松、欲求、流言,在明灭交杂的幽深小巷中,无言地穿行着。
昨晚,这喧闹街市的一切,与陷落黑洞的杜鹃无关。今日,这一切复又紧紧包裹着她,她的灵魂终于重归肉身,目击这喧闹的人世。而周遭每一声店家的吆喝,每一次啤酒瓶的撞击,都无时不刻地提醒着她,人世艰难,之后的路唯有她一个人走。
——还有身边的杨婉。
两人轻捷地躲过人群,走向了财源巷尽头,拐角的幽暗之处。
路灯坏了不知多久,没人来修。
地上的积水在今日清晨终于消散,再没下雨。只是,此刻的天空依旧不曾以深邃之姿直指宇宙,没有一颗星,云又渐渐地伸展、蔓延,罩住了整片夜空。
杜鹃看看夜云,灰蓝色的,有如腐败发霉的纸壳。
“就这里吧,”她点了点脚下那几块已没有洇水痕迹的便道地砖,“一会儿怕又要下雨。”
杨婉迅速帮着杜鹃,从塑料袋里抽出几沓黄表纸,捻成扇形,蹲下。杜鹃也蹲下,从挎包里拿出了几样父亲在医院用过的物什。
杨婉对着杜鹃一挑下巴,“火机嘞?”
“我没带,你没有啊?”
“诶,你就算准了我有是不是?”
杨婉从外套兜里掏出一包万宝路香烟,翻开盒盖,“喏,看见没,火不离身。”
盒里倒出一只打火机,伴随着杨婉摇头晃脑地感叹声,“杜鹃啊杜鹃,莫得我,你可怎么办?”
说着,杨婉抬高左手手臂,将垂下的黄纸对准打火机。
啪。
火苗腾起,黄纸便被燃烧的光吞没,映在杜鹃幽暗的瞳眸里。
“这包纸还是清明节给我妈烧剩下的。”
“嗯。”
“居然这会儿又用上了。”
杜鹃喃喃地,把父亲用了许久的手绢,凑近了火光。
手绢永远洗得干净,已些微褪色。杜鹃手最终一抖,手绢落入火堆,暖黄的火光很快将这陈年织物染黑、吞没。
杨婉找了根木棍,扒拉着黄纸,让它们燃烧得更充分。边看着杜鹃的手,一样一样地向火里投掷着,她的手指总是直到触碰到火焰前的最后一寸才收回。火焰如墙,亦如船,杜建国的一切即将乘着火光,赶赴另一个世界。。
今夜无风。
“叔叔,你放心,我知道你不放心杜鹃一个人……”
话音哽住,杨婉像是被火的热度呛到,又像是被泪水卡住了喉管。
“……以后我管着杜鹃,我不会让人欺负她的。”杨婉的脸庞,被火光映成粉红,如同酒后。
不断投进的黄纸,连同手绢,药盒,红色的钥匙扣,终于化作了灰烬。
“杨婉。”
“嗯?”
“明天你一定别睡过啊。”杜鹃像是回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话音里透露着只有杨婉才懂的期盼——只有在杨婉面前,她才会流露出这样的情态。
“别让我一个人去,我真的怕……”
“说什么呢。”
杨婉的眼睛盯着那如同星夜的灰堆,残烬还在此起彼伏的闪着最后的微光。
“我和你一起。”